番外三:藏在心底的承諾
我小名叫“阿發”,阿奶起的,她沒什么文化,村子里的人都沒文化。名字都很土。七八歲了還沒上學的娃兒整天跟牛羊在山坡上打滾。就在那年秋收過后,村長突然把大家都召集起來,讓每家的娃兒明天去一個地方報道。 天還蒙蒙亮,我們幾人擠在村長的拖拉機拖斗里朝一個方向奔。幾個人總算洗了個臉,穿上還算整齊的衣裳。我的衣裳是阿奶改的,我有阿媽阿爸,卻從來不知道他們在什么地方。 拖拉機在一棟建筑前幾百米停下。村長吆喝我們下來,把我們趕羊一樣往里趕。這時出來一個看上去比我們高不了多少的人,女的,穿著我們所沒見過的衣服,頭發像火一樣。她見我們每人都笑,話聲很和藹,但我看見村長見到她后卻相當地拘謹,不停地搓著手,兩腳也不大敢往前抬。 這一天,我認識了一個新建筑:學校。有了一個新身份:學生。 不久,我有了一個好聽的新名字:長安。 我喜歡讀書,喜歡畫畫,為了超越別人拿到楊老師的獎品,我不惜翻山越嶺刨蘑菇換錢買染料畫筆和紙。長安,楊老師叫我,她拿著我獲獎的畫站在講臺上叫我,她很活躍,像jiejie一樣,她把我的畫的復印件裱在一張玻璃框里,掛在教室最顯眼的地方。 因為入學晚,學得拼命,楊老師說我有天賦,后天又勤奮,讓我跳了兩級。離開她去城里讀書時,我非常不舍。不舍那白白的墻,藍色的圍擋,和楊老師爽朗的笑聲。 我經?;厝?,有時候楊老師還會讓我輔導學弟學妹們畫畫。 離開兩年后,學校又來了一位劉老師。劉老師比楊老師還要年輕一點。楊老師說,劉老師很厲害的,是藝術高材生。劉老師見到我時說,你就是長安?我知道你。你很棒的。 我突然臉紅了。紅得莫名其妙。 劉老師經常會去照顧我的阿奶,阿奶年紀大了,行動不便了。村人感激老師們的付出,經常會送果子和收下的菜。老師們也很有意思,經常領著學生們勞動,學校外圍那片荒地,荒了許多年,竟然被她倆的帶領下,開墾了出來,種上了許多我都不認識的蔬菜和植物。山上的野杜鵑一開,學校也成了花的海洋。 又過一年,阿奶去世,我正在高考沖刺,回家后才得知,劉老師幫助料理了后事,我跪在阿奶墳前愣愣地,劉老師跟著我,她說,長安,別傷心,阿奶是去天堂了。她的發上有清晨的露珠味,我聞了兩口,竟伏著她的肩哭出來。 同劉老師來安慰我的還有一個人,我不認識。劉老師沒有跟我介紹。我細細瞄了幾眼,這個人的眉眼跟劉老師很像。但臉上蒼白,非常沉默。話極少,卻極能干。楊老師說她現在負責廚房管理。你一會可以來吃飯。 廚房干凈得不得了,小黑板上寫著菜名,我嘆口氣,學生們的伙食比我那時候又好了好多倍。 飯后,我幫著干活,這個劉老師的親戚在我出門回頭看她時,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 我要去上大學了,遠離這座大山的一個城市。我想留張影,問楊老師和劉老師可不可以。楊老師說劉老師最近太累了,可能有些感冒,她來陪我照。我把每個角落都照遍了。最后楊老師說,長安,我的臉都笑歪了,我去看看劉老師,你自己隨便轉,這兒是你的家,你要?;貋?。 我心里一堵,不知該說什么話來表達我的心情。 我本是一文不名的放羊娃,以為這輩子活不出大山,同村里的阿爺阿奶一樣每天守著山度日。手頭有點錢可以抽幾鍋旱煙,沒有錢就守著只羊睡山坡。是楊老師啟蒙了我,在我心里種下了一顆種子,而劉老師卻是真正激發我要努力闖出去,到外面看看大千世界的人。她說,長安,你的繪畫技巧有些固定了,因為你的眼界不夠寬,你要多出去走,多看,多想,好的繪畫者也是一個好的思考者。別小看一幅畫,那是一個大千世界的濃縮,更是人處于迷霧中的一盞燈。 劉老師,點亮了我人生中這盞寶貴的燈。 楊老師說劉老師還沒好,可能不能來送我。出發時,卻發現她們雙雙來了。我心內禁不住地狂喜。 劉老師穿了一件寶藍色的衣服,這個時節不太搭,我想她生病太虛弱了。 初來大城市,我見什么都新鮮。卻并不慌張。我想這與兩位老師多年的培養有關。 劉老師帶我們到了一家小飯館。我去洗手,回來聽她們在聊天。 楊老師說,你以前來過? 來過,這兒最好吃的是爆炒腰花。 那我們來盤嘗嘗。 人都不在了,哪還有腰花??? 我聽不甚明白,挨著劉老師坐下。 菜是楊老師點的,劉老師一直在出神。 楊老師說,長安,一眨眼你長大了,仿佛還在眼前,跟做夢似的。 劉老師終于回過神來,笑著說,長安,再過幾年,怕是我們都要仰望你,見一面都不易了。 長安,喝過酒嗎?楊老師叫了幾瓶酒。我轉了轉瓶身,看清了那上面的字。 喝過,村里人都會自己釀酒。 那酒太辣啦,楊老師說,后勁超大。 劉老師給我倒了一杯,說,長安,嘗嘗啤酒。我嘗了一口,全是泡沫,有點苦,有點澀,但不算難喝。我一仰頭,喝了個精光。 楊老師讓我吃菜,長安,慢點,你這也太爺們了。 我抹抹唇,劉老師又倒了一杯給我,這杯倒得慢,沒有泡沫漾出來。 不知道喝了多少,兩位老師都有些醉了,我卻清醒著。 楊老師先哭了,邊哭邊說,我,我竟等不得他了。 劉老師也哭了,怕淚沾到衣服上一樣,總小心地拿紙巾收著。 你,你也不要再苦等了。這衣服……楊老師說不出口。 劉老師壓抑著,可能怕影響我,最后硬生生將淚逼了回去。 她們都送了我禮物,楊老師送了我一個雙肩包,劉老師送了我一雙鞋。我愛不釋手。 她們要在校門口跟我分別,我突然興起,邀她們進校園看看。劉老師猶豫,被楊老師拉了進來。一路話很少。我的心卻很飛揚。直到一處校欄下,劉老師停下腳步,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眼淚又流了下來,這次沒有抑制,楊老師上前擁住了她,我看到那是歷年的優秀學長學姐們。我感念師德,伸出雙手,接住劉老師的淚,那么大顆,竟然燙手。我的心突然疼起來。 阿發,你會有出息的,希望你還能回去看我們。我們很快都會老了,未來是你的。 我又一次聽到了久違的名字。小時生病阿奶會摟著我不停地喊的名字。山里人命賤,生病都不大肯找醫生。因為又費錢費力費路程。 這一聲,是劉老師喊的,比阿奶喊得還要好聽。 她的聲音輕輕的,卻像神針一樣在我心底刺了一圈,把我刺出了迷糊陣。 劉老師不與我說再見。楊老師朝我揮了揮手。人漸漸多起來,我再不顧心疼,狂奔著追上去,抱住了這具嬌弱的身體,親愛的劉老師,不,阿英,你一定要等我兩年。 不,阿英,從今天開始,我會守護你,再也不讓你受半點委屈。 阿英,我會回去,不管飛多遠多高,大山是我的家,而你,是我靈魂的港灣,棲息地。 (作者說:此文至此完結。感謝一直鼓勵支持我的天使--毛毛,波子汽水,和其他一直隱身默默無聲的讀者。若諸位尚有興趣,在無聊空閑之際可移至晉江文學城搜索作者“葫蘆多?!?,我將一部分文稿作了授權,與ta一師同門,祝各位閱文愉快,很快再見。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