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脈的枷鎖(家庭 / 生活)
懷孕,原來是這種感覺。明明知道鼓脹脹的肚子里頭,存在一個有血有rou的你,一切仍是那么不實在。 因為我還未曾將你擁入懷中,感受過你的體溫? 我輕按肚皮,隱約感受到一陣液體在緩緩流動,像夏末秋初的溪澗水流,充滿靜態溫柔。 你的性格會是同樣婉約嗎?會和我一樣,說話聲量小小的,輕易被旁人噴嚏聲掩蓋嗎?千萬不要遺傳到這些特質。說話嬌柔,雙眼水汪汪的,別人就會覺得你好欺負。你該要承繼父親的亮麗眼神,時刻充滿自信,又不會過于世故,帶點孩子氣的活潑。 是??!你的父親是很了不起的人,能夠徹底做到表里如一。這年頭,表里如一的人很罕見。遇著他,是我、也是你的幸運。 不如,今晚吃「幸運星餃子」吧。超級巿場正在減價促銷,餃子類產品有七折…… 身穿紫藍色中袖連身裙,腳踏純白色波鞋,抽著印有廣告標語的不織布袋,我踏出家門。 自從肚子脹得像個籃球,每次獨自離家時,莫名壓力油然而生,通體入骨。 我現居落成數十年的舊屋村,很多住戶紥根于此數十載。聽丈夫說,光是這一幢大廈里,與他熟絡的住戶數量超過半百!他自小在這村長大,在村里就讀幼稚園、小學、中學,認識不少同村的同輩。開朗健談的他,同樣大受年長街坊歡迎。我很高興,他有一個快樂童年。 每層二十四戶,同巷的七戶鄰居尤其熟稔。巧遇時,總會點頭微笑,間聊近況。記得熱戀期間,我站在他身旁,也會跟他和鄰居街坊寒暄。大家有說有笑,挺融洽。這些他覺得理所當然的情景,看在我眼里,是難以置信的一幕幕。 鄰居,原來可以這樣親近。 *** 在我三歲那年,爸媽從嫲嫲住處將我接走,一起搬到某屋村。清楚記得,隔鄰單位養有一頭啡色長毛小狗,很可愛。牠有一個網球,永遠黏黏的、濕漉漉的。每次聽到我和meimei的聲音,牠就會叼著網球衝到閘邊來,以可憐兮兮的眼神央求我們和牠玩拋波游戲。牠主人是個上年紀的嬸嬸,很友善,會讓牠跟我和meimei耍樂。她坐在閘后藤椅上,看著我們笑得開懷。 某天,mama送我上學時,湊巧在升降機大堂巧遇嬸嬸。我如常對嬸嬸講早晨,但她沒有如常微笑,反是板起臉,臉容可怕得很。我連忙移開視線,望向別處。 怎么了?墻上有一行紅色大字。開首數個字被洗擦過,化成一抹紅影;最尾四個字沒被處理過,卻寫得又丑又潦草,難以辨認。我問mama,墻上寫了甚么字。她說自己也看不清楚。一直沉默不語的嬸嬸突然搭訕:「那是『欠債還錢』?!惯@是她對我們講過的最后一句話。 往后日子,嬸嬸一直對我們一家人不瞅不睬,昔日常開的大門亦長期上鎖。當然,我和meimei再沒機會跟小狗玩拋波游戲。我倆經常伏在鐵閘上,等嬸嬸開門,企圖伺機大叫小狗名字,看看牠叼網球的樣子。 「嬸嬸嫌你們煩,sao擾小狗休息,所以不開門?!筸ama知道我們的等待不會有好結果,乾脆以一句狠話粉碎我們的希望?!高€有,不要經常伏在門口,很多鄰居說你們礙眼?!菇酉聛硎且贿B串的嘮嘮叨叨…… *** 樓層升降機大堂中,我摸著肚子,望著顯示板面上的紅光數字發呆。倏忽,響亮的閂閘聲響徹整個大堂,馀音在狹窄走廊回盪。一陣緩慢沉重腳步聲伴隨小孩叫囂聲和不順暢的輪子滾動聲,來到我附近。 「午安!」我堆起笑容,搶先跟住在巷尾的老太太打招呼:「帶孫兒逛街嗎?」慶幸有小孩子在場,可以給我當話題。 「是呀!他很活潑,整天蹦蹦跳跳!」提及孫子,老太太馬上笑得合不攏嘴,還逗他向我打招呼。小男孩年約兩歲,甫看見我就安靜下來,硬直躺在嬰兒車里不敢亂動,懶理老太太的說話。 「害羞了嗎?」我向小男孩微笑揮手:「對著家人,千萬不要這么害羞,有說有笑才對??!」我對他說,亦對著腹中的你說。 「聽到姨姨說甚么嗎?要有說有笑!」老太太沒再難為孫兒,繼續哈哈大笑,向我講述他的頑皮事?!负喼笔穷^小魔怪!」老太太訴說自己是如何生氣的同時,她的嘴角卻是向上揚起,眼角帶有笑意。她很疼愛孫兒,會將他的頑劣事當作樂事看。 我一邊點頭微笑應答,一邊摸著肚子,想喚醒你一起聽故事。相信你定能感受到言語間的愛意。發自內心的、純粹的愛,不會滲雜成人間的恩怨、錢財上的計算、生活上的不如意…… 停!絕不能這樣想! 太神經質了吧!明明人家在分享樂事,我竟自然而然將眼前美事和過去廿多年的冷漠關係聯想起來。絕不能這樣沉溺下去!該要好好珍惜當下美好! 升降機到來,我按著開關,讓老太太先行。每隔幾個樓層就有人內進。不消一會,升降機內已擠得滿滿。很有趣,明明居于不同樓層,卻幾乎每個人都認得對方,間聊起來。 「你的腰骨康復了沒?」 「街巿的新菜檔,貨物不新鮮……」 「我的兒子換了新工作,待遇較好,但工作地點很遠……」 七嘴八舌,鬧哄哄。我沒多留意詳細內容,自顧自留意站在門前的兩個小學生。一男一女,年約八歲。那男孩故意仰頭四處張望,偏是不望旁邊那個女孩。女孩反是毫不忸怩,雙臂交叉胸前,狠狠盯著男孩,一臉怒容。 到達地面,門開。男孩率先衝出升降機,瞬間跑走,不見蹤影。女孩沒有追上去,繼續用正常步速步出升降機。每步都特意用上怪力,蹬得地面噠噠響。 不知何解,我認定二人是一對表姐弟。 *** 某天放學,學校門側,人來人往。mama當著一眾同學面前,把我罵得痛哭起來?!改惆盐业恼f話當作耳邊風嗎?」她氣得面紅耳赤,指著我的額頭,破口大罵:「你怎么這樣不爭氣!竟串連外人欺負mama!」 mama所講的外人是我的表弟,我欺負她的方式是「和表弟打招呼」。不知袖里的旁人,看見mama的激動模樣,許是認為我串同歹徒騙走她整副家財。 「我不是……有意的……」我哭得氣喘如牛,雙眼腫得快要睜不開,后腦發麻,頭昏腦脹。我依稀記得,mama只提及過姑媽、姑姐欺負她和爸爸,沒有講過表弟也有份兒?!笇Α黄稹刮覜]暇馀深究她之前的話,只求mama盡快消氣,帶我回家,躲過同學們的指指點點。 「我真的對你很失望!」她失驚無神掩面痛哭起來。我說錯話嗎?她哭得很可憐,彷彿我將她推入刀山油鍋之中。 mama突然轉身快步走開。 「不要??!」我連忙追上去,拖扯她手腕,深怕她會丟下我。 mama用力甩開我。 「不要??!」我再次追上去,恐懼倍增。 mama用力甩開我。 「不要??!」大街大巷里,眾目睽睽下被罵得狗血淋頭,我覺得很丟臉…… 一輪擾攘后,我們終于回到家里去。 「你好好反省自己的行為!」mama抱起一臉懵懂的meimei,逕自走入房間,剩下我在客廳里。 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的,因為我忘記mama的話,和表弟打招呼,傷害了mama。我不知道姑媽、姑姐、表弟是如何欺負她和爸爸,但mama哭得這樣傷心,肯定不是小事情。我不爭氣!我不孝!我活該! 我用心自省,直至不知不覺間在梳化上睡著。 睡醒后,發現mama仍氣得躲在房里不出來,只有爸爸在客廳照顧我和meimei。罕有地,他不是在看馬經,而是餵meimei吃晚餐。見我醒來,他從廚房端來一碗通心粉給我,說mama生氣得很,需要時間冷靜。我掩嘴嗚咽起來,深怕mama不會原諒我。 「你是否不明白發生甚么事情?」爸爸放輕聲線,微微舒緩我的情緒。 我點頭。 「姑媽、姑姐對爺爺嫲嫲說,女孫不及男孫好,令爺爺嫲嫲決定不再照顧你。mama認為爺爺嫲嫲偏心,所以很生氣……」爸爸盡力將事情說得簡單,讓年僅七歲的我易于明白。 我明白了,原來mama一直為我而受委屈! 愧疚來襲,我哭得更兇。 *** 我放慢腳步,跟在女孩后邊。她繼續蹬步走,走出大廈,往商場走去。 大廈和商場之間的道路,旁邊有個小公園,置有幾套簡單健身設施。小公園內,男孩背著書包,打開雙臂,無畏在平衡木上倒后走。他的平衡感很好,但對快要成為一孩之母的我而言,這是難以接受的恐怖事。 甫看見女孩身影,男孩馬上從平衡木上躍下,快步走到她身邊。 「喂!」他的語氣帶點粗魯,笑容天真可愛?!肝艺埬闶炽U筆!」他反手從書包側袋抽出一條鉛筆型的紫色啫喱。 「哼!」女孩接過啫喱,沒再蹬步:「下次不會輕易放過你?!购湍泻⒉⒓缱?,拐入商場側的小路去。 沒能知道二人的真正關係是同學、家人、朋友或鄰里,但我仍然被兩小無猜的純真深深撼動。 如果,我當時選擇忠于自己感覺,而不是家人的片面之詞,我和表弟之間又會是甚么光景?即使我真的作出不同的選擇,又如何?我和表弟之間,該只能說說笑笑多幾年,直至升上中學。長大了,各有各的生活圈子,自然難將童年的單純和快樂延續。 所以,童年才是那么可貴,那么值得珍惜。 我又摸摸肚皮,對你說:「我定會多帶你到小公園,和街坊鄰里的小孩子玩耍。但要切記,千萬不能吃太多零食,對身體很不好……」 與你聊著聊著,我終于走到超級市場??上疫\星餃子全數售罊,我只得選購其他食材。在貨架間穿梭來往,見到不少家庭主婦大手掃貨。尤其是罐頭貨架那邊,大部份貨品低至六折,更易挑起眾人搶購意欲。情況說不上混亂,惟眾人眼神不約而同隱隱滲出「敵意」。對!她們在打仗,為六折罐頭施盡渾身解數。 兩名婦人互睄一眼,齊齊向午餐rou罐頭進發。左右夾擊,擾亂敵人,將碩果僅存的午餐rou掃進購物車內,手法純熟又瘋狂。掛上勝利笑容,施施然在我眼前走過,到其他貨架去。 我小心翼翼護著肚子,逛了好一會兒才往收銀處付款。 踏出超級巿場門口,在門側小枱上收拾不織布袋。一個對著手提電話另端大發牢sao的女人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不期然瞥了瞥她。她是結黨搶罐頭的其中一位太太?!赴⒚??她去了銀行。我和她剛在超級巿場搶了很多好東西!」我竊笑,笑她自己也用上「搶」字。 間聊幾句后,她終于忍不住入正題,大數阿美不是。所謂「不是」,不也是甚么貪小便宜、粗聲粗氣、衣著老土、身型肥胖……甚至諉過于阿美,說是她提議合作搶貨物,自己也覺得很丟臉。 是嗎?她覺得很丟臉嗎?我看不出來呢! 兩舌者,很丑陋。 *** 在我八歲那年,我們全家搬遷。單位面積大多了,景觀開揚,設施配套更臻完善。除了爸爸、mama、meimei和我,阿姨和婆婆都搬來一起住。 婆婆向來不喜歡阿姨,說她不戀家,是個不負責任的人。年輕時拋下家人,獨自到異國流浪?!杆活欁约猴L流快活,難為我們辛苦賺錢供她讀書,她卻不愿安份打工養家?!蛊牌琶看翁峒鞍⒁?,都會重提此事。儘管阿姨回港后努力工作,協助mama照顧婆婆,婆婆仍忘不了阿姨昔日的輕狂。 我總覺得mama性格遺傳自婆婆??梢匀娜鉃榧彝ジ冻?,但家人必須回報她,必須跟著她想要的方式去辦。例如,婆婆不喜歡排隊,她會插隊,甚至叫mama先行,做爛頭卒。我說這是不對的,mama會反罵我不孝。跟她說道理,她說不過我,就會動用金句:「我是你的mama!」 在我眼內,「mama」這個身份,是銅墻鐵壁,能為mama擋去一切她該要扛起的責任;是宇宙真理,能解釋mama所有難以明瞭的不合理行為;是一副沉重無比的枷鎖,將懦弱的我牢牢束縛…… 在我二十歲那年,某個深夜,婆婆早已入睡,爸爸不在家,阿姨罕有喚我和meimei到廳去。廳里,mama玄青著臉,盯著靜默無聲的電話,像在等待一通重要來電。 電話始終沒有響起。mama眉頭由繃緊變為放松,再由放松化為無意識的輕微抽搐:「爸爸又再欠債……」 我向來以為爸爸是有節制的怡情小賭,豈料他會犯下如此大錯。 平日爸爸熱愛賭馬,每個賽馬日,都會盯著電視大半天,收看《賽馬直擊》。他沒有電影中的賭徒那么夸張,不會扯高嗓子、大聲叫嚷,但會在電話投注接不通時扔電話,或是在輸錢時扔報紙。 他試過借口帶我(當時我就讀小學二年級)和meimei到公園玩,一起離家外出。他說要入投注站辦正經要事,叮囑我倆乖乖站在門外等他,很快就會出來。結果,一等就是個多小時,等到剛買完餸的mama湊巧經過,看見我倆快被二手煙燻死…… 「早在meimei出生之前,爸爸已欠下一身賭債。他要債主向嫲嫲討債,嫲嫲直接向債主明言拒絕為子還債,事后還要我們接大妹(mama是這樣稱呼我)離開。債主追債追到舊居那邊,令我們幾乎要露宿街頭……」mama盡吐鬱在心里多年的冤屈?!感液?,舅父愿意幫忙,買下新屋,給我們暫住……辛苦多年,終于還清債項。但……又來了……他還把債主叫去舅父工作的地方?!?/br> 那豈不是變相逼舅父代為還債?頗為富裕的舅父向來善良、顧家,絕對是代還債務的上佳人選。但這代表舅父該被如此欺負嗎?唯一可以阻止禍害蔓延至舅父身上的,只有mama一人。如果mama開口要舅父幫忙,舅父必定會顧念親情,不理舅母反對,立即伸出援手;如果mama是清醒的,斷不會為了再三犯錯的人而累及無辜,將舅父拖入這趟混水之中。 「你和舅父商量過沒?」meimei婉轉地問。 「舅父答應幫我們。我們欠他的錢,可以慢慢還?!筸ama低頭掩額,狀甚苦惱。 「舅父主動提出的?」meimei許是想及背后的人物關係。 「你這是甚么意思?」豈料,mama的神經被挑動,臉色大變:「難道你想爸爸被斬開九大塊?」她有意無意避開meimei提問。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想了解更多……」meimei心知不宜直接與mama硬碰。 阿姨見氣氛降至冰點,連忙換個話題:「想告訴你們,千萬不要再給爸爸一分一毫?!?/br> 我和meimei點點頭。 「爸爸為了給你倆更好的生活,所以急于發大財。你們必須要繼續尊重他,他全是為了你們!」mama補上令人火光的一句。 「如果他真的是為了大家著想,就不該欠債第二次?!筸eimei反唇相譏。 「難道你們想我趕走爸爸?」mama護夫心切,反問。 meimei沒有回答,氣得快步回房。我也垂頭喪氣回房去。睡房內,靜默無聲。我和meimei不發一言,分別躺在碌架床的上下層,各自調整心情。 為了掩飾爸爸欠債一事,mama可以持續多年瞎撒謊。說爺爺嫲嫲偏心、說姑媽姑姐欺負爸爸、以舅母脾氣不好去解釋她對我們一家的敵意……甚至乎,她可以將一切歸咎于我和meimei:是我和meimei連累爸爸染上賭癮,連累嫲嫲一家被債主sao擾,連累舅父的生活被打亂…… *** 那位太太掛線后,一臉不以為然,繼續生活在道德高地,俯視被她踩成地底泥的阿美。待她走遠,我才慢慢踏上歸途。 我不想和她太接近,就像我不想和mama太親近。一刻也接受不了。 太夸張了吧!是的。的確很夸張,和mama撒的每個謊言同樣夸張。但更夸張的是,我選擇了相信。明明在那個深夜,mama直接講出真相,我竟選擇漠視它。 我想要相信謊言,那些讓我生起恨意的、讓我無比自責的、讓我感到羞恥的謊言。我想繼續相信爸爸是個好人、mama是個受害者。我不愿耳聞目睹mama為了保護爸爸,毫不猶豫將所有罪名推在我和meimei身上…… 我眨眨眼,強行止住負面情緒,摸摸肚皮,進行胎教。誠實的重要性、賭博的禍害、情理的平衡、愚孝和不孝的異同……我將自己領悟到的道理,全都告訴你,希望你在人生路上,可以少走冤枉路…… 好不容易,終于來到大廈升降機大堂。我在大堂里看見數個中學生,其中一個女生,拿著一隻頭戴四方帽的熊公仔。她該是應屆畢業生吧。 我仔細打量她。身形高?,長發過肩,五官精緻,眼神凌厲。想必伶牙俐齒、頭腦清晰、自信滿滿。像meimei那樣,是個了不起的女生…… 心頭猛然一顫:我竟想起了meimei。其實,今天已憶及她很多遍,只是一直不察覺,彷彿想起她是最自然不過的事。 回想一切,總覺得我倆有如天秤兩端。我每一個舉動都會影響meimei的生活;她每一句說話均會給我帶來生命的反思??珊?,無論她如何努力,始終沒能取得平衡。失衡,最終讓我們變得抓狂。 *** meimei去畢業旅行前一晚,她突然衝入房,向我哭訴,請求幫忙。她說,mama本來答應給她跟同學去畢業旅行,但今晚突然反口,說擔心她和同學發生關係。我聽得傻了眼:這種爛藉口也能說得出口,還要挑這種時候! 相信旁人可能會認為mama的想法很合理,尤其現今年輕人常予人不知分寸的壞印象。 但很多事情,只有長期身處在這個家的我們才會明白…… meimei哭了很久,哭得我心也慌亂起來。她沒能解決的事,我哪有本事處理?她該很清楚,我幫不了她。為何還要向我求助? 「mama問,為何我不能和你一樣懂事、乖巧?偏要那么貪玩,不顧后果……」 認識meimei的人都知道,她比成人更成熟,比爸爸更懂道德倫理,比mama更懂是非黑白,比我更懂處世之道;反則,mama是那種信口開河的人,我們永遠不知道她何時會反口覆舌,而更恐怖的是,她會不承認自己講過這樣的話。 「是嗎?」我竟交出如此冷淡的說話,回應滿臉淚痕的meimei。明知meimei是個自尊心強的女生,不是極度難過亦不會流淚?!冈瓉砣绱??!估淠?,顯得我殘忍。但我實在不知道自己可以如何反應。我寧愿當一輩子廢物、窩囊,亦不愿真真正正面對mama一次。我真的很怕mama,連自己亦難以理解那種害怕程度。 「別以為默不作聲就可以平安無事!」悲傷盡頭是憤恨開端。meimei抹走淚痕,指著我咆哮:「他朝君體也相同!」說畢,她又到廳去,誓要和mama周旋到底…… meimei所講的「他朝」早已在我腦海出現過千萬遍。我強行壓下一切不安情緒,對家事不聞不問不反應,妄想將安穩感覺延長。這方法挺湊效,我漸漸變得麻木,對很多問題都沒大感覺。多年以來,mama想我怎樣,我照辦如儀。像一臺機器,只懂執行指令,不需輸出情感。沒情感,沒痛苦…… 萬料不及,我低估了meimei對我的影響力。她的眼淚、她的咆哮、她的勇氣,喚醒了我其中一種情感:愧疚。 枉我是個二十一歲的成人,竟連這么簡單的道理也不明白!我保持沉默,不就給予外界一個大好機會,用他們的角度去詮釋我的行為。 這夜,mama用「懂事、乖巧」去詮釋我的「懦弱」,以此欺壓meimei。meimei不奢求我會明刀明槍對抗mama,只求我能大開金口,講出自己真正感受。但我用最淡然的方法狠狠拒絕她。 昨夜呢?大前夜呢?往月今夜呢?去年今夜呢?到底有多少個夜晚,我曾對meimei的哭求視若無睹?她到底因我的懦弱而承受過多少次午夜凌遲? 一經醒覺,我沒法再抬頭正眼望著meimei。因為我還是沒有改變自己的勇氣。 *** 升降機到了,我挺著肚子,蹣跚內進。轉身回望,那女學生仍呆立原地,等待另一部升降機。關門,我再也看不見那有幾分像meimei的背影。 我下意識摸摸肚皮,盡量鎮靜自身情緒。必須盡快冷靜下來。你會感受到的!萬萬不能將這些情感傳給下一代。這代人的問題該由這代人解決。我不要像mama一樣,肆無忌憚犯錯,將問題禍延后代。我不要! 好不容易才回到單位。我癱坐梳化,眼珠碌碌,環視無人的四周??匆姃煸趶d中的婚照,認出丈夫笑臉,確定這真是我心目中的家,心神方能安定下來。深深呼一口氣,世界重歸美好。 不用怕!我已脫離昔日魔爪。我現在是丈夫的妻子、你的mama,不再是爸媽的女兒。 他們不會來找我的。他們不需要不符合他們理想的我。對他們而言,我是個不及格的女兒。他們不需要我……他們不需要我…… *** meimei所講的「他朝」很快到來。起初有點痛,有點恨,有點怕,最后盡歸虛空。 我沒有呼天搶地,只是默默離開。整個人被掏空似的,空空如也。mama的話在我體內回盪,回音似的,沒有息止的可能。 「你根本沒有為家庭付出過?!筸ama說。 每次我上繳家用時,她說的「你已是家中經濟支柱」、「我知道你乖、孝順」、「爸爸這些年來都沒有給我家用」等等,諸如此類的說話都是我的幻聽嗎? 為了交出足夠應付家庭日常開支的金額,我還會做兼職。拼拼湊湊,每月至少奉上收入四分三,夠支付屋租、水電煤費,還足以送她和爸爸每年外游散心。她忘記了嗎? 放假日子,我再累不也陪她行山嗎? 無論我為mama做多少事情,只消逆她意愿一次,前塵往事頓成泡影,我立即變成「根本沒有為家庭付出過」的不孝傢伙。 難道欠債累累、出賣親人、脾氣暴躁、沒有給家用的爸爸會比我好?他危難時躲在妻子背后、欠債時要妻子做白臉籌錢,這是對mama好? 恐怕我這輩子沒能力理解mama的邏輯。也許,理解不了,會是好事。我不要和她有絲毫相似之處。似她,是最惡毒的詛咒,詛咒著我的下一代。那個詛咒,該到此為止。我們的事該由我們了結! *** 思潮起伏不定,難以平息。我只好省掉休息時間,馬上動手處理食材。急凍rou要解凍,部份乾食材要先泡水,還有這個鮮rou要醃起來…… 這頓飯,是我為親愛丈夫精心炮製的。為令色香味達至最佳效果,我必須心無旁騖,專心做晚餐。手指靈活在食材、鍋子、鑊子、調味料之間來回。汗水混和油煙、蒸氣,把我的臉弄得黏黏膩膩,像一塊涂了壞臭蜜糖的熱香餅…… 七時許,丈夫下班回家。放下沉甸甸的背囊,微微松開衣領,帶笑從后輕輕環抱我:「今天身體好嗎?會否太cao勞?真的不需要聘請傭人幫忙?」面容疲倦,眼神依然溫柔。他把耳朵貼在肚皮,靜聽你的獨特聲音?!笇殞氄f你買餸很辛苦,建議你多些休息?!钩烁C心,他還是個永遠長不大的活潑孩子。 「寶寶還告訴我,父親工作很辛苦,所以她會乖,不會加重父親負擔?!刮夷7滤?,以你的名義講出心里話。 「乖巧或頑皮都不要緊。孩子是我們帶到世上的,我們就該負起責任?!拐煞蛴绕鋸娬{:「那是責任,不是負擔?!?/br> 「我愛你們?!垢袆訕O了。我抬頭報以一吻,要丈夫快些更衣、洗臉去。 見我堅持,丈夫無奈吁一口氣,隔著裙子輕吻鼓脹脹的肚,在我耳邊輕聲說:「我愛你們?!?/br> 寶寶,你感受到嗎?我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