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東子走了,拿了安眠藥回來。 陸凜把小亨抱出去,門一關上,哭聲停了,病房里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他們兩個。 沈月島坐在霍深床邊,小心地擦掉自己手心的血跡,把手指伸進他的手指里,和他十指相扣。 這只手不再溫熱,變得冰涼又無力,上面還有很多傷疤和血口,只有那些繭還刻在原本的位置,很輕很輕地磨著沈月島的手心。 “對不起?!彼f,“這次我認出來了?!?/br> “是我的小隊長?!?/br> 病房里沒人能回答他,他就自己說自己的,想到什么說什么。 說他交代給靳寒的后事,說他在迦藍山的墓地旁邊灑了一圈風信子的種子,說等以后躺進去時要帶上兩包姜餅糖,后來想想又算了。 帶糖進去會引來蟲子,他不想阿勒被咬。 搶救時時間過得那么慢,現在時間又過得這么快。 沈月島覺得自己還沒說幾句就聽到鬧鈴又響了,他拿過來把手機砸到墻上。 只剩最后一小時了,霍深還沒有醒。 他沒有驚慌,沒有恐懼,沒有不甘,只是平靜地等待著霍深的結局,也等待著自己的結局。 有人陪伴,死亡就不再可怕。 靳寒給他的u盤掉了出來,他撿起來,看到桌上擺著陸凜留下的電腦。 應該看一看的。 這樣想著,他把u盤塞進電腦,看到里面只有一個文件夾,名字叫作錄像。 文件夾一點開,彈出了幾十上百個視頻,全是霍深錄的。 每個視頻下面都有日期編號,日期跨度很大。 沈月島看向床上的霍深,下意識抓住他的手,把第一個視頻點開。 日期是七年前,阿勒“死”后第二十三天。 視頻點開先是一片黑暗,能聽到海鷗的叫聲,然后鏡頭被抬了起來,對準一個蒙著黑布的男人。 沈月島一眼就認出來,那是阿勒。 他局促地站在鏡頭前,渾身上下都被黑布包著,只露出一雙灰綠色的眼睛,眼睛周圍布滿了蜘蛛網一樣的暗紅色燒傷疤。 鏡頭是歪的,他想調試一下,就抬起手對著鏡頭后面幫他拍攝的人比劃了一個簡單的手勢,沈月島還在奇怪他為什么光比劃不說話,就看到拍攝的人遞給他一塊板子和一根筆。 阿勒在板子上寫道:著火,聲帶壞了。 沈月島的瞳孔驀地一縮,扭頭捂住嘴巴。 苦咸的淚水從指縫里溢出,心臟仿佛被人挖了出去,扔進guntang的油鍋里炸。 他想過阿勒那幾年會過得很難,但沒想到他連正常說話都不行了。 視頻里阿勒還在寫,筆尖沙沙地動得緩慢。 他從小在貝爾蒙特長大,學的是藏語,漢字認不全,寫得也慢。 他看著鏡頭,指指自己的聲帶,又指指臉,然后在紙上寫:聲帶和臉,都在治,醫生說治好了會變,兩個都會變。我不知道會變成什么樣,但陸凜說如果我有戀人,那他一定會想念我原本的聲音和模樣,所以錄下來,留給你。 視頻到這里就結束了,有人叫他去干活。 下次再錄是十多天之后,時長變得更短。 那些黑布依舊纏在他身上、臉上,沈月島知道,光是露出來的眼睛外面就有這么多疤,那黑布之下肯定還有更多傷痕。 他覺得丑,不想給自己看,每次面對鏡頭都想躲。 毀了容的人最怕照鏡子,更不用說他的聲音和臉全都毀了。 但即便這樣還是堅持錄了下來,就因為陸凜說他的戀人會想看。 第二個視頻在拍海,他只出鏡了一只手,手背上寫著:大海,很好看,我第一次看。 第三個視頻是別人拍的,看起來是抓拍,他蹲在碼頭上吃飯,身后放著一摞一摞快??壘成一堵墻的麻袋,很多人打著赤膊把麻袋扛起來運往另一個地方。 阿勒剛吃兩口,就有人搶過他手里的塑料袋扔了,袋子里還有半個饅頭,他低頭看了一眼,沒說什么,起身繼續去扛麻袋。 那天還有第二個視頻,阿勒依舊蹲在碼頭上,背景的麻袋沒了,變成一片海,他把臉上的黑布扯下來一點,小口小口很斯文地啃著個饅頭,露出來的指甲縫里全是血,扯麻袋扯的。 他沒說話,但能看出心情很好,眼尾是輕輕挑起來的,他遇到開心的事時就會這樣淡淡地笑。 沈月島不知道他在開心什么,是搬完了麻袋嗎?還是終于能安安心心把一個饅頭吃完了? 視頻里傳來小孩子的笑聲,阿勒把鏡頭移了過去,然后沈月島就看到甲板上站著個卷毛頭小男孩兒,穿著一身整整齊齊的綠色背帶褲,兩手抱著個很干凈的奶瓶。 沈月島知道他的開心事是什么了——他撿到了小亨。 鏡頭再一次轉了過來,阿勒還在看小亨,還是那樣挑著眼尾淡淡的笑,然后他轉過臉來,對著鏡頭很慢很慢地說了兩個字:“小、島?!?/br> 聲帶可以發聲了。 從那之后的每一條視頻,他都有說話。 偶爾也會把黑布扯下來一小點,給沈月島看他越來越好的臉。 每個視頻的開頭都是千篇一律的。 他正干著什么事,然后抬起臉來找到鏡頭,輕輕叫“小島”。 聲音是文字更繾綣的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