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舟仙冷哼一聲。

    安時昌再度面對與記憶中一般無二的鄒顏明，嘴唇顫抖了下，最終深吸一口氣，不再遲疑，邁步向前，走至鄒顏明面前一丈外。

    只見鄒顏明眼神溫柔，笑意璀璨，語氣輕柔，言語卻十分迫人：“時昌，你連我這唯一的機會都要毀掉嗎？”

    安時昌的心頭仿佛壓了千斤重，但有些話如果真的應承鄒顏明，那他也就不是安時昌了。

    少年的聲音還帶著清冽，此刻卻重如千鈞：“先生，是您錯了?！?/br>
    “我何錯之有？”鄒顏明席地而坐，仿佛仍與安時昌在自己那個小院，怡然又從容，看不出分毫面對林眠魚時的瘋狂。

    安時昌沉默好半晌，眼如清泉，欲哭又止，道：“今日之果，皆是昔日之因。世間萬物，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得到，自然也沒有無緣無故的失去?！?/br>
    “遲早要成仙的你，又怎會懂我這個妖？”鄒顏明笑著問道，“不過現在，你也成不了仙了?！?/br>
    “我不知道什么成仙，我只知道——”安時昌喉頭微微顫動，目光深沉有悲哀，毅然決然道：“我敬重您，曾想過一輩子待在您身旁?！?/br>
    這言語仿佛石牛入海，迅速消弭。

    四目相對，鄒顏明的的目光早已看透安時昌的心思，語調淡淡，意有所指：“我知道。都知道?！?/br>
    安時昌渾身一僵，衣袖中的雙手倏然攥得死緊，感到指甲戳在掌心的刺痛后，反而冷靜了些許。

    他扯了扯嘴角，也緩緩坐下來，雙手后撐，姿態比任何時候都要隨意，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又有些事已至此的坦然，嘆息道：“您果然早已知曉?！?/br>
    這份深埋于心的感情，這份與世道不容的感情，安時昌一直明白此生都無法訴之于口。然而，即使并未說出口，鄒顏明卻明了所有，且還是在此種絕望的境地宣告于他。

    兩人相顧無言。

    良久，鄒顏明溫聲問道：“安時昌，后悔遇到我嗎？”

    安時昌搖頭：“怎會后悔，沒有先生，我早就死在那年的災禍里了?！?/br>
    “沒有我救你，你早就飛升成仙了?！编u顏明一語道破安時昌曾經與成仙擦肩的真相，驀地，飽含諷刺的輕笑出聲，“我為了奪你仙根，搶你福報，硬是扭轉了你的命途，而我此次的一線生機將被你毀掉。沒想到那修士竟然連‘琰白玉’都能找到，那可是

    千年難得的天材地寶……這大概就是我的報應吧?！甭湎碌奈惨魩е桓蕝s又無可奈何。

    所謂的琰白玉便是制作聚靈器的主要材料，在修界一塊都難尋。

    這難道就是命？

    而后，鄒顏明說他早知道搶來的功德福報不能長久，所以一直都在尋找機會。這次吳秀添鬧出的事是他希冀已久的機會，將才他若是死在吳秀添身邊的武者手里，大概也已經飛升入仙界，逍遙自在了。

    “錯了?！毕闹巯少咳坏?，但他的聲音除了安時昌沒人能聽到，他對安時昌道：“安小公子，替我轉達……”

    夏舟仙將搶奪他人仙根功德飛升的弊端道出。

    安時昌聞言，悄然攥緊了衣袖，沉默許久，在夏舟仙的催促下，遲遲沒有說出真相。

    夏舟仙恨鐵不成鋼，咬牙切齒：“你這傻書生！”

    安時昌眼瞼顫動，兩道淚痕驀然從臉上滑落，他抬起袖口抹了抹臉，眼睛仍舊睜得大大的，望著君子端方的鄒顏明。

    兩者面面相覷，不知過去多久，安時昌站起身，閉上淚流不止的眼眸，向著鄒顏明深深鞠躬作輯：“學生，拜別先生?！?/br>
    鄒顏明坐在地上沒有動作，血紅的眼里充斥殺意，卻又有短暫的平和閃過，兩種極端的情緒互相廝殺著，最終，血紅逐漸消退，挺直的背脊也倏然放松下來。

    他微微仰頭望著安時昌，眼中似有千言萬語，又似乎毫無情意。

    當安時昌抬頭再次看向鄒顏明時，鄒顏明雙唇微啟，似乎要說什么，到最后，安時昌所聽到的只有：“安好?！?/br>
    沒有歇斯底里，沒有殺人誅心，鄒顏明猶如一陣青煙般，走得出乎意料的平靜。

    與其給安時昌留下癲狂的負面印象，鄒顏明這樣平和的離去，無疑在安時昌心里留下了更加不可磨滅的印象。

    當一切怨氣都被安時昌逼退，薄霧里悠然出現一道龐然大物的身影，安時昌留在此地的最后一眼，看到吐著蛇信的巨大雙角蛇俯視著他，那雙冰冷的獸瞳恢復了理智，其中滑過一抹悲天憫人般的嘆息，以及一聲簡潔的“多謝”。

    安時昌的魂魄重新回到本體。

    他頭暈腦脹，身體仿佛被抽空，撐著身旁的桌子才堪堪站穩，還未抬頭，人便被一股力量推離了客房。

    安時昌愣怔站在砰然關上的門前，聽到夏舟仙道：“安小公子，回去吧，我們書院再見?！?/br>
    他還想問林仙長是否收到了福報，夏舟仙卻不耐煩道：“再不走，休怪我出手咯?！?/br>
    安時昌連忙應了聲“是”，兀自站定了好一會兒，恢復些許體力才跌跌撞撞地離開了客棧。

    晚風吹在臉上，吹干了少年書生的淚痕，飛奔的速度逐漸放緩，變成慢慢踱步，回到鄒家時，他站在鄒顏明房門外，推開門扉，只余一室清冷。

    之后，安時昌倚在鄒顏明床榻上和衣而眠。

    這漫長又短暫的后半夜，他做了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