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不一樣,村長熟知這個村里的所有人
本地有個風俗,未出嫁的女兒不能磕頭,因為一頭重如千金。 祭奠剩下瓶底的一口水,惠圓喝到肚子里。喝完之后,涼意更濃。 她閉上眼走了十步,不知是養父和郎中在天有靈,惠圓竟然沒摔倒。她又回頭看了一眼,紙灰的余煙已經消散,野草拔除,兩座墳顯得更加矮小,像兩個小土包。 回到村子里,大部分人已經起了,有人扛著大掃帚在掃院子,揚起的塵土漫天飛舞?;輬A避過去,看見村長背著手從另一個方向過來,惠圓又避過去。 她在這個村子認識的人不多,所以人見了她,也一時想不起她是誰家的孩子。 但村長不一樣,村長熟知這個村里的所有人。 惠圓慢悠悠地往回走。年根了,時不時地能聞到烤豬毛的味兒?;輬A走到養父曾經住過的屋子,屋頂已經塌了一半,墻也不知被誰推倒一面,前幾年,郎中說,可以過去種點菜,惠圓照看不到,種點辣椒和小蔥,都被別家拔光了。后來麥收過后,郎中又撒了點玉米種子,等到秋收時,除了路邊的被人順走了外,惠圓提前掰了兩回煮著和郎中吃了。因為是甜玉米,吃起來很甜,郎中的牙,年輕時受過傷,松動了,雖然用牙時受罪,他卻不拔,惠圓不懂為什么,卻極少要硬東西吃,總把飯燉得爛爛的,兩個人守一桌,嚼動無聲。 后來,郎中不在了,養父這屋成了荒地。前茬的玉米桿茬,還在這立著沒有刨起,葉子早被風吹光了,有麻雀落下來找食吃,站在光禿禿的秸桿上,啄兩口,很快就飛走了。 惠圓立在沒有形狀的屋前,想想跟著養父這兩年光景,就這樣的消失殆盡。早在養父火化時,郎中和村長作議,把能燒的都連同一起燒了?;輬A當年小,說話算不得數。 她在殘垣斷壁前走了一圈。她還記得那只不斷地撲向燈罩的飛蛾,還記得養父寬厚的溫暖的手撫上她的頭頂,她打著哈欠歪向他的肩膀?;輬A原先沒什么感覺的情景一幕幕清晰地浮現出來。 每到上墳的日子,郎中提前把該備的備好了,帶上惠圓去。他蹲下來,或者是坐下來,讓惠圓站著。他對惠圓說,女孩子金貴,膝下有黃金萬兩,不要輕易下跪。郎中跟養父常常有話說,一說就半天時光過去了?;輬A站得焦躁。時間久了,她對養父有些淡了,因為郎中待她如已出,甚至勝過已出。她覺得自己又幸運又幸福。但她覺得不會忘記養父,沒有養父,也就沒有惠圓,沒有她的未來。 惠圓也在郎中身邊蹲下時,郎中就停止和養父說話,帶著她回家。 回到家的郎中會安靜一兩天,然后慢慢恢復日常作態。他不讓惠圓學他,讓惠圓活潑點,樂觀點,開心點。 惠圓有次讀了本武俠小說,里面有個很厲害的郎中,經常上山采藥?;輬A問郎中,二爸,你怎么不自己采藥?郎中說,采不得。為什么采不得?郎中不說,惠圓猜了好久。后來又問過一次,郎中依然沒告訴她?;輬A想,可能二爸不認識新鮮的草藥。雖然他對草藥閉著眼摸都能摸識,但那是干燥了的,切碎了的。 隔段時間,會有個送藥的來,跟郎中能聊上幾句。有時天黑了,聊得興起,郎中就攆他走,也不留飯。有次惠圓把飯做好了,端上桌,郎中也不讓那人吃,送藥的人也不生氣,樂呵呵地開著小卡車走了?;輬A給了他一個清蒸芋頭,他也不說謝謝,只讓惠圓把門鎖好。睡覺別開窗?;輬A納悶想,這人也邪性得很,天冷了自然不開窗,但大熱天,誰家不開窗??? 她回桌吃飯時問郎中,二爸,這人好奇怪啊,不讓我睡覺開窗。 郎中嗆了一口飯,回自己的屋咳嗽了好一陣才出來。 惠圓想養父跟郎中肯定有很多故事了,只怪自己當時太愚蠢。 她沿著幾棵楊樹繼續走,這幾棵樹是村里前幾年的形象工程,后來因為資金不夠,只得中斷了。原計劃是每條路上都種滿,結果只種了不到一排就歇菜了。這一排里還有幾棵幼年夭折了,真正長起來的就這么幾棵。村長初時很上心,時不時大喇叭廣播讓靠樹的村民都照顧著點,后來也不上心了。 有只小土狗突然從一家院子里竄出來,惠圓把小提簍的蓋布抖了抖,狗沒聞到什么,瞎叫兩聲,又出來個五六歲的小孩子,臉沒洗凈的樣子,嘴上啃了根油條,油條可能隔夜了,他啃得有些費勁。小土狗朝他伸出了舌頭,小孩子扭扭身子,把眼睛朝向惠圓?;輬A溫柔地對他說,回家去吧,外頭有些冷。小孩子站著不動,惠圓走開。 她不喜歡這樣流鼻涕的孩子,她小時候沒流過鼻涕,可能是養父和郎中都干凈,也可能是惠圓沒這流鼻涕的基因。她替這孩子恨教養他的人。 惠圓想隔墻送點糖給鄰居,感謝她送的菠菜。想想這樣不禮貌,她敲了敲門。 鄰居家熱火朝天,殺雞宰羊。案板上放著半爿豬rou。 惠圓把大蝦酥糖放在里屋桌上,抄著手和鄰居說話。 你知道了吧?鄰居問。 什么?惠圓不知她想說啥。 那個二狗子…… 哦,村長說了。 不是這個,鄰居抹了抹鼻子,惠圓感覺她似乎也有鼻涕要流下來的樣子,只不過她戴著套袖,揩鼻涕方便。不是你說這個,她重復道,是昨天夜里,二狗家的門有動靜。 什么?惠圓有些激動。 也可能是人混說,他家那破地方,風一吹,忽啦啦響也不是怪事。 看見人了嗎?惠圓問。 誰曉得咯,那鄰居也是個半吊子,怕是鬼魂,都不敢出門看。她拿了把瓜子,讓惠圓磕?;輬A抓了幾個放手里捏著。 她的半大小子從外頭回來了,看見里屋的糖,不聞不問撕開包裝就拿了吃,她拿笤頭去抽他,半大小子跳了兩跳,跑走前又回來抓走了兩把糖。 礙著惠圓,鄰居不好太慣她孩子,裝著紅臉的樣子把糖的包裝系了系,塞進碗柜里。 惠圓起身告辭。 她想過池塘看看。想想又回來,早上走過算無心,而現在再去,就太顯眼了。這個村里的,全是村長的耳目?;輬A不想讓村長覺得她在懷疑他,失了他的威信。 惠圓到池塘拔圍帳。這些圍帳是郎中插的,用的玉米秸桿。果不然,拔了不到二十根,村長背著手看似經過似的,來了。 他隔了五六步就說,妮子離那塘可遠些,這天都沒上凍。 惠圓抬抬頭,笑了兩笑,村長,家里沒柴,我拔些回去燒炕,不然晚間冷得受罪。 沒柴?村長一只手滑下來,難怪,那也冒不得這險,有難事你來找我說。 惠圓抱著這點秸桿離開池塘。村長的面子,她得給。 秸桿扔在門口,一松手,橫七豎八,大半截是濕的,沒法燒?;輬A關上門,聽見村長屋前屋后繞了一大圈走了。 她腦中突然像被觸動了什么機關,拴上門拴,然后又打開,她得先等著村長派人來送燒柴。 送柴的人剛一進惠圓的大門,就看見濃煙滾滾,惠圓被嗆得烏眼抹黑地直淌淚,柴火濕得引不著,惠圓好不容易扒了干引草,把撿回來的秸桿放進去,屋里就騰云駕霧了。她一邊感謝著來送柴的人,一邊歉疚地說,不好意思,也沒法讓你進屋坐會,送柴的人一看這情形,光想著趕緊離開,一刻呆的心情都沒有?;輬A又說,也不能老受你們救濟,你看誰家有多余的柴草,我去買點來。送柴的推著推車兩步跨出了大門,頭也不回說,買什么呀,你沿路隨便撿都夠,或者直接去前面草垛拿就行,俺家的不遠,你去拿吧?;輬A越發不好意思,送柴的不讓她送,讓她趕緊回去看火,并讓她明天不夠燒自己去取,他家的草垛的位置等等。 惠圓親自看他拐了彎,回身關上門,拴上門拴,掛了鎖。 把屋門,窗戶全打開,跑煙。 鍋里涮了,重新加水,她帶的吃的不多,可也奇怪的很,她回來竟然胃口出奇地小。她想吃鴨蛋,約摸著放了點米和花生,添柴重燒。粥的香味溢了出來?;輬A把窗戶全關好,插緊插銷。 她先找了塊布鋪開,把放在檀木衣柜的煙盒倒出來,放在郎中用來寫字診病的那張桌子上。 煙盒堆了半山高,惠圓把里面的紙條全抽出來,一張,一張,展開看。 只有二十來張藥方,寫的是當年給惠圓治腿時的用心良苦。余下的,竟然全是郎中寫給她的信。有長,有短。有的是他正在寫時,被惠圓打斷了,他也就不寫了。改到了第二天。有時是惠圓嘰嘰喳喳地說了什么事讓他高興,他也就不寫了,團一團,說個好高興就塞進去。 信里有小部分是養父的遺物和他的手筆,這些郎中當年并未告知惠圓,她太小,告訴了反而會害了她。徒增危險。固是他,也未料到走得如此急促,但早就看破了生死,所以才有勇氣把這些過往寫得如夢如幻。 其中,一張黑白照片,惠圓看了看,不認識??赐赀@些信后,她又把這張照片仔細檢查一番,已經發黃翹邊,沒有只字片語?;輬A費了好大的勁,才在底邊上發現了幾個小字,可能是切照片時切掉了,字只有一半,且字跡又小,惠圓模糊辨認出兩個: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