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嗯?!?/br> 說話間, 樓下宿管阿姨一邊不停嘆氣一邊提了一桶水,使喚她丈夫拿了拖把和清除劑, 往那已經干涸的血跡上潑了過去。 水慢慢滲透那些褐色的血液, 稀釋它, 漸漸滲到地下, 又被拖把搓了幾下, 還濕潤的痕跡, 被日頭一曬, 立刻消失不見了。 就好像許紀這個人,在這世上的痕跡,被人抹殺一樣。 對于生命的輕易逝去, 從來都是讓人惋傷的。人的一生,又有多長,又可以走多久呢? 她忽然又想起來小時候最疼她的太奶奶了。八十多的人了,她奶奶還是強迫她干活,不然就不給她飯吃。記憶里,姑奶奶孝敬給她的吃的,諸如人人家麥片、蜂蜜之類,她從來都沒吃到過,不是讓她奶奶拿給她們這些小輩吃了,就是招待客人了。 聽她爺爺說,她們一家是民國時為了躲國民黨抓壯丁從山東逃到如今的地方安頓下來的,她爺爺的爸爸,也就是她太爺爺,在剛到這里就因為一場病死了,她爺爺是遺腹子,是她太奶奶含辛茹苦又當爹又當媽養大的。 好容易把她爺爺養到十六歲,娶媳婦了,本來以為可以享享福了,誰知道她奶奶卻不是個好媳婦,家里的活還是不論大小都讓她做,一直干到八十多,累不動了,被嫌棄地丟到一間老房子里,有一頓沒一頓地過著,間或遇到農忙,還要她出去看曬場。 那時候還沒有收割機,田里的稻需要人一鐮刀一鐮刀地割下來,扎成捆,運到曬場上。 所謂看曬場,就是為了防止曬場上的麥子和稻被麻雀之類的鳥吃了,專門派人在曬場旁邊拿竹竿驅趕這些鳥。畢竟一粒米一根線,在農家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而通常這些活,都是由小孩子來做,因為小孩子精神頭旺些,不怕曬。 她那時候就被她老娘委托了這樣的差事。她三歲的時候,她爸就和她爺爺分了家,所以收的麥子稻谷,也是各人弄各人的,不過曬場公用就是。 那時候,還沒有全球變暖這回事,她們家又只有一臺只會發出“嗡嗡”聲的破電風扇,所以夏天格外的熱,冬天又格外的冷。 近四十度的大晌午頭,她就和她太奶奶一起坐在一棵柿子樹陰涼底下,一邊抹臉上不住往下淌的熱汗,一邊拿著一根竹竿看著別有麻雀過來啄她們家的糧食。 她那時候還很小,常常受不了熱就不想干了,而她太奶奶就拉住她,一邊拿蒲扇給她扇風,一邊給她講故事聽。 農家沒念過書的女人能知道什么故事,她年紀又小,太奶奶給她說得什么星星啊月亮的亂七八糟的故事,大都被她忘了個干凈,記憶最深的,是有一次,她太奶奶在河梗邊撿到五毛錢的事。 那時候,一毛錢還能換一根辣條,一支糖紅豆冰棍也只要兩毛錢??上攵?,她太奶奶撿到的五毛錢,算是巨款了。 老人家所有的錢都花在她爺爺身上了,一輩子下來竟然沒有半分存款,就是撿到五毛錢,也高興得和幾歲的小孩子一樣,趁她睡著了,大中午的拖著自己的小腳,拄拐一步步挪到街上,換來了一只蛋卷甜筒給她。 蛋卷甜筒上頭都是巧克力和瓜子仁,是所有小孩子的最愛,當然比兩毛錢一根的紅豆冰要強,她媽為了省錢,從來沒她給她買過這個。所以可想而知她當時有多高興,也從沒想過她太奶奶吃沒吃,一口一口咬著,不一會兒就吃光了。 后來想起來,除了全是對老人家的歉疚以外,她能回憶到的,就只有老人家皺得和樹皮一樣的臉上慈祥的笑,和她不時對自己說過,想要早些死,免得受苦了。 許是覺得自己還小,不懂生死的含義,她就常常在她面前念叨著,小北啊,你看太奶奶年紀也大了,活夠了,也不能干活了,還不如早點死了,免得給你爺爺添麻煩啊。 她當時還不知道她太奶奶時常被她奶奶又打又罵,村里人話家常時議論到這件事也只是說說,卻從來不會施以援手,她爺爺是典型的妻管嚴,就是看見了也會裝作沒看見。她爸忙著賭錢,連自己的小孩也沒心思管,當然是不會管一個瀕死的老人的,她媽和她奶奶屬于井水不犯河水那種,自然不會多管閑事。 而她呢,并不知道死是什么,屬于那種聽過就算,以后該高高興興地玩就高高興興地玩,其他的什么都不管的小孩子,所以不知道人是可以逼死人的這件事。 直到后來,她太奶奶的尸體在門口的水塘被撈出來,而她奶奶忽然變得怕鬼,在集上請了好些跳大神的神婆,又在家門口貼滿了黃符的時候,她才隱約明白,可能,她太奶奶不是她爺爺對外頭說的,是不小心掉進水里的,而是自己跳進去的。 就像許紀一樣,被逼得走投無路,身邊沒有一個人幫著說話,再也活不下去了,所以自己選擇了結。 人之可怕于鬼,原來就是這樣的。 樹影慢慢變得又長又斜,唐文顯看看底下處理好血跡已經回屋的宿管阿姨,沉聲提點還靠著欄桿往下看的莫小北,“回去吧?” “……嗯?!迸呐氖稚系蔫F銹,莫小北把漸漸走遠了的思緒拉回來,吸了吸鼻子,轉過了身。 她眼眶通紅,唐文顯見了,本欲說些什么,想了想,還是把話吞到了肚里。 對于生命,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理解,別人哀傷時,讓她哭過,發泄掉就好了,為什么還要勸她不要落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