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姜漣聞聲怔怔,順著傘面往外看,撐傘的人站在她身側,穿竹月流云紋的常服,外頭披著縹色的大氅,脖頸間一圈玄狐毛領,牢牢的貼在下頜處。 他的面容神清骨秀,膚色因為蒼白顯出幾分慘淡來,看上去可望不可即,但因為嘴角掛著笑,又將那點疏遠感消掉了。 姜漣窒了窒,隔著沸反盈天的吵鬧,竟生出些許恍惚感來。 彼時與面前人同坐桌前,聽她父親講書的景象歷歷在目,再看那張臉,雖然不算陌生,但與六年前相比,棱角已經完全褪去年少時的圓鈍,愈發深刻鮮明。 身在王府,她知曉朝堂種種變故,知道他自封地歸京,知道他登上皇位,但怎么也想不到,會在這樣的境地下,跟他在這里碰上。 她來不及細看他的神色,更不知他此刻何種心境,一時手足無措,慌慌張張就要下跪。 他身邊跟著的人忙攔住她,湊到她跟前小聲告知:“皇上微服私行,姑娘不必遵禮,以免節外生枝?!?/br> 那人她認識,曾多次到王府中傳過信,是宮中內侍梁進,但聽其話中意味,好像并不詫異她知曉皇帝身份。 姜漣不敢多猜,只是點點頭,抬步想要撤出傘下,他卻將手中的傘隨著她的動作向后,留在她眼睛里的依然是那塊暗青。 銀月見狀還欲上前詢問,被她用眼神止住。 皇帝始終不曾收回傘,他望著臺上臺下的熱鬧,有些不耐的皺了皺眉。 梁進打量到他的神色,順勢咧嘴笑道:“公子,咱們出來就是為了去王府,這下可巧了,碰上王府里的人,正好有人帶路了?!?/br> 話中意味再明顯不過,是叫她們幾個帶路,姜漣定了定神,囑咐朝英自行去取香,又命銀月先行回府去知會裴瞬。 銀月見她一直恭恭敬敬,且有宮中內侍侍候左右,暗自猜出來人身份,不敢多言,朝英也垂首應命。 姜漣堅持從傘下走出來,略彎腰以示行禮,抬手道了聲“公子請”,而后未再回頭,徑直往寬敞處走,皇帝則跟在她身后,手中的傘由梁進接過去,撐到他頭上。 一路沉默,只有梁進偶爾問幾句,被她草草回應,等幾人后行回到王府,裴瞬并不在府中。 王府的曹管事早候在門口,見他們進來忙跪拜行禮,請安奉承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梁進打斷:“主子只是來王府瞧瞧,不必如此?!?/br> 曹管事是個有眼力見兒的,窺了窺眾人臉色,又想著剛才銀月說不能招搖,立即明白過來其中利害,討好的笑道:“奴才已經命人去尋我們王爺回來,書房里早備好了茶水,皇上您先歇歇腳兒?!?/br> 皇帝微微點頭,曹管事立即弓著腰往前,一步步帶路引他至書房,打簾請他入座。 他端端坐到桌前,接過茶盞,只是象征性地用茶蓋兒撥弄著茶面,并不入口,慢悠悠道:“你們王爺這是去哪了?” 言外之意大概是不欲多等,曹管事提心吊膽的低嗐了聲,“底下人愚鈍,這點子小事兒都辦不妥當,奴才再跑一趟去迎迎王爺?!?/br> 說著,他就要退下,姜漣本想隨他一起請禮離開,卻聽座上的皇帝低聲叫“姜姑娘”。 姜漣略帶遲疑上前,不卑不亢的應道:“奴婢在?!?/br> 曹管事隨之偷偷瞄姜漣一眼,不敢有其它動作,快步退出書房。 皇帝遲遲沒有言語,低頭專注地看茶葉在水中打旋兒。 姜漣也不出聲,恭恭敬敬地等候。 良久,他終于抬起頭,笑著喃喃:“在平州喝慣了碎茶,竟忘了整片的茶葉泡在水里是這樣的?!?/br> 他說得那樣坦然,姜漣聽了一時咂摸不出心中滋味。 平州算得上窮山惡水之地,年年都憑朝廷救濟才不致哀鴻遍野,他受封在那兒呆了四年,期間吃穿用度可想而知。 再仰頭瞧一眼那張消瘦的臉,到底是不落忍,她不禁微微皺起眉頭,出言寬慰:“皇上是有大福之人,那些難處都已經過去了?!?/br> “是啊?!彼h首,將緊緊捏住的茶盞稍稍放松,送到嘴邊淺呷一口后,又遞了回去。 梁進伸手準備接過,不知怎么一錯手,茶盞“啪”的一聲落下,碎片和熱茶散了滿地,有些許正濺到他衣擺和腳下。 他面露慍色,抬腳往后撤了撤。 梁進愈發手忙腳亂,立即跪到地上為他擦拭,慌亂間衣袖拉扯,袖間揣著的東西從空隙中掉了出來。 那是一幅畫卷,落地后順著地面一點點滑開,正展現在姜漣面前,她下意識的蹲下幫忙去撿,卻在看清畫上內容時愕然失色。 上頭是幾個人的畫像,她打眼望見的是個狼狽少年,頭發凌亂、額前帶傷,嘴唇緊緊抿著,不容忽視的星眸中,帶著毫不掩藏的恨意,而更為引人注目的,是他脖頸間的那塊臥鹿白玉。 “奴才無用,一卷刺客的畫像都拿不住?!绷哼M匍匐在地,絮絮不止的請罪:“奴才有罪,奴才該死……” 皇帝朝他擺了擺手,目光卻始終注視著姜漣,看她面上百般顏色變化,有些無措的轉了轉手上的碧璽扳指。 姜漣一門心思都在那幅畫卷上,她的手指落在少年的項飾處,心開始打顫,連尊卑高下都忘了,忐忑詢問:“這些是刺客的畫像?” “是,從攝政王手里跑掉的那幾個?!绷哼M回過身來收畫,看著她手指點到的人問道:“姑娘認識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