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贈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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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卻了徐語的事,林湘心中松快許多,更用心投入到未完的瑣事中去,整日不是畫畫,便是隨著騾車去集秀班、去帝京大街小巷里溜達。 一日,戲班里,林湘又見到了明月。 或許是終于從太女離世的打擊中振作,也或許是必須要開始為拜月宴的戲目準備不可,這幾日明月逐漸出門走動,甚至還造訪了《訴衷情》的排戲之所,林湘到時,他正被眾人圍著,同劉老和幾個管事說話。 林湘一眼便看見了他。 花衫羅衣、容貌鮮妍的戲班成員中,明月永遠是最矚目的那個。 他今日穿了一襲淺綠夏衣,面上沒擦什么脂粉,同人說話時,纖長的睫微斂,不笑,像極了自身烏發間綴飾的白玉,華光內蘊,瞧著素素凈凈的冷清。 那一個反常的、熱烈的、目光癡愚而又羞澀的明月,仿佛是只屬于她春夢的狂想與錯覺。 腳生根似地定在原地,沒等林湘生出避讓的念頭,幾丈以外,院中那人眸光流轉,穿越間隔的人群與屋院,似不經意間望進她的眼底。 林湘心弦顫顫。 攪擾它的人卻渾然不覺,注意到院門外突然冒出個不知來歷的生人,明月住了口,無言立著,謹慎的、緘默著同她拉出一道隔膜。 戲班的掌事們最懂察言觀色,立刻叁言兩語為他介紹:“這位是林七姑娘,大賈林攜玉的女兒,她最近托集秀班排一出戲,就是我們方才看的那折,所以七姑娘常常來戲班造訪?!?/br> “七姑娘?!泵髟虑ハ蛩卸Y,身段像被風揉皺的絲綢,輕盈柔軟地落下去,爾后客氣、矜持地開了口,說著再常見不過的場面話:“姑娘眼光很好,這本子會成為出好戲?!?/br> 那個曾好心遞給她桃子吃的小童竟就站在明月身后,沖她眨眼甜笑,熱切又親昵的神態與他清冷冷皎勝月華的主人形成了極強的反差。 明月究竟有沒有認出她來呢? 林湘一時間猜不準答案,拘謹地點點頭當作應答。她很不好意思再面對明月——畢竟,那晚的一夜情并非全為救他,她也存了發泄的心思。 心未放端,哪能行得正呢? 匆匆應付兩句,林湘徑直逃進屋里去了。 那晚,她筆下的缺月多了幾分哀凄悲涼的神韻。 “這是第二十七張月夜圖了?!钡诙?,盯著畫上月亮的位置,尋書蹙眉說:“林湘姐,放放再畫吧?你昨夜又睡得這么遲?!?/br> “二十七張了嗎?”林湘在心里數了數她畫月亮的回數,對尋書的埋怨討好地笑笑:“等再畫完這幾張,我就不熬那么晚了?!?/br> “昨天、前天、大前天……足足七日了,林湘姐你都是這樣說的?!?/br> “真的快啦,我只畫叁十張。欸,好尋書,別不開心啊,我不騙你的——” 任何時候,尋書都把林湘姐看成一碰就碎的瓷娃娃,完全不放心她再熬幾個大夜??闪窒娼阋仓挥性谧鳟嫷臅r候才最放松最開心,說不出叫她不要繼續畫這種渾話,尋書努力去勸說她畫點別的?!鞍滋斓娘L景也很好?!?/br> “摘星樓、鑒光寺、小望娘湖……”尋書掰著指頭向她推薦搜羅來的帝京好看好玩兒的場所,反正,只要是林湘姐所畫,尋書覺得無論哪里都會好看。 “等有機會吧,事情總得一步步去做?!绷窒娲蚬?。 聞言,尋書眼神里滿滿的不贊同,卻沒有說出來。這姑娘還是這樣,輕易不肯出言反駁她的觀點。 放下筆,林湘胡擼幾把這姑娘的腦袋。 或許沒有她會好一點吧。 “不要把我當成小孩子……”等她停了手,尋書才小心整理著自己被揉亂的鬢發,“林湘姐不說我也知道,”警惕地瞄一眼遠處正發呆的元宵,尋書壓低聲音和她說悄悄話,“畫是畫給那個明月的,對不對?” 不然為什么別的不畫,偏偏要畫月亮呢? 尋書眼睛亮晶晶的。 這姑娘亂點鴛鴦譜的愛好還沒改掉。林湘扶額,實在不明白為什么尋書會熱衷于向她催婚。 “我和人家見都沒見過幾面,怎么可能?!彼矇旱吐曇?,“他和我……本就是陌生人而已,沒有關系的?!?/br> “別聽馮文瑜那天在馬車上說得輕巧,他出身梨園,這半輩子見的人、遇的事多了,看待嫁娶怎會那么簡單呢?最怕的,就是像我父親這般遇人不淑?!?/br> 手指撫上畫上那輪彎月,她耳畔仿佛又響起昨日那句無比客氣的“七姑娘”。 是劃清界限吧。 “那換點別的東西畫吧?,不要……呃,”尋書搜腸刮肚找出個合適的詞語來:“‘睹物思人’?!?/br> 尋書最近的成語儲備量有進步,林湘啞然失笑,“真不是畫給他的?!币妼Ψ綄⑿艑⒁?,她補充道:“是要送給柳大夫?!?/br> “柳大夫?”尋書吃了一驚。 林湘點頭,沒再解釋什么,低頭調待會兒要用的顏料。 不需要尋書叮囑,她其實清楚,送一個異性畫作并不適宜。顯得太輕浮、也太多情了些。 但是,之前詢問柳大夫想要些什么的時候,他脫口而出,說,大概是月亮。 月亮。 柳大夫改了口,但最初他的答案,林湘并沒有忘。 可月亮怎么能作為禮物送給人呢。 像偶像劇那樣,端個水盆映月亮的影兒,說,我把月亮送給你要珍惜? 別開玩笑了。 怎么能大晚上約異性出來,還送人這種心意寥寥的禮物。 林湘自問別無所長,只會畫畫而已。 地球公轉誕生年歲之別,月亮圓缺構成月的交替。她沒法把天上的月亮送給柳大夫,卻可以將月的每一次陰晴圓缺,將月相的變化通通都畫給他。這樣畫滿一月叁十天,縱使依然是不謹嚴的虛物,也該能代替天上那輪月亮的千萬分之一吧? 就當是她送給柳大夫的、鬧了那么久別扭的道歉禮。 是夜,新月如鉤。 支了塊木板子當作畫架,林湘坐在院子里,仰頭專注地看著天邊的景色。 真好啊,世界每一天都那么漂亮。 蘸了淡墨淺淺在紙上勾出院子的形兒來,她嘴角不自覺地揚起笑來。 每次一作畫,林七小姐就忘我到什么也不關心了。抱著刀靠在她身后的檐柱上,竹峙也望著遠方的天。 夜風吹來老人唱更的聲音。 已經二更了。 * 打更人的鑼聲漸漸遠去,城西的另一處院落里,同樣有人還不曾入眠。 書燈高點,明光半室。 青衫男子端坐于書案前,手中紫毫不時落于紙上,信筆寫就的二叁文墨似山澗輕云、林下松風,不見雕琢,比之當世名家卻亦不遑多讓。 可見,上蒼對人是真真不公允,這樣一個人,寫得一手好字也就罷了,居然還有和文墨一樣出塵的容貌和才智。 坐在窗沿上,默默觀察了許久的曲遙承認,他就是嫉妒了,心里咕嘟嘟直往外冒酸水?!皢?,”指背敲了敲窗欞,他懶洋洋地開口:“我說柳大夫,在想你家小湘嗎?我在這兒坐了半柱香了,也不見您老人家抬個頭看?!?/br> “我是個醫者,怎及你們習武之人眼耳聰捷?”把筆擱回架上,柳硯青整理著書案,對曲遙跳下窗沿、未等主人招呼就自覺拉椅子坐下的失禮行徑見怪不怪,只是指了指書案上的茶壺,示意對方自己動手?!氨?,你來得不巧,眼下這里只有冷茶?!?/br> 無所謂地擺手,曲遙抄起茶壺倒了一滿杯冷水,也不喝,只是好整以暇等他先開口,可等來等去,也沒等到對方反駁他那句不著調的“你家小湘”。 …… 雖然此前的確聽他親口承認過自己動了情思,但在事情無有定論、八字尚未一撇之際,就把人劃歸到自己的陣營里,這做法可真不俞鶴汀。 曲遙揶揄地沖他擠眼睛。 柳硯青早練就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定力。氣定神閑地給自己也倒了杯茶,他等曲遙玩夠了幼稚的擠眼睛游戲,才開口問正事:“突然來找我,是查出什么了?” 沒能成功嘲笑到友人的曲遙意興闌珊:“風雨樓樓主親自出手,你說呢?”他時時刻刻都要吹捧一句自家妻主。 “這些日子還有其他人對凌初未使了絆子,讓她徹底自顧不暇,沒工夫cao心那勞什子明月的事。要不要猜猜看這個人是誰?” 柳硯青目光一凝:“林沅?!?/br> 嗯了一聲,撥弄著茶蓋,曲遙不緊不慢道:“叁皇女當初播風弄雨,將穆城王兩次推庶妹下水之事傳得滿城皆知,所有人都知道——林沅與她七妹林湘不和,其母林攜玉處事又有失偏頗,逼得庶妹甚至搬出了林家,幾乎和族內斷絕關系。呵,這種半真不假的話傳得多了,恐怕連親歷者都被迷暈了頭腦,相信了大半?!?/br> “你是說,此事幕后有林沅推波助瀾?” “目前還沒查到確切證據。不過,阿風能肯定,穆城王本人默許了流言的發生?!甭柭柤?,曲遙試圖寬慰他:“往好處想,隱藏逆鱗,老套的把戲?!?/br> 柳硯青卻搖頭,不贊同曲遙這般隨意的定論:“她和林沅的關系并不好?!?/br> 小湘絕不是那人的逆鱗。 柳硯青未曾有緣得見林沅,并不清楚二人的往事?;蛟S,她們兩姐妹并非單純的仇敵,然而,惹她生病、害她苦悶、任她平白受人譏笑,這樣對待小湘的林沅,怎能被一句“隱藏逆鱗”輕巧粉飾過錯? 六月末的雨天,他和小湘對坐談心。小湘低頭只盯著腳尖,傾吐的心事也真假摻半??伤f的討厭林沅絕不是謊言——柳硯青無法忘懷她當時的語氣,那種復雜的、糾纏著濃厚失望與自嘲的奇異憎惡全無偽飾,聲線里的驚慌與顫抖更絕非作假。 “跟在她身邊的那個武學高手查出來了么?” “嗯。順著凌初未的線索揪出了穆城王這條大魚,阿風便徹查了一番。'保護'林湘的高手是七傷門的問雪刀竹峙,當今江湖聲名最盛的殺手。聽說數月之前,竹峙叛離了七傷門,此后便杳無音訊。沒想到,他現在跟了穆城王,成了她的手下?!?/br> 一個頂級的殺手日夜跟在她身邊。 柳硯青沉默下來,慣來沉靜的眸子涌上肅殺之色。 曲遙不禁搖頭,從懷里掏出一沓情報給他。 “林府的下人口風都很緊,撬開他們的嘴可費了我不少功夫,所幸,得到的情報還算有價值,喏,自己看吧,你那個林湘……可不簡單,這趟水很深?!?/br> “多謝?!?/br> 接過對方遞來的紙張,柳硯青一目十行,匆匆翻閱了一遍。 沒骨頭似歪在椅背上,曲遙并不打攪,只是捧著茶杯淺抿,等他看完所有情報,才問:“怎么樣?什么感想?” 作何感想? 荒謬地,柳硯青心中生出兩分煩躁。 紙張上敘述的人是林湘,卻也不全是林湘。那個膽怯的、忍氣吞聲的,沒有半分棱角性格的林家小七林湘,分明和他熟悉的小姑娘相去甚遠。 “林沅落水前后的性子,像是變了一個人?!弊詈?,他只是說。 曲遙道:“一個人經歷死生,于黃泉路上走過一遭,就此性情大變、痛改前非,這種事雖聽著荒誕不經,卻也不是沒有先例?!?/br> 只是,兩個人都因為同一場意外性情大變,單用一句巧合怎能解釋得清? 對曲遙未出口的暗示心知肚明,柳硯青只是沉默。 他隱隱有種預感,只要查清了二人性格大變的緣由,就能找到破除林湘心結的關鍵所在。 解了她心結的話…… 抬起頭,柳硯青順著敞開的窗戶,向深深夜色里望去。 “——因為你是那種不會為外物所動的人嘛?!?/br> “就算我把天上的星星通通摘下來送給你,你也不會起貪心,問我要那一枚月亮吧?” 不。 他想要小湘的那枚月亮 解了她心結的話,重新變得快快樂樂的小湘,是不是就愿意注視著他了呢? 只注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