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完結后,我回來了 第24節
他們去了好多不同的宗門,劍修、刀修、法修等等,神女殿下為他“借用”了很多不同道統的功法,可殷無覓都無法修習,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問題不在功法典籍,而在于他的根骨。 ——他生了一具無法修行的廢骨。 殷無覓最終也沒有把那些功法還回去,他一怒之下將所有的典籍都燒了。 在逐漸熄滅的火星中,她抓起一把殘余的灰燼,紅著眼睛,第一次問他為什么,為什么要這么做。 殷無覓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抓起袖擺一下一下擦拭她被書灰染黑的手,“因為它們沒用,沒用的書還留著做什么?” “可是,你答應過我,會讓我還回去?!鄙衽难蹨I滴落在他的指尖上,殷無覓動作頓了頓,隨后若無其事地繼續擦拭她的手指,說道,“燒都燒了?!?/br> 他哄著她,難得對她輕聲細語,將她手上的黑灰擦凈,自己袖擺反倒留下一片臟污,“好了,我把你的手擦干凈了,就算臟也是我臟?!?/br> 這一次,神女殿下氣惱地冷落了他兩天,在他被那些追尋失竊的典籍找來的玄門修士打傷時,還是跑出來救了他。 他們被玄門修士追得到處躲藏,沈薇更加不敢暴露自己昆侖神女的身份了。 殷無覓發現了自己根骨的問題,開始試圖重塑根骨。他試圖用一枚又一枚的妖丹來清洗體內屬于人的那一半血脈,讓自己成為純血的妖。 一開始神女并不愿意幫助他,但沒關系,殷無覓早就知道該如何利用她對自己的這份“在乎”,將神女殿下引入妖邪聚集的洞窟,達成自己的目的。 要么替他殺了這些妖,取來妖丹給他,要么和他一同葬身在妖邪腹中。 這種方式十分冒險,但是每一次賭贏之后,殷無覓心中都會生出一種強烈的熱意,一種強烈的被她愛著的熱意,像是能融化他的心口。 這種感覺實在讓人著迷,讓他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試探她。聽她一次次問他為什么時,殷無覓總是想,為什么呢,因為她總會原諒他,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感受得到她有多愛他啊。 殷無覓從這個紛亂的夢境里,再一次感受到自己曾經那種卑劣的心思,悔恨充斥心海,他掙扎著想要醒來。 可夢魘太深,他就像陷入泥沼,一時難以清醒過來。 “為什么要這樣對我?”這一聲撕心裂肺的質問,將殷無覓掙扎的意識再次拉入夢境深處。 夢里的場景飛快地更迭,殷無覓眼前出現大片大片的紅,廊下掛著紅燈籠,樹上披戴紅綢,這是一個大婚的場景。 但很快這些場景都沒淹沒在了陡然炸裂的火光里,火光映紅了半邊天,一身紅妝的少女從洞房跌跌撞撞跑出來。 鳳釵落到地上,發出脆響,她半邊身子都被鮮血浸透,白皙的臉頰上亦染著刺眼的血痕。 在她身后,喜燭照出的光里,忽然冒出一個龐大的影子,那影子扭曲游動,映照在窗紙上格外猙獰。 很快影子脹大到整個房間都裝不住,房屋轟隆一聲垮塌,磚瓦之下露出一條扭動的巨蛇,蛇妖掙扎地豎起頭顱,頸項七寸處有一道猙獰的傷口。 鮮血不斷從傷口處涌出來,它掙扎了一下,最后猛地砸到地上,在血泊中垂死抽搐。 神女帶著半身的蛇血走到他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半晌后忽然笑起來道:“你沒有中蛇毒?原來他說的都是真的,這都是你給他出的主意,你又騙了我?!?/br> 她從袖中取出金光燦燦的大妖內丹握在手中,“你就這么想要妖丹嗎?” 想要到親自做局,引她入甕,她取蛇妖內丹,本來是想救他的,結果到最后發現,這又是他精心布置的一場戲碼。 殷無覓被她質問的眼神看著,此時才從夢境里后知后覺地想起來,這是怎么回事。 有昆侖君坐鎮人間,扼制妖禍,能在人間有一席之地的都是些無大危害的小妖,神通厲害的大妖都在棄神谷內,他覬覦大妖妖丹,最終選擇踏入了這一處不受神佛管束的污濁之地。 神女曾為了他來過棄神谷,還引得棄神谷里的幾只大妖爭奪,其中之一便有眼前這一條蛇妖。 他察覺了蛇妖對神女的心思,所以做了這么一個局,故意被蛇妖擒住,身中蛇毒,以他的命為要挾逼迫神女成婚,他篤信沈丹熹最后還是會選擇他,會為了救他殺了那條愚蠢的蛇妖。 他當然想要妖丹,若不是想要妖丹洗骨,他又何必踏入這種危機四伏的地界來? 殷無覓見她轉身要往那條蛇妖走去,似乎想要將妖丹還給它,他心中慌亂,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沉聲道:“怎么,你在心疼那條蛇妖?你才和他相處幾日,就這么信他說的話?” “我的確中了他的蛇毒,沒有妖丹解毒,我很快就會死,可能等不到天亮?!彼f著,松開了她的手腕,“你若信他,那你便去救他吧?!?/br> 殷無覓倚靠在廊柱旁,眉目都隱藏在陰影里,看著火焰的光芒映照在她臉上,將她眼中的左右為難照得分明。 她竟然因為一條覬覦她的蛇而為難,沒有毫不猶豫地向他走來。 殷無覓盯著她,心中翻涌著一些惡毒的念頭,她每多徘徊一刻,他心中的惡意便多翻增一倍。 在晨光破曉前,沈薇還是選擇了走向他,將妖丹放入了他手中。殷無覓勾了勾唇,心中并沒有多少喜悅,他原本打算將這一場戲演到底,讓她當真以為自己需要這枚妖丹解毒,永遠都不必知道真相。 可他現在改變主意了,他握著妖丹,故意拖延了片刻,仰頭看向東方,晨光從院墻外斜鋪過來。 神女急切道:“你快服下內丹!” 殷無覓在朝陽中露出笑顏,越過她看向血泊里的蛇妖,“看來她選擇了我?!?/br> 沈薇動作一頓,怔愣了看了他片刻,似才反應過來,回頭看去。 蛇妖倒在血泊中,茍延殘喘多時,終于在她選擇走向另一個人時,卸下了強撐著的最后一口氣,它的妖身在朝陽下消散,片片蛇鱗剝落,如陽光下融化的積雪。 在消散的最后一刻,蛇妖化為人身,身上還穿著鮮紅的喜服,最后對她笑了一下,“我對殿下是真心的,能與殿下有一夜的夫妻緣分,我已知足,我不怪你?!?/br> 殷無覓聞言,身軀驀地繃緊,立即伸手過去抓起她的手腕,扯開衣袖,直到看清她手臂內側殷紅的丹砂印記,緊縮的瞳孔才舒展開。 蛇妖的身影消失,妖身飛快崩隕,最終只留下一條猙獰的蛇骨浸泡在血水中。 殷無覓托住她軟倒的身子,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才看到她滿臉的眼淚,那些眼淚順著她的下巴不斷滴入他的掌心里。 “你在為他哭,你喜歡他了?”殷無覓問道,第一次嘗到了嫉妒的滋味,這種滋味翻攪在他心頭,讓他心口生出尖銳的刺痛,倒像是真的中了蛇毒一樣。 她沒說話,只是看著那條蛇妖的尸骸流淚。 殷無覓蹲下身,抬著她的下巴,用袖子粗暴地擦她的眼淚。 “你不是說只會喜歡我嗎?不是說只會愛我嗎?為什么要為別的男人流淚?”殷無覓問道,她哭多久,他就擦多久,直到她再也流不出眼淚為止,“我說過了吧,我喜歡干凈的人,身體干凈,心也干凈?!?/br> “真想在你的心上也點上一顆守宮砂,好讓我可以判斷你是不是只屬于我?!?/br> 木然流淚的人終于被他這一句話觸動,看他的眼神透出恐懼。 殷無覓抬起她的手臂,輕輕撫摸那一粒鮮艷美麗的丹砂印,口氣無比惋惜,“可惜,這世上沒有這樣的東西,可以驗明人心?!?/br> 他耐心地等著她,哄著她,“好啦,哭一會兒就行了,再哭下去,我會真的懷疑的?!?/br> 心口的疼痛越來越烈,攪亂了他的意識,夢境開始變得混沌,在驚醒過來的最后瞬間,殷無覓只看到她轉眸看向他時,那一雙如琉璃般破碎的眼。 “為什么要這樣對我?為什么!”她又一次聲嘶力竭地質問他。 殷無覓猛地睜開眼,按住心口,鮮血從他的指縫里滲出來,滴落至澧泉靈湯里。 心痛的感覺讓他窒息,不是因為心上的傷,而是因為他從前做過的那些混賬事,的確將她傷得很深。在時隔經年之后,才從遙遠的過去,插入他心中,讓現在的他心疼得猶如刀絞。 沈丹熹說得對,他曾經做過的樁樁件件,都比她將他逐出宮門要過分,過分百倍千倍。 “薇薇,對不起……”殷無覓痛苦地埋下頭,還沉浸在夢魘里,沒有徹底清醒,低聲喃喃,“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知道錯了……” 守在外間的越衡聽到動靜,快步走進殿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令人驚駭的畫面,殷無覓心口鮮血汨汨,幾乎將蓮臺四周的水全部染紅,他整個人都像是泡在血水里。 “山主!”越衡失聲喊道,他停駐在池邊,未得主君允準,以他的身份是不可踏入澧泉當中的,“山主,你快定神守住心脈!這樣下去你身體里的血會流盡的,就算是扶桑果也治愈不了你的傷!” 只可惜,殷無覓已聽不進他的話,他完全失了神,陷入了魔障當中,只嘴里喃喃地喊著神女的名字,不停道著歉,說他知錯了。 澧泉殿內的靈霧瘋狂涌動起來,金色的霧氣里染上了血色,竟有了一種走火入魔的趨勢。 越衡心急如焚,在腦中快速思考著辦法,如今昆侖君還未回山,他無法向主君求助,神女殿下…… 殿下就不更可能了,從越衡的觀察來看,自晟云臺后,他就在神女眼中看不到她對山主的情意了,也就只有山主還不愿意接受這個事實。 赤水和黑水水君呢?這個時候只能去找他們了。 越衡打定主意,轉身正要離去,正當這時,虛空之中忽而響起一聲空靈的鈴鐺音。 叮鈴—— 繾綣鈴音傳入殷無覓耳中,將他從魔障中激醒,堪堪吊住了他的心神。 越衡余光掃見澧泉里的人抬起頭來,眼中有了清醒的跡象。 他驀地停步,又聽鈴音響起,耳尖動了動,視線循著鈴音傳來之處找去。從殷無覓掛在屏風上的衣袍下,看到了那一根垂掛鈴鐺的穗子。 越衡隨侍殷無覓身旁多時,自然認得這條穗子,是神女殿下曾經親手編織而成,穗子上掛著的鈴鐺名為相思鈴,鈴鐺里面是沒有鈴舌的,只能以彼此相思催動鈴音。 難道真的是他看錯了?殿下對山主并非真的薄情無義? 殷無覓陷入魔障的神思在相思鈴音下清醒過來,重新盤膝坐在蓮臺上,結印守住心脈,逸散在水里的血色隨著靈霧涌動,漸漸被收斂回他體內。 …… 外面夜色深濃,沈丹熹遣退了所有宮娥,只有曲霧固執地守在她的寢殿門外。 清亮的月華穿透鑲嵌在屋頂的明珠,灑落下來,為滿室披上一層朦膿銀霜。 殿內臥具,屏風,軟榻,多寶閣,滿室的擺置,垂掛的帷幔,全都被撤換一新,按照沈丹熹從前的習慣重新布置過。 但沈丹熹躺在這一間從小居住的殿宇中,依然無法安睡。她在九幽睡得太久,到了夜間也難以入眠,整宿整宿地睜眼到天亮。 反正睡不著,沈丹熹索性便也不怎么睡了,她取出雀燈擺在床頭的幾案上,榻上鋪開的皆是術法卷軸,重溫以前修習過的術法,時不時加以改動。 無數細小的銘文在雀火光芒中跳躍,像一只只盤旋的螢火蟲,在她指尖下結成不同的靈印法陣。 直到神識感覺疲憊,再難以集中精神,受她控制的銘文也開始模糊之后,沈丹熹才揮袖收回所有銘文,抬手揉了揉額角。 深夜寂寂,雕窗外忽而傳來兩聲“篤篤”的輕響,一只小雀從窗上雕花空隙里擠進來,撲騰翅膀拱開殿內垂掛的輕紗,飛來床榻邊。 “你不睡覺,跑來我這里做什么?”沈丹熹轉眸朝它睨去一眼,屈指一彈,將圓滾滾的小山雀彈得仰倒進軟枕上。 山雀細短的腳努力從蓬松的肚子下伸出來,露出綁在腳上的小布條。 “嗯?”沈丹熹解下布條,捻開來看,上面密密地寫著許多字。 ——殿下睡不著么?需要有人陪你夜聊么?小可不才,愿意毛遂自薦。 ——殿下手臂上的傷是不是還沒有長好?前夜我見你撓了好幾次手肘,今天白天我便去找了昆侖醫官,配置了一些止癢祛疤的藥膏,但是一直沒有機會拿給殿下。 ——殿下既還沒睡,不如,我現在拿來給你? ——殿下若是允準的話,便敲一敲雀燈,雀火搖晃,我便知道了。 沈丹熹就著雀火光芒,費力地將布條上的蠅頭小字讀完,蹙眉按了按手臂,手臂上的傷其實已經大好,只是新生的肌膚太過嬌嫩,與衣袖摩擦到會一些不適罷了。 昆侖的神女不缺靈藥,生肌止癢祛疤的藥,熹微宮中應有盡有,并不需要他這么一個外人來獻殷勤。 沈丹熹將布條扔入火中,看著它被雀火舔舐干凈,燒化成灰。靜坐片刻后,她還是伸手敲了一下雀燈外的琉璃燈罩,燈內的火苗猛然一亮,雀躍地跳動起來,宛如一只展翅的小鳥。 山雀歪著頭看了看火苗,又看看沈丹熹,在她枕頭上找到一個舒適的位置,蜷縮成一個小毛球,閉上眼睛睡覺了。 床榻的主人卻站起身,赤腳踩上地上綿軟的絨毯,從衣柜取出一件窄袖束腰的勁裝裹到身上。 不多時,殿外傳來曲霧的話音,口氣里滿是戒備和敵意,“羽山少主,現在夜深,神女也已經睡下,你來做什么?” 漆飲光溫聲道:“我來這里前,已求得殿下允準,勞煩大人進去稟報一聲?!?/br> 曲霧單手壓在配劍上,靜默地站在原地,滿懷戒備地上下審視他許久,才不情不愿地轉過身,準備推門進內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