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為夫人寸心如狂 第3節
盧恒以掌掩面,忽地笑一聲:“我又何嘗是在罵舅父。我盧家本就是降臣,與鄭家又有何異?降臣么,總是這般的……” 盧恒心知,這非是誰的錯。 蓋只因母親的話,生不逢時罷了。 只不過鄭夫人自來有自己的偏執,并不愿意聽這些,她只將一切的過錯遷怒到旁人身上。 盧恒有些為難,勸說自己母親:“母親莫要為此事遷怒樂氏,長公主離世幾載,她從不懂外邊的事兒,朝廷決斷之事與她何干……” 鄭夫人一聽,嗓音剎時拔高幾度,連方才的哭腔也不復存在,只神情譏諷道:“樂氏無辜!你瞧瞧你走的這些時日,我可是要將她當一尊菩薩供著,哪家的兒媳像她那般金貴的?打不得罵不得的……她樂氏無辜,她若無辜我可憐的珠兒豈非更無辜!” 鄭玉珠原只在一旁安靜聽著,見母子二人又要爭吵,便連忙膝行上前,跪在鄭夫人身邊勸住她,“姑母,不要說了。樂氏如今是阿兄的妻子,你不能為了我的境地,叫二兄二嫂失去夫妻情分,玉珠能得姑母二哥不嫌棄收留已是感激涕零,若是鬧得府上不睦,玉珠才是死有余辜!” 豈料她這句更引來鄭夫人潑天怒火,她狠狠剜了這個兒子一眼,更覺得虧欠鄭玉珠,幾乎從牙縫里擠出字句:“你憐惜她,你也不憐惜憐惜你這可憐的表妹,不憐惜憐惜辛苦養你長大的母親!當年若非她母親以權壓人,當年若非她樂氏蠻橫……” 時隔多年,盧恒一時陷入過往的海市蜃樓里。 他喉結微動,許久都掙扎不出,終于忍不住抬眸朝鄭玉珠看去,卻恰巧鄭玉珠抬眸,落入她那雙含著淚的杏眸里。 母親的話響徹在耳畔。 “你欠著玉珠的!樂氏欠著玉珠的!” 第3章 奪愛 夜風拂窗,月落梧桐枝上。 樂嫣沐浴過后,往內室里點了一盞紗燈,坐在窗邊慢慢瞧著窗外風景。 燈火葳蕤間,她等盧恒等的有些昏昏欲睡。 不知什么時候察覺身后氣息,她回眸望去,只見盧恒不知何時到的,竟沒發出半點兒聲響。 他清瘦挺拔的身影立在藕色合花帳旁,風姿磊落,在燈火葳蕤中,正眉眼深沉的看著她。 他的五官生的挺俊而溫和,柔和了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型。眉下眼眸是一雙濃的化不開的墨,往何處一站,總能將滿庭風采都壓下去。 盧恒總是神情平靜而溫和,眼含笑意的容納著旁人的一切脾氣,也只是將他惹得急了,才會挨他罵幾句。 樂嫣再沒見到過比盧恒氣度更出眾的男子。 屋內總有些靜悄悄的溫熱,夫妻二人半年未見,一切仿佛隔了什么,又仿佛都沒有改變。 樂嫣打量他時,盧恒已繞室走來,他的身姿冷硬修長,俯身朝她身旁坐下。 盧恒瞧見了妻子有些泛紅的眼眶,忍不住含笑一句:“莫非還是為了玉珠的事兒與我生氣?” “叫我聞聞,這四周是什么味……”他說著,眼底泛起促狹的笑意,俯身湊近。 也不知是聞她身上香氣,還是故意趁機與她近一點兒。 妻子素來嬌貴,用的香皆是皇室貢品,極為難尋。 如今這香名喚荔枝殼,荔枝香中透著隱隱的松針、槐花,還是他想方設法差人從西域商販手中高價購得的。 一攏香餅,千貫銀。 也只為博美人一笑。 盧恒素來都是如此的,當著鄭夫人的面規規矩矩,再是清肅板正不過的一個人,背地里只有小夫妻二人時,卻有些胡鬧不知分寸。 自然,這不知分寸,也只是在夜里。 白日里,他便又是另一副端正的模樣。 往日樂嫣并不厭煩他這等作態,只是今日心情十分不好,聞著他身上若有若無的酒氣,更是心中抗拒,伸手推了推他冷硬的肩。 她忍著滿心酸楚,“什么味兒?我才洗的澡,熏了香,能有什么味,你鼻子壞了吧……” 她語音一頓,旋即才明白過來,他是在打趣自己,打趣這四周的酸味。 樂嫣一時間又羞又氣,狠狠剜他一眼。 奈何生來一雙含情眼,一雙茶色瞳仁水光剔透,便是不施粉黛仍顯嫵媚之氣過重。冷冷瞪過來時,不像是發火,反倒像是笑嗔調情。 她這雙眸子,莫說是鄭夫人覺得輕浮不莊重,便是樂嫣自己,也是不喜歡的。 果真叫她這眼睛一瞪,盧恒瞬間不再說話了。 明明生的如此妖孽,眼波流轉間只叫男人柔腸百轉,恨不能將其揉碎在懷里。 他在她彷徨無依時上前,情不自禁地俯身吻上那芳唇。 那張唇,溫軟飽滿,與他冷硬的總是不一樣。 他時常吻著吻著,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七月未曾相見,許多情意都只能靠著一封封書信,如今才能觸碰到,才能與她在同一處屋舍……這般情動焚燒如何能止住。 樂嫣卻是蹙著眉頭將臉側去另一邊。 她屏息凝神,一副他做了十惡不赦大事的神情:“我不想聽這些,你先凈室洗洗……” 樂嫣自小便討厭酒氣,小時候蠻橫,自己不受不得酒味,便也容不得身邊人沾一點兒酒。 小時候樂嫣人生的漂亮,嘴又甜,便是在宮中都極為得寵,高祖爺高太后縱的她無法無天。 大年三十宮宴里,樂嫣哭著一句酒臭,便將宮宴上的酒水都撤了下去。 幾位才從外京趕來的舅舅,卻只能陪她喝些果汁茶水。 嬌慣久了的娘子,總是不能理解旁人的苦難,她不懂盧恒的疲憊,更不懂自己丈夫的心思。 如今聞著盧恒身上濃烈的酒氣,只是幾欲做嘔。 盧恒微微皺眉,“你若是因為玉珠,我只是憐玉珠父母亡故,才將她接回府來……” 樂嫣卻不怎么想聽,只是推搡那抵著自己的冷硬的胸膛:“去洗干凈,臭死了!” 室內岑靜,唯聽燭火燃燒聲。 盧恒與生俱來的矜貴叫他做不出低三下四的舉措,更做不出強迫妻子的舉動,他辨別不出情緒,卻依著妻子的話緩緩松開她,往凈室洗漱去。 卻不想等他清洗干凈回來時,卻見樂嫣早已經沉沉睡去。 正是暑夏里,一年中最熱的時節,饒是夜里也悶熱的厲害。樂嫣體寒,小日子不準,珍娘幾個總不給她用冰。 她仍像是個沒長大的小姑娘,睡覺時喜歡抱著枕頭睡,哪怕是熱的渾身是汗,也舍不得放開。 燭光下那張面頰泛著瑩白光澤,鼻尖挺俏,眼窩深深,卷曲的睫羽像是兩把羽扇。 這夜樂嫣睡得沉沉,后半夜甚至做起夢來,夢見了阿娘。 夢中是阿娘那張氣若游絲的臉。 臨終前母親瘦成那般模樣,卻仍緊緊攥著她的手腕,一遍遍喚她。 “鸞鸞,鸞鸞?!?/br> “阿娘最愧對的便是你……” 那夜,母親身上的病痛像是好轉了許多,叮囑她許多許多話。 只恨不得將她走后,女兒往后幾十年的人生都安排妥當。 樂嫣明白,為何母親會說這種話。 沒有給自己一個叫人艷羨的家,不能父慈母愛,始終是阿娘心間的一根刺。 善化長公主總覺得愧對女兒。 哪怕她力所能及的給了樂嫣自己能給的最好的一切…… 樂嫣的娘親,雖為公主,卻并非先帝所出。 前朝末年,國君荒yin無道,時不假年,胡人南下奪取城池,諸王相繼反之。 太祖彼時也不過是北地一方諸侯,家中世代駐守興州府為將,鎮守要塞抵抗北胡入侵。 眼看朝中jian佞橫行,九州山河破碎,白骨露野,太祖痛定思痛索性扯旗造之。 太祖英杰,膝下幾個兒子亦是驍勇善戰之輩,連戰皆捷,數年間破了數州,攻下前朝半壁江山。 前朝天鳳十四年,太祖義子康獻王孤軍深入不幸身隕戰場,厄運接踵而來,康獻王之妻產后血崩而死。 太祖白發人送黑發人悲痛之下,便將才出生的善化抱來祖宅,親自賜下名姓,交給妻子撫養。 善化的前半生不算順遂,未出生父親戰死,甫一落生又沒了母親,孩童時正值亂世之中,縱衣食無憂卻也吃盡顛沛流離的苦楚。 好在,后來大徵江山立下,此后的善化長公主應當算是一路順遂了。 得兩朝天子看承照拂,封地賞賜凌駕于一應公主之上。 唯一欠缺的便是婚姻一事了。 她與駙馬婚姻不合,早已是天下皆知的笑話。 打從樂嫣記事起,便是母親帶著她在上京的公主府獨居,而父親則是與婢妾之流住在一墻之隔的樂府。 哪家的駙馬能做的如樂蛟這般痛快的?攤上了世間最溫和賢良的公主,半點不嫉妒他婚前的風流,只盼著二人能婚后和睦相處,有了女兒后更是委曲求全為了樂嫣一次次忍讓。 更是在先帝責問起駙馬時,善化都替駙馬說盡好話。后來才徹底涼了心,才帶著女兒獨自奔走封地,與駙馬不復相見。 可縱是如此,樂嫣記憶中,母親也從不曾對自己說過一句父親的壞話。 這般溫柔寬和的公主,臨走前叫她憂心不下的便是唯一的女兒了。 善化長公主原先早有想將女兒托付終身的人選,奈何樂嫣一門心思的喜歡著盧恒。 十幾歲情竇初開的姑娘,被母親保護的太好,甚至連幾個男人都沒見過。等滿心滿眼里都是她的那個與寡母長大,一家子破事的少年郎時,已經為時已晚。 善化長公主如何勸說她,說盧恒沒有父親,由寡母養大,家中條件也不好,一堆糟心事……可樂嫣焉能聽得進去一句? 她一意孤行。 十五歲的娘子信誓旦旦的,滿眼憧憬和期盼:“母親,你給我選的那些人我都不喜歡。我喜歡阿恒,阿恒也喜歡我,這難道不足夠了么?” 善化長公主那時候已經病的起不來身,可她還瞞著不懂事的女兒,總在她來時,往身后壘著軟枕,命女婢們三緘其口,佯裝出自己仍只是風寒未好的模樣。 她聽著女兒的這番話一怔,此后再沒勸過樂嫣一句。 許是她的身體日益不濟,知曉自己時日無多,憂心自己亡故后年幼的女兒舉目無親,那群父族只怕要將她吞吃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