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謫宦 第55節

    怎么個“伺候”法,想也能想得出來,皇后這是明晃晃地在找秦婕妤不痛快,順意而為即可,可不能讓秦婕妤不煩憂才是。

    無意竟引澆香透,霜寒迫。

    不知何處風卷破紙一落,周遭忽然變得極其的壓抑沉肅,宮人們仿佛都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分候而立畢恭畢敬。

    多留無益而平添傷感,若是還傳到了那位的耳中……思及此,桑箋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將手里的裙袖拉扯得越發緊了。誰能想到長得國色天香的皇后娘娘這般的蛇蝎心腸?

    秦霜衣難掩悲涼,竟是無力地跪了下去,眼中是空洞一片宛若被抽取了所有的情感。

    對這一不懷好意的來回如若未聽,秦霜衣只抬眸,雙臂直直地垂下而在袖中緊握成拳,眼底的恨意在盯上龔蕪這一刻毫不加掩。

    龔蕪故作驚訝地以絹掩唇咳了咳,身邊的嬤嬤得了眼色,隨即指著秦霜衣主仆二人冷聲斥道:“貴后出行,不速來拜見也就罷了,還膽敢不識抬舉、目無尊卑!”

    “請皇后娘娘吉祥,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br>
    “愿意,奴婢愿意?!蹦敲麑m女神色一喜,忙叩頭道,話罷,她回眸對上桑箋不滿的眼神時,絲毫不以為意。踩低捧高為人之常情,有何不妥?

    不料,卻聽龔蕪渾不在意地接著道:“那便好,即日起你便是玉容殿的人,拿了牌子就得好好伺候,莫讓秦婕妤煩憂?!?/br>
    “既是陛下瞧得上的,本宮也就大度一回,送去教化一番也就是了,教坊司女工何如?”

    “倒是個口齒伶俐的,本宮瞧著也爽快?!鼻”徽f到心坎上了,龔蕪多看了她一眼,倒也沒有追究她是不是爬著過來的,丹唇輕啟道,“可愿換個地方當差?”

    得孕不易,故而她連日來小心翼翼地護著肚子,卻不知為何娠應這般嚴重,接連召了眾多太醫前來看診皆斷無異,又在喝了周院判親調的安胎藥后放下心來。龔蕪這幾乎就一門不出二門不邁了,可乏了總得找點樂子。她的視線掃過阮嬪之覆軀,笑容一冷。

    其間之意不言而喻,旁人或多或少露出艷羨之色,若能入了貴眼前去正宮辦事也是好福氣。

    “皇后娘娘開恩,我家小主并無此意,只是……只是一時情切,娘娘是受福澤庇佑的,萬望開恩!”桑箋登時被嚇得失色,跪爬著到鳳輦前不斷磕頭解釋。

    秦霜衣只覺眼前漸漸發黑,一種莫大的悲哀席卷而來,摧心欲死。在囚籠里頭唯一的那么一點溫暖火光,被狠狠地碾碎。劫灰燼,而不見蜉蝣從上,燭芯斷無痕。

    鳳輦遙遙被抬過,自有貴旌宸游、鸞觴禊飲之盛。而在多人簇擁中央的龔蕪高高在上,以單手支著額,在翻擺的金幡后淡淡睨了眼其下眾人,似笑非笑,說:“爬過來說聲好聽的,本宮便讓你們平身?!?/br>
    秦霜衣卻只是無動于衷,在侍衛近身時全不反抗,任憑被押著,而余光仍停留在那白布袒露處。

    曾也是皓膚雪腕,怕不是已然僵冷了,泥埋也充作暖被,卻恐難入土,紛擾堆里作朽枝。

    她宛若看到了前路。

    要起駕了,龔蕪輕飄飄地撥弄著身上的絲綢錦帶,又想起菱花鏡前的妝容,紅顏只一剎,碾人為己。

    貼身的宮婢忽而從后頭小跑過來,在她身邊低聲道了句:“是云廠督來了?!?/br>
    龔蕪柳眉一蹙,扯著的料子竟掉了絲。她眼角一瞥,惟見風雪蕭疏,孤枝清敗,而宮道上漏出一線天光,一列躬著身的小太監虔敬地迎著來人。

    “廠臣拜見皇后娘娘,鳳體安康?!痹魄浒矎娜蓍_口,也就只是點到即止地微一欠身,無需何人賜平。

    “毛草貂皮是近日新上貢來的,娘娘若挑得歡喜的,臣便吩咐下去命作些新裳氅披送至鳳儀宮上?!?/br>
    龔蕪的目光落他身上。

    那是澧都城里除了魏玠最炙手可熱的權宦,領提督之職,掌東廠稽查之事,行走宮廷時的陣仗若山海。那還是個極其好看的人,細瓷般的膚容,喜時可見月明,狹長的眼尾勾上了紫棠顏色,胭脂謫容萬般妙,總帶了星點的笑意卻到不了底。

    云卿安長的這模樣做甚?害人不淺,還差點就成了陛下的侍寵,所幸未成。若真的讓這一介jian媚閹奴爬上了龍床貴榻,她這個堂堂鳳后的臉往哪擱?

    龔蕪咬了下唇,神色一冷,卻是和氣地道:“有勞廠督記掛。彩霞,去給本宮挑些上得來眼的料子,總不能駁了人面子?!?/br>
    她似是根本就對此不屑一顧,而委屈將就的一般。

    云卿安收斂了唇邊的笑,神色卻是平靜,只任憑那小婢女彩霞挑了又挑。片刻,彩霞面露難色,這些個可都是皇后娘娘往日里最喜歡的款,何其難挑?!ぁぁぁび致犨@時,龔蕪不悅地催促道:“本宮可沒空多耽擱,若是這般費事,干脆就把這些東西都送過去,容后細看就是?!?/br>
    言出,宮人浩浩蕩蕩欲行去,云卿安卻是側臉瞧了失魂落魄的秦霜衣一眼,后若含玩味,不輕不重地道:“娘娘且留步?!?/br>
    “廠督還有何事?”龔蕪慢悠悠的聲音傳來,似是揉進了霧氣里頭似的,說不盡的不耐。

    “臣自知多言,只是陛下之令不敢違。道秦婕妤未深諳御侍之道,特遣臣囑下調教指點一二?!?/br>
    龔蕪心下一驚。

    能得常在御前侍奉的妃嬪可謂是鳳毛麟角,何其尊榮,連她都要上下打點疏通人脈以求,憑什么這個便宜能落到秦霜衣的頭上?

    云卿安卻是對龔蕪幾乎要噴出火來的怒視未予理會,只是命人同押著秦霜衣的侍衛交涉。

    他若要保人,自有手段讓元璟帝一開金口。

    秦霜衣怔怔抬眼,在對上云卿安目光的那一瞬,似有千絲萬縷的思緒交織在了一塊。喧囂未歇,而最后又現出阮嬪溫婉的笑,和那只蒼白的、不可一握的柔荑。

    ——

    宮檐琉瓦的凍雀撲棱棱地飛了去,逐溫痕,跳杏無紅,徒望孤留聲,其下人影。

    “公主殿下可要跟緊了老奴?!?/br>
    “是,多謝嬤嬤提點?!崩钤禄毓Ь吹貞?。

    陳嬤嬤正在前邊領著李月回往壽康宮而去,見她一路走來目不斜視,規規矩矩的而面上又不露出絲毫局促之色,心中不由得生多了幾分贊賞,也難怪其在最近得了龔太后的多加關注。

    “回太后,榮昌公主已帶到?!?/br>
    甫一越過殿檻,便覺一股使人沉靜的檀香味撲面而來。氈墊下方之座,宮婦低眉順目,未見也可知上位之人威儀不薄。

    李月回斂眸,碎步上前屈膝行禮,道:"榮昌拜見太后娘娘,躬請萬福金安?!?/br>
    龔太后端坐著,用一雙厲眼把李月回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見她梳環髻,穿戴、行事禮儀都挑不出一絲錯處,目光漸柔和,緩聲道:“抬起頭來,讓哀家瞧瞧?!?/br>
    李月回聞言抬頭,坦然由著龔太后端詳,只眼簾微垂以示恭敬,依舊保持著行禮的姿勢。

    “倒是生得一副好樣貌,再過兩年,可是不比我那不成器的侄女遜色。寧才人育有方,福澤不淺?!?/br>
    “蒙太后娘娘謬贊,薄妾本責不敢居功,榮昌得青睞實是有幸之至?!边m才那宮婦忙起身躬拜,一副喜不自勝而又誠惶誠恐的模樣。

    寧氏本后庭奴婢,偶沾君恩竟育下一女得封公主,也是因著元璟帝淡缺子嗣,她雖無尊無寵倒也能憑此安分過活,好歹比當仰人鼻息的婢仆強。

    李月回眼睫輕顫,心底莫名涌上不安。

    她們母女二人一直這般在宮里頭不溫不火的,不知今何故,寧氏忽然就得了賞臉抬為才人,早在幾日前便同她提起過受龔太后召見一事。此外,莫名其妙的賞賜都被尋了個空泛的由頭賜下了。盡管知道凡事有因,可李月回根本就拿不準龔太后的心思。

    龔太后深沉的目光就沒離開過李月回身上,見她一直保持著見禮的姿勢,便放下了手中那剛端起不久的茶盞,柔聲說:“無妨,名花姿在自逢春。到哀家跟前來?!?/br>
    李月回恭聲應是,依言到了她跟前。

    經噓寒問暖一番,才聽龔太后似是不經意般地開口問道:“寧氏,哀家若是沒有記錯的話,榮昌可是年方十六了?”

    “回太后的話,確是過了十六生辰?!?/br>
    “好,很好?!饼徧蟮难凵裨桨l顯得慈愛,“桃之夭夭,靜女濯華,榮昌可有心上人?閑話家常倒也不必見外,哀家或可替你做主?!?/br>
    此話一出,李月回臉白了一瞬,下意識地想要從龔綽的掌心中抽回手,卻是在對方漸緊的力道中強行控制住了自己的沖動。

    不可說。

    殿中伺候的宮人大多都被譴出去了,而寧氏有些坐不住,訕笑兩聲,忙著承太后的意,道:“賤妾鄙薄,倒是連累了榮昌,若得太后垂青提稱一二,實是好事一樁!”

    這寧氏是個識時務的,好拿捏。也難怪,在這深宮里頭坐慣了冷板凳的人一旦得了點甜頭,就容易坐不住了。

    龔太后淺笑,有了這一來二去,接下來的話可就好開口了,“侄子龔銘,年歲正適。來日或可多多走動,洽談其樂……”

    外頭的日光有些暗了,煌煌燈火次第會起,屏風帷幕之后的影子卻是不復先前。當壽康宮外一婢女入內時,龔太后的視線在李月回那故作鎮定的面容上停留了一會,這才“大發慈悲”讓人把榮昌母女二人送走。

    她又喚心腹陳嬤嬤來給自己捏了捏太陽xue,而后從婢女手中接過信件。

    消息是龔河平那邊傳來的,內容很多。

    龔太后眼神一暗,半晌后才搖了搖頭,略有些疲憊地道:“左右也得多勸勸龔蕪這傻丫頭,好歹收斂一些?!?/br>
    平日里的小打小鬧也就罷了,這回的動靜著實鬧得大了些。

    “讓太后煩心了?!标悑邒邍@道。

    “還有,改日替哀家探探臣弟?!饼徧笏紤]片刻,雖來信道并無損失,如舊化解,趕在暴露之前徹底轉移了藏址,斷落不得什么把柄才是,可她總覺著此次受探非無意。

    務必再謹慎一些。

    (本章完)

    第57章 憶昔人 山河為冢,雄兵逐仇。

    有司致言,辭令莊敬,修德正容,禮之始也,是為冠禮。未入宗廟祠堂,但迎銀簌朗清,成于逐客臺上,而賓客皆止聲以候。

    [1]“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br>
    當最后一爵弁被司馬潛抬托而起加于束發之上時,端跪著的司馬厝忽而鄭重地躬身,向他施了叩首禮,沒有聽唱拜,而是他自發的。

    當得起。

    司馬潛眸光微動,在替司馬厝又整了整儀容后,壓了壓唇邊的笑意,那伸出來欲攙的手就停頓在了半空,說:“就權當替你父親受下了,看了你小子那么多年,沒看出朵花來,反倒是把養老本給賠進去了?!?/br>
    自是成不了花,他那凜然的肅殺被收斂在了正冠莊服之下,冷淡的眉眼灼鋒不現,過于年輕俊朗的面容便成了另外一種不居天潢貴胄之下的觀感。雖曾經草野朔風撲卷,依舊是驕矜如舊。

    “可叔,”司馬厝仰著臉看他,只是臉上沒什么表情,“既你已說過,不拜權功祿名山石斗海,惟念日月養恩半兩白銀。叔若虧功,那我是不是還應該在以后回了朔北時,摻一把黃沙去?!?/br>
    因著備戰未敢松懈,司馬厝簡直都忘記了自己生辰的確切時日,只知自己受加冠的年歲已至。又和叔叔分駐兩地,未得長輩提及主持,此件重事就這么的被耽擱了下來。直到司馬潛這次回了京,堅決要給他補辦。

    占筮卜日,擇其良時。陣勢并不算浩大,卻也可見重視。

    時人省而為然,故此后臺名更改,毀臺一喝喚得民間爭相見軍帖,聲名初傳。

    趙枳姮選擇了理解,不過反對自作了決定,逐客臺便成了她的拜婚堂,在此后無數個妝臺蒙塵的時日,她便在小小的司馬厝面前,淺露一露脂紅。

    亂世中的情緣本就如同剪紙一張,平常的百姓但求共暖薄衾,一桌煙火,柴米油鹽家長里短便是安然??赡切┰谇熬譀_鋒陷陣之流,又當何如?落花尚且受戰馬踐踏,區區慰藉若能得以在錦書尺素之上躍存就已是幸運,求盡了也即是舉案齊眉,夜雨寄情。

    對于父親的名字,他并不陌生。那是在其過去許多年后,依舊常在耳邊響起的,從他人的口中,亦或是別的。意味什么也很難說明,可不論是榮耀,悼念,埋怨……都有,卻都不盡然??赡鞘撬抉R霆,他曾深怨過的人。

    司馬厝微抿唇而未插話,至此才回眸朝廣昌伯所望方向盯了一瞬,一時也不知心下是何情感,只似是不在意地道:“他這臭的要命的脾氣原是打那會就有了,十年如一日?!?/br>
    “只是后來,你爹因戰急而致聘禮遲遲未下。趙建章護女心切,本不愿答應,無奈彼時,逐客臺上一諾許,相送候期終身定?!?/br>
    司馬厝短促地笑,說不上是諷還是其他,道:“也算是換了一種方式……”

    “司馬不知?!彼抉R厝明白其中自有用意,卻沒打算刨根問底,反正他聽叔叔的。

    正說至興起時,廣昌伯忽而正色道:“當時郡主青睞你爹也是因此?!?/br>
    司馬厝行揖的手微僵了一瞬,復又極快地松開了,他只淺淺地“嗯”了聲。

    沽名釣譽。

    他倒沒有過多的囑咐,好像一直都是這般,隨和而又態度認真,那是他對司馬厝的一種信任與放心。

    廣昌伯從司馬厝手中接過酒盞還過禮后,目光投向逐客臺時略有些復雜空遠,說:“忠將十年彈指瞬,及子已成而難見,無論怎樣,司馬霆也該是欣慰了?!?/br>
    司馬厝將之聽完,血仿佛一股腦地涌上了,自持在硝煙彌漫中即欲崩盤,他終是疲憊地閉了閉眼,如同陷進了一個密閉空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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