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沈氏的院子， 兩人返回顏知雪的住處。

    還未近前，便看到顏知雪恭送長公主出來。也不知她和長公主說了什么，只見長公主一臉的悵然與懷念， 然后虛扶了她一把。

    遠遠看去她更加清瘦，寬大的素衣被風一吹， 越發顯得風骨猶在， 且頗有幾分世外之人的感覺。

    這樣的一個人， 實在是很難與惡這個字聯系在一起。

    謝姝下意識捏緊了手中的布老虎，望了望無邊無際的天。

    天有些陰沉， 凝重而沉悶，厚厚的云層籠罩著， 如同重重的陰謀詭計。明知或有風雨欲來， 卻什么也看不透。

    祖孫二人匯合之后， 離開魯國公府。

    上了馬車， 長公主說起顏知雪。

    “她說安神花或有不妥之處， 當年她的祖母可能正是喝了安神花泡的水， 所以才死在了流放途中， 她為此很是后悔自責。這些年她不愿見人， 日日研佛不敢懈怠，一是想為自己年少輕狂贖罪，二是已絕了紅塵之心?！?/br>
    “那她為何不告訴世人？”

    長公主嘆了一口氣， “安神花不易得，尋常人難得一見， 她想著應該不會有人像她一樣突發奇想， 用那花泡茶飲水?！?/br>
    她皺起眉來， 因為顏知雪的神態舉止和說的話毫無破綻，真誠坦然一如從前， 實在是很難讓人懷疑。在她提到范太醫時，顏知雪更是自責不已，怪自己曾與范太醫提起過安神花，險些害了人而不自知。

    “嬌嬌，當年你聽到的聲音或許是溫華的，他的姨娘會不會并不知情？”

    謝姝沒說話。

    她從袖子里將那個布老虎拿出來，仔仔細細地翻看著。

    長公主問她，“這東西從哪來的？”

    “我在我外祖母的屋子里找到的，想著應該是我母親小時候的東西，便要了過來?！彼罅四蟛祭匣?，隨后“咦”了一聲，“祖母，這里面好像有東西?！?/br>
    早在看到這布老虎的時候，她就發現里面有東西。那東西看著是一個小紙團，被揉巴著塞在正中間。

    拆開之后，果然如此。

    小紙團應該有些年頭，紙張已變得脆弱。她小心翼翼地將其展開，當上面的字跡露出來時，那暗紅的顏色讓人心頭一緊。

    字是血字，寫的是顏知雪三個字。

    而這三個字，又被用血劃了一個大大的叉。

    長公主愕然，“……是誰寫的？”

    “應該是我外祖母?！?/br>
    “你外祖母生前最是崇拜知雪，為了知雪她費盡心機嫁進魯國公府，就是為了護住知雪不受人磋磨?！?/br>
    是啊。

    沈氏之所以嫁進溫家，就是為了顏知雪。

    謝姝想，或許沈氏和自己一樣，察覺到顏知雪的問題，卻苦無半點證據，更無法對任何人訴說，只能將暗中發泄悲憤的情緒。

    這紙條不能證明任何東西，但至少說明了沈氏生前對顏知雪是痛恨的。當年那個為了自己的偶像不顧一切的人，臨死之前該是多么的悔恨。

    “祖母，你說我外祖母有沒有后悔過？”

    “當年你外祖母十分執著，哪怕是郭氏嫁入國公府之后，她依然不肯嫁給別人。所以……后來郭氏去世，有人便說是你外祖母的算計?！?/br>
    “我外祖母那時不過是別府未出閣的姑娘，且不說她的手伸不了那么長，便是能伸過去也是鞭長莫及，如何能算計一個國公夫人。若說郭氏之死是顏知雪做的，反而更合理一些?！?/br>
    長公主喃喃，“如果她真是個壞的，那該是何等的心機深沉?！?/br>
    這個她，當然是說顏知雪。

    謝姝點頭，“她的心機，應該比我們想的還要深。

    若不然蕭翎也不會什么都聽不出來。

    “怎么會這樣呢?！遍L公主反復回憶著之前兩人的種種，竟是半點可疑之處都找不到，“我居然沒有看出來，難道當年她就是裝的？嬌嬌，這事祖母一定會派人去查，若她真是個包藏禍心的，祖母絕對不會姑息！”

    然而不等她派出去的人查出些什么，翌日一早便收到顏知雪自盡而亡的消息。

    收到這個消息時，祖孫二人正在用早膳。她自是不信，反復問那報信之人，得到的結果都一樣。

    謝姝也不信，所以決定親自去看一看。

    她到魯國公府的時候，顏知雪的尸身還未收殮。

    顏知雪是自刺而亡，利器是一根金簪。簪子刺破她喉嚨最薄弱的地方，然后完全貫穿。這種死法觸目驚心，表明了死者強烈的赴死之心。哪怕是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去看，也能感受到死者臨死之前的那種異于常人的堅決。

    溫華也在，瞧著比前些日子清減了許多。他默默地跪在自己姨娘的尸體旁，一言不發，一動也不動。

    溫夫人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勸他，“世子爺，你別這樣。姨娘已經去了，你就讓她早些入土為安吧?！?/br>
    他還是不動。

    魯國公神情悲慟，也跟著勸道：“華兒，你姨娘被困紅塵多年，如今終于解脫了。你就讓她走吧，讓她隨佛祖西去?！?/br>
    他的手上拿著一張紙，紙上寫著一首詩。字跡娟秀，與屋子里隨處可見的佛經字畫字跡一致。

    詩中表達的全是禪意，大意是在人間已無掛念之事，還不如早登極樂，早些去追隨佛祖，所以這是顏知雪的遺言。

    溫華聽到他的話，艱難地往旁邊挪了挪，溫夫人立馬吩咐人上前收殮顏知雪的尸身。

    謝姝不露痕跡地給身邊的婆子遞了一個眼色，那婆子立馬上前去幫忙，等尸身收殮好之后朝她點了一下頭。

    她垂著眸，這才徹底相信。

    顏知雪是真的死了！

    溫綺年紀小，不太敢看這樣的場面，低頭小聲啜泣著，“昨晚我來看她時，她和我說了很多話。還說她已見過故人，心中再無牽掛。我還當她是一時感慨，沒想到她居然存了死志……”

    “節哀?！敝x姝說。

    “我只是替她感到惋惜，原本她也是高門大戶的嫡長女，若顏家沒有出事，她便能風風光光地嫁進我們溫家。而不是一頂小轎從后門抬進來，半輩子都活得不愿見人?！?/br>
    謝姝想。

    如果她是顏知雪，她一定會有怨。怨天怨地怨老天不公，怨當權者不仁怨自己命運不濟，而不是心如止水無怨無尤，活得像個苦行僧。

    所以顏知雪真的不怨嗎？

    下人們正要把顏知雪的尸身抬走時，溫華上前按住，低低地喚著，“姨娘?！?/br>
    “姨娘！”

    一道悲痛的聲音從外面傳來，伴隨著有人說著“王妃回來了”的話，很快便看到寧王妃的身影。

    寧王妃應是走得很急，氣息都有些喘。她一看到已經蓋住的尸身，身體晃了一晃，被左右兩邊的嬤嬤一把扶住。

    緩了一會后，她遲疑上前，慢慢揭開尸身上的白布，僅看了一眼便受不住。

    “怎么會這樣？我上回見她的時候還好好的，她還說會好好保重身體，要親眼看到我……心想事成的那一天?！?/br>
    所謂的心想事成，是指她入主后宮，成為后宮之主。當然這話她是不敢對外說的，因為她若想成為皇后，那么前提條件是寧王是皇帝。

    “發生了什么事？姨娘怎么就突然想不開了？”

    她四下一看，一眼看到謝姝。

    “月城，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替我祖母來送故人最后一程?！?/br>
    溫華也看到了謝姝，似乎愣了一下，爾后目光漸漸黯淡感傷?！暗钕?，你大婚在即，此地不宜久留，莫要沾了晦氣?！?/br>
    寧王妃道：“至親去世，這有什么晦氣的。容娘可是姨娘養大的，月城本就應該過來。何況若說晦氣，誰也比不過蕭世子?！?/br>
    她這話有些尖銳，又夾雜著一絲私人恩怨。

    溫夫人連忙打圓場，“王妃和公主殿下都念著姨娘的情，齊齊來送她最后一程。她若是泉下有知，必定會歡喜?！?/br>
    謝姝此行的目的已經達到，她就是來親眼驗證顏知雪是不是真的死了，剩下的事她并不合適參與，于是便向眾人告辭。

    魯國公依舊不冷不熱，溫夫人想讓溫綺送她，被她拒絕。

    她還未出國公府，寧王妃追了上來。

    “月城，你怎么能就這么走了？”

    不這么走了，難道還要留下來吃席嗎？

    謝姝反問：“不知姨母有何高見？”

    “你這個孩子……”寧王妃到了跟前，一臉不虞?！澳隳锸且棠镳B大的，你身為你娘的女兒，便是叫姨娘一聲外祖母都不為過?！?/br>
    “這話真是好笑?！敝x姝望向沈氏院子的方向，“我娘是溫家的嫡女，吃的用的都是溫家所出，與一個姨娘有何關系？”

    “你外祖母不管事，你娘從小就跟著姨娘，無論是識字作詩，還是養花怡情，皆是姨娘一手所教，難道這也叫無關嗎？”

    “她是溫家的妾室，吃的用的全是溫家的，為溫家做點事難道不是應當？聽說姨母年幼時曾養在顏姨娘膝下，若說認外祖母這樣的，姨母的孩子們更合適一些?！?/br>
    寧王妃一噎，“他們姓李，如何能亂認親戚？”

    姓李是了不起，但不姓李也不想亂認親戚。

    “姨母，我姓霍。我們霍家世代忠良，我祖父一生戎馬立下赫赫戰功。我父親為國盡忠戰死沙場，我們霍家人鐵骨錚錚，豈能認一個妾室為至親，你委實是太過為難我了?！?/br>
    “你想想你母親……”

    “我母親有親娘，我也有親外祖母?！?/br>
    “若你外祖母在，想來也會同意你叫姨娘一聲外祖母?！睂幫蹂恢氲绞裁?，眼底的恨意一閃而過?！爱斈昴阃庾婺缚墒钦f過，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姨娘。她費盡心機嫁進溫家，也說是為了姨娘。姨娘擔了這么大的名頭，難道不值得你叫一聲外祖母嗎？”

    須臾間，謝姝明白了對方的恨意從何而來。

    她隨手摘下一片桂花樹的葉子，遮住自己的左眼?！耙蝗~障目，不見山。姨母不會真以為我外祖母為了嫁進溫家不擇手段，害死了你母親吧？”

    寧王妃聞言，大驚。

    “你……”

    “你以為我外祖母害死了你母親，而我母親又搶走了顏姨娘的關愛，所以你恨我外祖母，也恨我母親?！?/br>
    這么直白的話，聽得寧王妃心驚rou跳。

    因為她確實是這么想的，也因此恨意難解，但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有人當著她的面前戳穿。

    “你胡說八道什么，我……”

    “姨母不必否認，我有沒有說對，你心知肚明。不僅如此，你甚至還以為是我外祖母容不下你兄長，而害死了他?！?/br>
    寧王妃的臉色已大變，不敢置信地看著謝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