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五 標本
嘉靖二十六年,大事頻頻發生,夏言手中掌控的權力達到他仕宦生涯以來的巔峰,他本人也陷入某種亢奮狀態,全國上下、京城內外,處處都有他的影子,北馬南船都籠罩在他的影響之下。 在西北,曾銑于五月份發動戰事,復套計劃開始啟動;在東南,辦事極認真的大臣朱紈被任命為巡撫,擁有提督浙、閩海防軍務的極大特權! 該來的,還是來了。 由于有這么多大事同時發生,錦衣衛指揮使嫁女、新科進士娶妻這樣的事夾在期間便顯得微不足道。李彥直官職卑微,這時又不敢大建府邸,只將同利分店左側的四合院裝修了一下,便迎娶了陸小姐過門。 對于曾銑的行動,嘉靖仍然給予了支持甚至嘉獎,這讓夏言更加的春風得意,而新房之內,李彥直正抱著新夫人道:“這次可委屈你了?!彼X得委屈了妻子,是因為這次的婚禮實在不夠風光。 他妻子捏著他的鼻子道:“那你打算怎么補償我?” 李彥直想了想說:“我給你畫眉吧?!?/br> 陸爾容一下子笑了起來,羞他道:“不害臊!一點志氣都沒有!” “哦,那你想怎么樣?做一品誥命夫人?” “一品誥命,那肯定是要的?!标憼柸菪Σ[瞇道:“不過我總覺得啊,我家相公將來給我的,一定不止如此!要不然我干嘛嫁給你!” 李彥直哈哈一笑,說:“還有比一品夫人更高的么?” 陸爾容道:“夫君得償所愿,青史留名,做妻子的與有榮焉,便比什么一品二品夫人都好了?!?/br> 李彥直的志向是什么?他望向東南,又望向九重,壓抑得很厲害的心里藏著不能說的事情,什么時候才好沖口而出呢? 他忽然想起了東南的另外一個女人,那人從來不肯與他分享這些的?!按丝虆s不知她怎么樣了?!?/br> “你怎么了?”陸爾容問。 “哦,沒什么?!崩顝┲钡溃骸拔抑皇遣恢朗裁磿r候才能帶你去福建?!?/br> “哦,是哦!我都還沒拜見過公公婆婆呢?!?/br> “還有我哥哥……等其他的親人……”李彥直說。 在京為官,一時半會是走不開的,因此李彥直便命蔣逸凡南下去給家人報喜。蔣逸凡本以江南為樂土,來到京師后就連江南也不喜歡了,不樂南歸,抱怨道:“三舍,你把我當跑腿的了!喚來喚去的!” 李彥直道:“我又何舍得叫你奔波?但報喜事雖小,卻也得是個極親近的人代我前去才是。再說,我還需你去幫我看看福建那邊是何光景。雖然我們南北有書信往來通訊,但有你親自去看看總不一樣的?!?/br> 蔣逸凡這才知道這一次南歸是有政治任務的,方答應了。 李彥直又囑咐道:“到了福建,別的不打緊,最要緊的是無論如何要見到吳平和陳羽霆。我沒話問他們,但想聽聽他們有什么話對我說?!鳖D了頓,又道:“你南下時,無論見到他們做了什么事情,都不要怪他們?!?/br> 蔣逸凡奇道:“他們會做什么事情?” 李彥直不答,卻道:“這次既然仍是朱紈巡撫閩浙,恐怕你到了福建時,那邊的情況會……會不是很好。也許羽霆他們要質疑我們在北京的事情,到時候你就跟他們說,今天的事情,在十二幾十年前就已經定下了,這場病我們沒來得及治標,我們現在力圖改變的,是數年之后,或者十數年之后的事情,是要治本。就這樣說吧,如果他們仍不能理解我,那我也就沒辦法了?!?/br> 蔣逸凡笑道:“大家都知道我們要做的事業是什么,在六藝堂的書不是白讀的,怎么會忽然質疑你?!?/br> “大部分人的目光都沒那么長遠的,尤其是被眼前的事情困住時?!崩顝┲闭f:“你到了福建就知道,也許到時候連你都要懷疑我。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一個人畢竟很難同時顧及南北,我在北上之前對南邊的事態會惡化已經有所準備,到時候你記得幫我留心吳平的態度就可以了?!?/br> 蔣逸凡即日南下,先到尤溪轉了一圈,報了喜,然后便轉泉州,來到這里不禁嚇了一跳!如李彥直所說,這里果然是一片通過書信感受不到的可怕景象! 原來自朱紈巡海道,采部分主張強硬禁海的官員士紳的建議,認為不革渡船則海道不可清,不嚴保甲則海防不可復,這回他可是完全認真起來,而非新官上任三把火,乃是真正地在推行海禁!他要以雷霆手段來恢復東南的安定,把這里的社會秩序按照紙上的規定來進行整理! 朱紈在朝中有夏言呼應,手中又掌控著軍政大權,命令一下,層層逼迫下來,把處于黑白之間的出?;疑貛Ф冀^了!他又推行嚴厲的保甲制度,對關卡道路嚴加搜尋,蔣逸凡雖是一個舉人,來到閩南時也被盤查了好幾回,至于道上的商旅運輸成本就更大了!就算籌集了貨物,運到泉州以后也十九沒法下海了! 朱紈的“嚴保甲”這一招也真是厲害!明朝自中央至地方,所有人員從居住到工作到流動,都有嚴格的戶籍制度束縛著。這戶籍制度就像一張滲透到千家萬戶的蜘蛛絲網一樣,真要嚴格起來,幾乎可以扼殺一切的自由活力!在朱紈的政治觀念里,農民就該在自家的村里種地,工匠就該在所屬的工坊里做活,士農工商,最好是無論貧賤生死都別亂動,因為任何流動都可能是有害的! 對政府而言,保甲戶籍制度乃是防范造反的良方,反正只要民眾不要亂動,他們所受的苦楚就不會在流動中傳播,不會在流動中擴大,該餓死的餓死,餓不死的算命大,等來年收成好了多生幾個補充勞動力便是了。 這就叫太平,這就叫穩定! 閩浙兩省的經濟狀態是整體的混亂加上部分區域的繁榮。王直他們希望開海擴大海商的利益,林希元他們希望打擊海盜來保護自己的利益,李彥直是希望閩浙的部分繁榮能夠變成整體繁榮——這樣對大家才是最有利的。 但朱紈不是。 他要的不是活力,而是穩定!于是他用一種一百年前的秩序把東南變成了一潭死水。 閩浙士紳本來是想請個人來護法,打擊海盜好保障他們的利益,沒想到夏言卻派了個怒目金剛來,不但打擊海盜,連所有和海商有勾連的士紳都受到牽連不敢出門。林希元之前還能派大船明目張膽地出海,路上主要防海盜,鎮海衛的官兵不敢阻攔,這時候卻也被朱紈給盯上進退不得,非但無法省下那筆防范海盜的費用,連原本的通番收益也失掉了。 蔣逸凡到了漳州見到詹臻,才知道大員海峽這條淺淺的水道此刻已是可望不可即!澎湖方面遵守李彥直離開之前的命令,為了避免和官軍起正面沖突而主動斷絕了和大陸的聯系。 蔣逸凡聽得暗暗叫苦,心想:“要是這樣,那三舍交代的事情可如何完成?” 澎湖方面情況還好一些,畢竟大員的糧食已能實現自給自足,之前又大面積收縮商業業務,勒緊腰帶總能挨幾年,東海那邊可就慘了,保甲制度一嚴格起來,海商們所依賴的沿海接濟體系便大面積堵塞!做生意的人,誰手頭沒幾筆三角債呢?大一點的舶主如許棟、王直都被逼入了財政困境,而小一點的海盜連生計都斷了! 而萬里之外的佛郎機和回回們卻還不知道這些,他們還駕駛著大船,裝著金銀硬通貨,準備來中國沿海購置走私貨品呢! 還沒到達閩浙的商人,不知自己即將空走一趟陷入破產危機,而已經到達的人則每日坐餓海上。 身后債主催債的臉孔不斷在他腦海中閃過。 肚子已經餓得響了起來。 而他們手里卻有刀! 為了生活! 為了財富! 一怒拔刀向良民! 十萬海商化作賊! 殺吧,殺吧,殺吧,無論是官兵殺海盜,還是海盜殺官兵,反正幾十萬人死過一輪之后,幾十年后仍能恢復過來,然后再殺一輪,直殺到這個國家承受不起這種循環為止。 “你們在北京那么久,究竟做了什么??!”作為漳州一個頗有產業的土紳,詹臻在這場禁海中也是損失慘重,而他所負責的同利閩南業務更是大虧特虧,因此不免有些不滿:“花了那么多的錢,到頭來還是這個局面!” 蔣逸凡這段時間以來已經覺得很辛苦了,卻沒想到回來后迎接他的不是安慰而是指責,他的心登時充滿了憤懣:“我們做什么……你去試試??!去了那種地方才知道!我們根本什么事情也辦不了!” 詹臻嘆道:“既然改變不了的話,那鉅子他還北上干什么去?” 若是蔣逸凡是留在南方的人,大概也會如此指責李彥直,但這時卻感覺這些沒去北京的同學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了,他要辯護,為李彥直辯護,也是為他自己辯護:“還不就是為了可能做成什么!”蔣逸凡說:“雖然最后還是沒做成什么!”說到這里又不禁有些苦惱。 突然,他想起了李彥直要他轉告的話來,便脫口而出道:“不過!我們做的事情絕不是無謂的!我們為的是數年之后,或十數年之后能夠斬斷導致這種惡果的根源!避免這種事情再次發生!”他開始只是轉述,說著說著似乎連自己都信了:“所以我們必須對三公子有信心!對自己有信心!要不然就真不知道這么些年我們在干的是什么了!” 詹臻嗯了一聲,道:“是,三公子給我們的書信,也一直是這么說的,不過有些事情,不是三公子用書信寫幾句話就能讓大家信服的。因此海外那邊,最近好像有些變異?!?/br> “變異?什么變異?” “不好說……”詹臻道:“但在這種局勢之下,只怕不是什么好事?!?未完待續,如欲知后事如何,請登陸,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