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記得事發時正值春季，放眼盡是一片青蔥翠綠。

    對于當時年僅八歲的湯米，獨自闖進這片渺無人煙的樹林里，不害怕嗎？

    害怕，但他似乎更害怕樹林外的……

    甚么？樹林外有甚么？

    他記不起。

    ***

    湯米花了二十二年時間去回憶，卻仍然想不起自己在樹林外遇到甚么。

    mama曾提及過，搜救隊在樹林里找到他時，他已陷入昏迷，一絲不掛，頭部重傷。原以為湯米被變態色魔拖入樹林施暴，誰料醫生檢查后卻說他身上沒有被侵犯的痕跡。加上湯米記不起進入樹林前后的遭遇，案情變得更為撲朔迷離，警方無從入手調查，只得在半年后將此案列為懸案。

    由于受驚過度，湯米性格大變，變得陰沉。朋友不敢接近他，說他的表情很可怕。童年不再愉快。mama數次為他遷居、轉校，直至湯米說累了，想要安定下來。

    就這樣，湯米在這地方待了二十二年。

    這是一個老舊的住宅小區，居民大多是上年紀的老者。他們早上會到公園晨運散步、互相打招呼，然后會認為生活很美好。老者不需要夜生活。晚上十時許，整條大街已然烏燈黑火。

    對年輕的湯米而言，這種生活平淡乏味。惟每當他對外界感到好奇或是鼓起勇氣打算到別的地區間逛時，零碎的回憶卻同時涌上心頭，恐懼再次通體蝕骨。

    記起了？不。記憶過于散亂，根本沒法拼湊出事情的來龍去脈。牽制他的僅是那股莫名的恐懼。

    湯米哭了，渾身顫抖。mama上前安慰他、擁抱他。驚恐的湯米在mama的懷抱里安然入睡。

    ***

    mama死了。

    湯米瑟縮被窩中，連續七日無眠。

    他看見那片樹林在眼前。他置身于樹林當中。他從樹梢葉子之間的隙縫間看見灰濛濛的天空。他嗅到草腥混和霧水的清新氣味。他感受到腳下有大小不一的石塊……

    湯米知道自己快要瘋掉。

    他不甘心。

    鼓起勇氣，衝出家門。

    夜深，身穿酸臭睡衣的湯米在無人大街上赤腳狂奔。

    路面偶有雜物垃圾或是醉漢摔破酒瓶遺下的玻璃碎片，但在湯米眼內，那都是大小不一的石塊；馬路上車輛漸多，灰黑的廢氣在湯米鼻腔內變成了草腥混和霧水的清新氣味；連花園的住宅平房往后冉退，身邊景物換上奢華時髦的裝束，高聳入云的參天大樓在湯米眼中成了百年老樹，閃爍繽紛的霓虹就是葉子隙縫間那片灰濛濛的天。

    跑呀跑。路不盡，夢無窮。

    湯米在一片樹林前停下腳步。

    是當年那片樹林嗎？

    他喘著粗氣，窮目細望夜月下的樹林輪廓。發現樹林前有一小屋，像極兒時居所。

    怎么會在這里？幻覺嗎？

    疑惑之際，忽爾有一男孩從小屋正門蹦跳步出，熟練地拐進屋旁小徑。湯米認得那張臉——根本是八歲的自己。

    湯米尾隨男孩去到屋后花園，誰料幼童突然剎停腳步，高喊：「mama！」

    湯米循男孩目光望去，只見mama與男鄰查理叔叔擁作一團。

    「湯米！你怎會在這里？你不是在睡覺嗎？」mama大驚，連忙整理衣衫。

    「我被電話鈴聲吵醒了?！鼓泻⒋蚝乔?，伸懶腰。

    「電話？mama現在去接電話?！筸ama神色慌張，與冷靜的查理叔叔形成強烈對比。

    「不用了。我剛接聽電話了。爸爸說他忘記帶重要文件，希望你能將夾萬內的文件放到餐枱上，方便他回來拿取?！鼓泻⒙斆髁胬?，卻未能看明白眼前的事——他以為擁抱是普通不過的事，就像自己高興時會跟同學擁抱，不分男女。

    「噢！湯米真乖！mama這就去辦！」mama匆匆帶著湯米回到屋里去。

    mama在睡房夾萬前忙著的時候，查理叔叔走近坐在梳化看電視的男孩：「不如一起到樹林那邊散步，好嗎？」

    ***

    「不！不要！」樹林內，湯米和男孩的聲音重疊起來，同樣的語氣和音量，同樣的驚恐與無助。他只能眼巴巴看著查理叔叔如何用石塊狠砸男孩的頭部，看著后來趕到的mama帶淚呆站一旁，沒有任何阻止查理叔叔的舉措……

    男孩頭部受傷昏倒的一刻，男孩跟查理叔叔的身影消失了，只馀雙眼通紅的mama愣在原地。

    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月落日出之間的晦暗不明逐漸顯現，灰藍與橙白在天空柔和相爭。是分別時刻，無論愿意不愿意。

    「對不起，湯米。我是你的mama，我該要不顧一切保護你，我該要阻止查理……」

    「但你同時是個人。在恐懼面前，人類甚么都不是?！?/br>
    湯米雖失去事發時的記憶，但他清楚記得爸爸遇意外離世后，mama的手腳不再瘀青。

    曾有好一段日子，查理叔叔每天到來看望母子二人，會送親手栽種的盆栽給mama，也會為湯米帶來很多有趣的玩意。湯米雖沒有跟查理叔叔一起玩耍，但他感受到當中的關懷，打從心底喜歡查理叔叔，奈何mama對查理叔叔越益冷淡。

    某日，查理叔叔要搬家到別的城鎮去。mama當日整天神色黯然，經?？恐安ＡТ敉槔硎迨逯笓]搬運工將傢俬抬上車。湯米看不懂成人的心思，說要為查理叔叔送行。mama不依，只道不要妨礙人家：「mama已耽誤查理叔叔很多時間?！?/br>
    傍晚，搬運工已然備好一切。查理叔叔登車前，依依不捨望向湯米和mama的屋。mama立時退后遠離窗戶，湯米則傻傻向查理叔叔揮手道別。

    查理叔叔就此徹底退出母子二人的人生……

    *****

    日出，光芒四射?；宜{橙白褪下舞臺，柔和的金黃灑落青蔥樹林之上。

    又一個春日。又一個開始。過去就此成為過去。

    湯米戰戰兢兢走入樹林。他感受到腳下有大小不一的石塊。他嗅到草腥混和霧水的清新氣味。他從樹梢葉子之間的隙縫間看見天空。不是灰濛濛的，而是藍得清澄、藍得可愛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