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初見
寧竹安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來時只覺脖子酸疼得像是要被折斷,就連手機都放得沒電了。 好奇怪,在自己的印象里松立市并沒有這么遠。 直到她看見收費站上大大的“江撫”二字。 寧家平見小丫頭不光提前醒了,還不停地朝窗外東張西望,嘴里下意識就扯出個謊來騙她:“高架上大堵車,你舅媽和表姐她們就先坐高鐵到江撫市了,這會兒應該在酒店里等我們呢?!?/br> 他心里頭直打鼓,生怕在事成之前就被瞧出端倪,只好又補了句:“我們是一家人啊,舅舅還能賣了你不成?!?/br> 其實這話說得一點兒也不高明,頗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味道。但家人于寧竹安而言像是某種權威,所以在走進名為瑞祿人家的酒店前她都沒往什么壞處想。 是了,他們是家人,不會傷害彼此的。 天空被夕陽的暖色浸潤,不遠處的海面反射出倒影,成了屬于火燒云的世界,而這家裝修豪華到讓人眼花的酒店就靜靜地矗立著,和晚霞融為一體。 寧竹安不自覺慢下步子,跟舅舅落下段距離,顏色極淺的瞳孔也像是片溫柔的海,將無邊無際的橙紅色納入其中。 “怎么這么慢?老子都在這兒等半天了,”光頭男人穿著相當花哨的襯衫,朝后頭努努嘴“就是她?” 那目光太過冒犯,到底還是喚起了寧家平作為長輩的惻隱之心,他往前進一步阻斷視線,討好地掏出盒煙遞給對方:“辛苦了,這包煙就當是孝敬您的?!?/br> “算你識相,走吧,囂哥可是來了有一會兒了?!?/br> 寧竹安聽不清二人說了什么,只覺得那光頭像極了電視劇里的地痞流氓。 這讓她突然很不想進去。 遲疑著,在寧家平回頭沖自己招手之后她終究還是跟了上去。 其實寧家平騙了所有人。 半年前他染上賭博,將家里能找著的存款輸了個底朝天不說,還反倒欠了人賭場兩百萬,妻子一氣之下提出離婚,帶著女兒回了娘家,到現在也沒再聯系過。 而這個月初,江撫那邊的賭場派打手把他抓了過去。 “囂哥,人帶來了?!彼碌眠B掙扎都沒了底氣。 翹著腿坐在沙發上的男人上下打量他一眼,嘴角笑容輕蔑,手中的酒杯被他不輕不重地放在桌上,“當”的一聲響,寧家平只覺得心臟都跟著那動靜顫了顫,若不是被兩邊的壯漢架著,他恨不得把頭埋到地里去。 “寧家平?是叫這個名字吧,”譚有囂悠哉踱著步子走到他面前,站直身子后竟比他高出一個半頭還不止“干嘛要賭博呢?鬧得妻離子散的?!?/br> 譚有囂話講得嗔怪,顯得二人像是忘年之交的老友,語氣自然到讓寧家平覺得恐懼:“我會還錢的……” 男人不置可否,戴著佛串的手從一旁侍者的托盤里拿起根拇指粗的麻繩,繞過中年人的脖子后打了個活結,輕輕轉動腕子讓繩尾纏到手上,剩下的部分因為長度變短而繃直,結圈縮了又縮,最后卡在一個叫人上氣困難又不至于窒息的位置。 “沉寰宇是你妹夫吧,他女兒跟你關系怎么樣?” 脖子上還在緩慢收緊的繩索叫寧家平沒有工夫思考對方為什么知道這么多事,求生本能讓他回答得相當快,吐出的音節卻是含混不清:“挺、挺好的?!?/br> “那就想辦法把她帶到我面前來——不管你用什么方法?!?/br> 譚有囂的這句話如同一道炸雷,劈得人直接呆愣在了原地。 寧竹安是誰? 是他唯一的meimei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才生下的女兒,到死都滿心滿眼惦念著的寶貝! 像是早就對寧家平的反應有預料,譚有囂突然吃吃地笑出聲,漆暗如同深淵的眼瞳像是可以吞噬所有意圖照進去的光:“兩百萬應該夠我買你們一家三口的命了吧?!?/br> 如同被巨蟒纏住,年輕的男人幾乎是在往要把他勒死的程度使勁。 “只要事情成了,你不光不用還賭場的錢,老婆孩子也會平安無事的?!?/br> 而他最終的選擇顯而易見。 在實施計劃前,他無數次地安慰自己:那幫有錢人肯定不會閑著沒事去找一個小女孩的麻煩,頂多是想把她握在手里當籌碼,好從沉寰宇那兒撈點好……再不濟,也總不會讓人死了的。 悔恨和愧疚終究還是讓恐懼占了上風。 這定然是條無法回頭的路,寧家平往后唯一能做的或許就只有在meimei的祭日多給她燒點紙了。 光頭吊兒郎當地在前面帶路,引著他們七拐八拐來到間位于走廊盡頭的包廂門口,同兩側守著的保鏢相互一點頭,轉過身笑著拍了拍寧家平的肩膀:“行咯,你貨送到了,快走吧?!?/br> 貨? 寧家平被拍得抖了抖,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轉頭看向寧竹安:“竹子,舅舅一家平時對你不錯吧?” 女孩兒還懵著,緩緩點了點頭。 “那你千萬別怪舅舅,舅舅也是被逼得沒有辦法了,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老婆孩子因我而死??!要怪、要怪就怪你爸得罪了人!”往日體面的舅舅此時慟哭出聲,嘴里重復著自我催眠似的話語,連滾帶爬地跑了。 在這兒多待一秒都是對他良心的譴責。 寧竹安被嚇住,她聽不懂寧家平話里的意思,而恰恰就是這份對前路的未知讓她感受到了如墜冰窟的恐慌,好像連全身的血液都變得不再有溫度了。 保鏢打開雙扇門,光頭直接把人推了進去。 寧竹安壓根沒做好心理準備,被這么猝不及防一推直接撲在地上,裸露在外的膝蓋跟堅硬的大理石磚面來了次親密接觸,發出聲沉頓的悶響。 “囂哥,這小娘們兒就是沉寰宇的女兒?!惫忸^關上門,用著相當沒禮貌的稱謂向屋內所有人昭示著寧竹安的身份。 原本嬉鬧著的人群安靜了下來,紛紛將目光投向門口的位置。 “噗嗤?!?/br> 不知是誰最先笑出聲,其他人反應過來后便也跟著三三兩兩笑作一團。 這無疑是種折辱,從未受過這種對待的女孩兒顯然相當委屈,再加上令人懼怕的陌生男性群體帶來的壓迫感,她從地上踉蹌爬起后就緊咬住唇像是要哭出來了。 帶著點微小的怒意,她循著聲音看向霸占著整條沙發,顯得鶴立雞群的男人。 單論樣貌對方幾乎沒有缺點,細看下來還會發現其并不是純正的中國人長相,倒像是和蘭納泰的混血。 譚有囂坐沒坐相地靠坐在沙發上啃蘋果,從寧竹安進來的那刻起,他就在打量人家。這下二人的視線剛巧碰上,他輕浮地沖她一挑眉,眼尾狹長而上挑,連不笑時也像在笑。 他黑襯衫的扣子解了好幾顆,袖口也挽上去,兩只手的手背上都紋著蛇的腦袋,蛇身由手腕處一路延伸纏繞至藏在袖子里的胳膊,尾端部分沒進了壯碩胸肌處大喇喇露在外頭的花型紋身里,整個人妖里妖氣得簡直像是意圖吸食人類精血的鬼魅。 小丫頭不想多給眼神,一下子撇開臉,吸了吸鼻子,把懸在眼眶處的眼淚狠狠擦去,寬大短袖下的小胸脯急促起伏著,整個人像只被雨淋濕的小狗,可憐兮兮地連尾巴都垂了下去——至少在譚有囂眼里是這樣的。 不過是摔了一跤,至于嗎? 普通的白色短袖,普通的灰色連帽開衫……顯不出任何身材,普通到幼稚的打扮,偏偏下身配了條牛仔短褲,愣是把人的視線全都集中到了那兩條筆直修長的腿上,晶瑩得像是白玉,連青紫色的血絲都看得一清二楚,襯得纖細腳踝處的那根繩環紅得亮眼。 尤其是在膝蓋上被磕出痕跡之后——譚有囂頓覺手中的蘋果越啃越沒意思,于是隨手把它扔掉,站起來道:“光頭你先帶他們出去,該吃吃該喝喝記我賬上就行,還有阿御,你也先出去吧?!?/br> 包廂內一瞬間就只剩下了他們兩個,可寧竹安絲毫沒有為人變少了而感到輕松。 顯然這個被叫作“囂哥”的男人是那一幫子人的老大,方才又聽光頭提到了沉寰宇的名字,她想,這必然是奔著爸爸來的,應當要更謹慎才好。 “認識我嗎?”男人拉開椅子坐下“我叫譚有囂?!?/br> “不認識?!?/br> 這是實話。 蒲渠縣和江撫市離得不算太遠,但之間怎么說也隔了個幾百公里,所以哪怕他再有名,這名聲恐怕也是很難傳進小縣城里的,況且……他看起來并不是那種能傳出好名聲的人。 這時,穿著旗袍的服務員在經理模樣的人帶領下,端著菜品魚貫而入,將盤子放上桌后經理瞧寧竹安仍站著,便相當有眼色地幫她拉開椅子,做了個“請”的手勢。 她現在走又走不掉,也只能硬著頭皮在男人對面的位置上坐下。 待服務員離開,包廂里再度陷入死寂。 終于,寧竹安忍不住先開了口:“你威脅舅舅?”她壓著情緒,問得不卑不亢。 殊不知這話落進譚有囂耳朵里只會讓他覺得眼前的小丫頭拽得很,于是他話說得也不再客氣:“自己賭博輸了還不起錢,老子威脅他怎么了?不砍他一條胳膊都是我慈悲心腸?!?/br> 預設好的回答全部作廢,女孩兒張著嘴囁喏著想說些什么來為家人的背叛做辯解,哪怕自欺欺人她也試圖再去相信。 良久,她沉默地垂下頭。 從進來的那刻起,她就有不好的猜想,只是自己一直在選擇性忽略。 因為是家人,所以她堅信舅舅不會害她。 可她的信任到最后只換來了遠遠超過預期的答案和結果。 譚有囂很樂意觀賞一個小女孩兒信仰喪失的瞬間,就像是在花海里放了把鋪天蓋地的火,等到美好都化為灰燼,一場雨后也就跟泥巴沒什么區別了。 他撐著下巴端詳著寧竹安的小臉,手掌虛掩下的唇惡劣地揚起弧度,在小丫頭的眼淚順著臉頰滴落時,他忍不住伸出舌尖輕舔過嘴唇——那定然會是種很苦澀的味道。 再開口時,男人的呼吸都有些顫,他笑罵了句什么,大手將頭發往腦后一抄:“你知道你爸的腦袋現在值多少錢嗎?” 原本就很小聲的抽泣此時變得幾乎微不可聞,女孩兒緩緩從掌心抬起眼來,透過指間的縫隙望向他。 “一、千、萬?!弊T有囂叩著桌子,末了夸張地笑出聲來。 寧竹安渾身一顫。 “我們沉警官可真厲害,年輕的時候在那么多販毒集團里當臥底,不光把他們全給端了,最后自己竟然還能全身而退,難怪有那么多殘存勢力想買他的命呢?!?/br> 男人站起身,椅子腿蹭在地面上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他繞過餐桌走到寧竹安身后,撐著椅背微微俯了身,將那嬌小的身子整個籠進了背光投下的陰影里:“而你,就是他的軟肋?!弊T有囂這話講得極輕極緩,溫熱的氣息撫過她頭頂的碎發,激得女孩兒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寧竹安張了張嘴,卻好像有東西堵在喉嚨里,想說的話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沉警官是個好人,但是不能擋了我的路,”冰涼的手突然掐住了女孩兒的下巴,強迫她仰起頭同自己對視“所以我需要一個籌碼?!?/br> 噙著淚的眸子像水洗過的琉璃,干凈到容納不下丁點兒污穢骯臟——但譚有囂就這樣肆意地闖了進來。 他是在笑嗎?可他的笑真得好冷。 畫面逐漸失去焦距,溫熱的液體順著眼角滑落,被男人用另一只手擦去,同樣冷的佛珠劃過耳廓,碰撞出脆響。 寧竹安慘白著張不施粉黛就足夠驚艷的稚嫩臉蛋,微微下垂的眼尾處還掛著淚滴,眉眼間好似從骨子里頭就帶著點憂郁,簡直是一副將碎未碎的可憐模樣。 離得近了,譚有囂才注意到她內眼角下幾厘米的地方有粒淺棕色的淚痣。 男人輕蔑地笑笑,難怪這么能哭呢。 他從沒動過的果盤里揀起顆閃著紅寶石般光澤的車厘子,不由分說抵在了小丫頭的唇上:“之后要老實地當個籌碼,知道嗎?” 如果不聽話…… 那譚有囂也做好了隨時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