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梔醒時，身體軟得提不起一絲力氣，眼睛更像是被黏得睜不開。

    她努力地挪了挪小屁股，耳邊卻立即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梔梔醒了？”

    是周醫生。

    高云梔皺著眉頭在被窩里亂拱兩下，周醫生便掀開被子，輕輕摟住她。

    “梔梔？”他湊近，輕聲地喚她。

    高云梔說不出話來。

    但方才還渾身難受，這會兒被周醫生抱住，她莫名地感到安心，仿佛是從云端墜落也被人穩穩托住的那種安心。

    她又往前挪了一下，貼得周醫生更緊。

    肚子卻不合時宜地“咕?！币宦?。

    高云梔不好意思地縮了縮身體。

    “梔梔，起床了?！敝芡リ湃崧暤睾?。

    懷里的小姑娘沒動靜，鼻子里卻哼哼唧唧的，懶洋洋地不愿動彈。

    周庭昱的唇輕擦過她粉嫩的臉頰：“已經傍晚了，我們去吃麥當勞，好不好？”

    高云梔慢吞吞地睜開眼睛。

    /

    周六晚上，人潮熙攘。

    高云梔一邊大口嚼著香辣雞腿堡，一邊看著周醫生慢條斯理地吃薯條。

    讓她感到驚喜，周醫生吃薯條，也不愛蘸番茄醬。

    不過，周醫生的手真好看，她看得愣神。

    骨節分明，瘦削而修長，皮膚下隱約可見青色紋路。

    此時他捏起一根薯條，在麥當勞暖黃的燈光下，竟像雕刻品一般精致。

    “梔梔，怎么在發呆？”周庭昱輕聲問。

    高云梔回過神來，把嘴里的漢堡“咕咚”一咽：“周醫生，你的手真好看，不像我的，胖嘟嘟rou乎乎?！?/br>
    周庭昱笑了：“梔梔那樣的才可愛?！?/br>
    “醫生的手都這樣好看嗎？”她歪著腦袋喃喃自語。

    “不知道呢?！敝芡リ拍闷鸶蓛舻牟徒砑?，十分自然地擦她鼻尖上蹭到的沙拉醬。

    “不過，周醫生為什么會當醫生??？”高云梔隨口一問。

    她的話音落下，周庭昱微怔，連心跳滯住。

    熟悉的場景，同樣的人，時間倏然彈回到十年前。

    當年只有十歲，還在上四年級的高云梔小朋友，滿臉疑惑地問他：“哥哥，你為什么學數學？”

    如果可以，周庭昱并不想去回想，那段潦草而灰敗的日子。

    他自認是天才，至少，在十七歲前，他一直是這樣想的。

    直到走入那座滿是天才的殿堂。

    天之驕子？太可笑了。

    身邊同齡伙伴中，有太多更得天獨厚之人，在廣闊的數學世界里，他更是渺如塵埃。

    他勸過自己無數次，要學會接受自己的平庸。

    卻始終心有不甘。

    那一次的中期考核，他已拼盡全力取得一個不錯的分數，可排名一拉，仍只是處于一個不上不下的尷尬位置。

    數學的世界，從不歡迎平庸之人。

    他失魂落魄地坐在麥當勞里，不自覺地發出一聲嘆息。

    與此同時，他隔壁桌的一個小女孩，也把作業本一撂，重重地嘆氣。

    小女孩聽見聲響，轉過頭來看他：“哥哥，你怎么也愁眉苦臉的，你也不會寫數學題嗎？”

    一個臉蛋圓嘟嘟的小女孩，眼睛水汪汪地望著他。

    周庭昱鬼使神差地答：“嗯?！?/br>
    “數學是世界上最難的東西了，”小女孩搖頭晃腦，“但也有可能是我太笨了?！?/br>
    周庭昱流血的心又被扎了一刀。

    “你說得沒錯，”他恍惚地附和，“是我太笨了?！?/br>
    他的天資與智慧，不足以支撐起他的自尊與驕傲。

    “如果可以換一個東西學，我才不要學數學呢?！毙∨⑾訔壍匕褦祵W習題本推得更遠。

    “不學數學？”周庭昱渾渾噩噩地想。

    他十七年的人生，一直圍繞著數學、競賽、積分、國獎、夏令營......

    不學數學，他又能做什么。

    要將他的一切過往推翻，重新開始？

    他還在晃神，小女孩忽然有些扭捏地開口：“哥哥，你的薯條能分給我幾根嗎？mama只讓我吃玉米杯，不給我買薯條?！?/br>
    周庭昱一愣，反應過來只覺好笑。

    “我就吃幾根，拜托拜托了，我真的特別特別想吃，”小女孩搓著小手央求，“我mama上完廁所，馬上就要出來了......”

    他將整個盤子推到她面前，輕輕地“嗯”了一聲，順勢準備替她擠上番茄醬。

    “啊啊啊，吃薯條不能蘸番茄醬?！彼泵ψプ∷氖种浦沟?。

    “為什么？”周庭昱不解。

    “因為我不愛吃啊?！毙∨⒗碇睔鈮?。

    “行?！彼K于沒忍住，眼底流露笑意，“你吃吧?！?/br>
    高云梔笑得一臉燦爛，一邊說“謝謝”，一邊往嘴里狂塞薯條。

    “不過，不學數學，我恐怕不行的?！彼鬼?，悵然若失地開口。

    “為什么??？”小女孩不解。

    “這件事做不好，別的事就一定做得好么?！彼猿暗匦?。

    “有可能啊，”小女孩撓撓腦瓜子，“我吃薯條不喜歡蘸番茄醬，但是番茄醬放在意大利面里就很好吃啊?！?/br>
    周庭昱聽著她稚氣的類比，沒忍住笑了。

    “小朋友，那如果讓你選，你以后想當什么？”

    “都可以啊，但是如果我能聰明一點的話，我一定會去當醫生，”高云梔的臉蛋被薯條塞得鼓鼓脹脹，含糊不清地說道，“我小時候發燒差點沒命，就是醫生把我搶救回來的?！?/br>
    “所以我最崇拜的，就是醫生了?！?/br>
    莫名其妙的一場邂逅，更莫名其妙的一段對話。

    周庭昱其實并未放在心上。

    可當半年以后，如潮水般的痛苦終于將他壓垮，他的家人與心理治療師都勸他，不要再執著，否則只會越陷越深。

    他在半夢半醒間，第一次撕碎壓在心口的包袱。

    “算了?！?/br>
    “薯條不能蘸番茄醬，”他望著病房白色的天花板，“但番茄醬在別的地方或許會好吃?！?/br>
    摸不著頭腦的一番話，令家人與醫生都露出疑惑的神色。

    出乎所有人意料，他干脆利落地退學、重新考托福、考SAT、考AP、申美本。

    數學的門檻，他夠不上?？捎谒?，別的一切似乎都輕而易舉。

    直到確認專業與選校那刻，周庭昱一顆飄懸的心，才終于沉沉落下。

    “就學醫吧?！彼?，輕聲道。

    沉淪在痛苦里的他，向哪里逃離，都會是生路。

    /

    七年后，他回國。

    鬼使神差地，又走進同一家麥當勞。

    其實當年真正促成他轉變的，并非那一日與小女孩寥寥幾語的對話，心理疾病與壓力如暴風摧毀他，他能重塑，憑借的是自身強大的理智邏輯、學習能力與執行能力。

    可不期而遇，竟讓他驀地看見當年的小女孩。

    她長大許多，可眉眼間的稚氣與可愛絲毫不改。

    只是，那時的她卻在哭。

    周庭昱坐在她身后，從她抽抽嗒嗒的哭泣聲中得知，她高考落榜了。

    她哭得好傷心，眼淚像開閘一樣。

    周庭昱的手，硬生生滯在半空，連帶著停頓的，還有想要安慰她的心。

    有些奇怪，他想。

    他不該多管閑事的。

    況且，她還在讀高中，為理想的大學沖刺，一切都不合時宜。

    可人最無法控制的，就是一顆泛濫的心。

    從那天開始，他時常到這家麥當勞來。

    碰到她的次數不少，她有時帶來一大沓習題，有時玩一下午的手機，有時只是安靜發呆。

    可每次，當看到她美滋滋地吃一份不蘸番茄醬的薯條，他莫名感到愉悅。

    很可惜，第二次，她又落榜了。

    直到今年，她終于考上了。

    坐在同樣的位置上，欣喜若狂地連吃三份薯條。

    周庭昱想，或許，他終于可以，可以走到她面前。

    問一句：“小朋友，薯條可以分給我幾根么?！?/br>
    可是，后來，她再也沒有來過。

    直到那一天，他的好友郁政安，滿臉甜蜜地摟著她。

    “周庭昱，這是我的女朋友，高云梔?！?/br>
    “寶寶，來，這是周醫生?！?/br>
    女孩沖他笑，圓嘟嘟的臉揚起燦爛的弧度：“周醫生你好?！?/br>
    “我最崇拜的，就是醫生了?！?/br>
    他的梔梔，這樣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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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防誤會：周庭昱是在后來和梔梔重逢以后，才慢慢喜歡上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