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為夫人寸心如狂 第143節
“此番回京往京郊修建陵墓,等日后擇吉日將你母親移葬往京中,你想見便也容易見?!?/br> 樂嫣想了想,卻是搖頭。 “母親生前常說汝南山清水秀,民風淳樸。她生前是個念舊之人,在這處地下許多年,早該住慣了?!?/br> 怎可為了她的一己私欲,動蕩到母親? 皇帝對她的決定自來無有不應,他伸手,輕輕拂去她腮頰上不知何時染上的香灰。 知曉她與她的母親有許多私話要說,他只落下一聲:“朕在外間等你?!?/br> 樂嫣曼聲應下。 她朝著母親默默念叨,自己很好。 陛下也很好。 大徵國祚永駐,百姓終將走出長久的陰霾,她相信,這天下會迎來真正的太平盛世。 她們沒有經歷過的盛世。 樂嫣幾番想要開口南應之事,最終沉默下來。 那個叫母親念念不忘許多年的男人,她不該再提了。 若是母親泉下當真有知,凡事也無需她多說。 身前香云凝瑞,她聞著淡淡香燭味,呼吸放輕。 樂嫣知曉自己早不再是當初那般沉溺于過去之人。 她柔弱的身軀,脆弱的心性,早在一次次波折中成長起來,堅硬起來。 聚散浮生,著實不該蹉跎時日…… 直到香燭最后一絲光亮燃燼,她才仰眸,轉頭看向自己身后不遠處立著的那個身影。 他并未走遠。 巍峨的身影立于風雪之下,鬢角染上一層雪白。 她眉眼逐漸柔和起來,跪坐的姿勢不變,朝他緩緩伸出手去。 那人袖下摸索著慢慢握回她微涼的手腕,與她十指相抵。托著身子不便的她起身,像托著輕絮。 “可還想四處玩玩?”他問。 樂嫣垂首瞧著自己如今一日一番模樣的肚子,圓鼓鼓的猶如一口鍋一般,她早就沒了閑逛的心思。 她說:“不用了,我如今哪兒也不想去了?!?/br> 皇帝眸光落在她已經十分圓鼓鼓的小腹上,帶著膜拜的神情,語氣不由自主放輕了幾分。 “好,好?!?/br> “等他生下來,我們有的是時間?!?/br> 隆冬時節,萬里荒寒,兩側喬木枯枝凝霜,風聲簌簌。 連夕陽都因鵝毛白雪染上了一層寂寥霜白。 白雪紛紛,烏舄伴著茱萸紋暗花絲履,滿路霜雪落在二人身后。 風雪滿頭,她裹著他的大氅,并不覺冷。 …… 龍朔七年夏,帝遇刺,南北交困,藩王動亂,史稱庚申之亂。 而后七月有余,八年春,帝親征南應,整頓乾坤,撥亂反治。 南應降國的消息傳回綏都,數月前諸臣刺刺不休義正言辭,說著什么國不可一日無主,拉幫結派逼迫皇后,更甚至連皇帝生母太后都摻和其中。 可如今陛下天命佑之,龍體康健,甚至平定南應歸來,一時間眾望所歸,如此千秋偉業,便連圣母太后也因失德,被令交還金印,廢去尊位,幽閉外宮。更叫諸臣皆是不敢吭聲,訥訥不言。 襄王謀逆失敗,南應降國,許多事實真相是真是假又有幾人在乎?圣主垂危之時他們叫囂的厲害,如今隨著南地戰況不斷傳回朝,諸臣寂靜無聲。 如此一日又一日,仍不見天子歸朝,反倒是傳回小道消息,說是陛下暫居南地行宮修養,政務上急奏一應快馬加鞭往南地行宮送去。 諸臣忍不住私下交談,互通自己打探來的消息:“并非什么修養,而是……而是聽聞皇后有孕,胎相不穩,故而留在行宮……” 皇后有孕? 諸臣心中又急又懼,卻只對當初迫害皇后離宮一事閉口不提,而今聽聞皇后復寵,又身懷龍嗣,自是驚駭不已。 一個個充聾做啞,唯恐惹火上身。 更有人已經轉頭將罪責朝著叛臣身上引去:“皇后有孕?這可當真是可喜可賀!” “是啊是啊,逆臣該是千古罪人,以一己之私鬧得朝野動蕩,更是將北境三關的輿論圖都送去給了北胡!還有何事做不出來?想來那等給皇后扣上的罪名亦是出自他之手!而今想來皇后何其無辜?當初陛下染疾,便是皇后不眠不休照料,后更是以自己平息民怒,于朝于國該是無上恩德,倒是百姓們不識好歹聽風就是雨,好在如今老天有眼……” 有人聽了忍不住老臉通紅,可也只能隨著迎合:“是,是了。南應才是降國,娘娘便又傳來喜事,當真是祥瑞之兆,天佑我大徵?!?/br> 眾人說著說著,難免忍不住探聽起來。 “娘娘腹中究竟是男是女,有娠幾月?如今各處政務,莫不是陛下打算在行宮住上一年半載不成……” …… 遠在南地行宮的當事人并不知他們引起的一場場軒然大波。 樂嫣月份漸重身子疲乏行不的路,便擇道入了行宮養胎待產。 皇帝將朝中政務都搬來此處處理,隨之而來的是一批批文武大臣,行宮內外盛景空前。 一時間有了一番南都架勢。 樂嫣胎相并不穩當?;实郾阋踩粺o心顧及旁的。 二人頭一回做父母,先前行軍時身側尋不得一個精通婦人之癥的太醫,許多事情都是想當然。 久別重逢,又有了二人骨血結晶,只怕神仙的日子也換不來他們如今的甜蜜。 可隨著樂嫣到了孕后期,卻也各處不舒服起來。 這是樂嫣第一次懷胎,卻吃盡了苦頭。 初時遭遇幾番磨難,后身陷南應,自是夜夜難安。 普天之下怕再也尋不出如她這般歷經坎坷的婦人了。 先前不顯,可隨著月份漸大,旁的有身孕的婦人常常止不住豐腴起來,而她卻是一日瘦過一日。 等懷胎九月時,她的肚腹已經十分大了,站起來時瞧不見足尖,可人卻是成日里昏昏沉沉,時常一睡便是半日。 再往后幾日,便開始腰酸起來,無法平躺著安睡,時常困極了只得坐在床邊小睡一會兒。 綏都太醫、甚至民間有些聲望的郎中,數日間一個接著一個給皇后診脈。 面對天子詰問,支支吾吾說不出所以然。 有說這一人一個懷相,如皇后這般懷相的也不少見。 又有人猜測是皇后懷胎時憂思過重,又受波折傷損了身子。初時不顯,可月份漸大龍嗣又養于體中,精血便有些不濟。 如今許多藥輕易用不得,都只敢開些以調養為上的方子。 皇后精力不濟,宮人們都跟著不眠不休的折騰,首當其沖的當是皇帝。 冬日悄然而過,春風灑遍滿地,便是在這般前朝后宮嚴陣以待之中,二月二十這日,皇后深夜臨盆。 滿室寂寥,太陽逐漸升起,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灑落,折騰一夜的殿內除了時不時宮人們進出換水,沒有半絲聲響。 眼看殿門打開又闔上,宮婢們抱著染血的銅盆巾帕進出。 皇帝負手廊下反復踱步,屢次沿著縫隙往內看,偏偏除了層層的宮人和帷幔,什么也瞧不見。 他徹夜未眠,更是滴水未沾,寒冷的天氣卻只著一身昨夜她發動時倉促套上的襕袍。 額角卻不斷浮著汗。 “陛下,用些茶水吧……” 才從綏京趕過來的尚寶德亦是急得滿頭大汗,卻還知曉端著熱茶追在皇帝身后。 期盼圣上走的累了渴了,停下腳步便能喝上一口溫茶。 皇帝如今怎會有心思喝茶? 他伸手接過內侍遞來的帕子正欲擦拭額間汗水,卻聽殿內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哭聲。 皇帝倏然間面色冷硬,便站也站不住了,丟了帕往里走。 眾人一見,連忙上前攔著,勸阻道:“陛下三思,里頭血氣重,陛下當心龍體?!?/br> 殷瞻是馬背上的皇帝,手下更不知多少亡魂血腥,怎會信什么沖撞這等荒謬之言? 只是推門的手終究放了下來。 樂嫣愛俏,不愿意這般見他。提前許久就要他答應,只準守在外面。 他掌骨抵在冰涼的宮門上,隔著一扇門,靜悄悄聽著里頭的聲音。 他又追問身側人:“不是說快了,一夜過去了,為何還沒消息?” 守在門外的太醫嘴皮子已經說破了,仍是舊話重提:“娘娘這是頭胎,都是難生的,一日兩日,便是三日都常有……” 皇帝一聽,面色灰敗幾分,他氣息深重,正想吩咐什么,忽地殿內一靜,叫眾人不約而同的慌神。 旋即,殿內響徹一聲嘹亮的嬰啼。 殿門緩緩打開,穩婆顫顫巍巍捧出一個明黃襁褓走出來。 偷看皇帝一眼,才道:“恭賀陛下,母子平安?!?/br> 尚寶德見到小主子那一刻止不住熱淚盈眶。 滿宮宮人皆是前來道賀,此起彼伏的賀聲中,皇帝怔怔的看了那嬰孩一眼,與尚寶德吩咐:“昭告天下,朕得長子?!?/br> 外間吹了一宿寒風的皇帝腳步虛浮入殿。 他腳步停在翠色簾幕前,伸手撥開一道縫。 直到見到那簾幕后纖細的人影枕在枕頭上,一頭烏泱泱的細發搭在肩頭。 她雪白的肌膚透出幾縷蒼白,像是一只瘦弱無依的浮萍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