謫宦 第4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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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未待眾人反應過來,司馬厝已越過他們搶先撞入里屋,驚得后方人膽寒不已。危險與否尚未知曉,可不能讓這位橫沖直撞的小祖宗出了差錯。 掌侍衛官忙帶人邁入門檻,宮監房那簡陋得不成樣子的陳設便暴露在眾人的視線當中。 并成一排排擁擠的床褥,跟那安置牲畜的格欄不相上下,墻壁邊都是些被熏得黑黃的痕跡,地面的污穢發著臊味。若是在平時估計連一步都不愿意踏入,但現在可沒人來得及顧忌這個。 “此處不堪入目,恐污貴履!世子還是留于外邊等候……” 司馬厝沒作理會,目光掃過最里邊靠墻那一角略微鼓起來的部分被褥,以及地底那被碰翻的火灰盆和米盅,而后他幾步上前傾身用力一扯,一只趴伏在榻上蜷縮著的毛茸茸黃色團子便露于人前。 大橘低聲嗚咽著,氣喘不已,面上皺得像被擠擰過的大燒餅似的,顯出不知是痛苦還是厭棄至極的神色來,它還不停地張開嘴伸出舌頭胡亂舔舐。 “哪來的野畜,不干不凈,來人,迅速將之拿下處理!”掌侍衛官眼睛一橫,急欲表現而先發制人。 “不干不凈?”司馬厝加重了這一句,斜睨他的那一眼像是摻著一記刮人的霜刀子,“我看誰敢?” 其余蠢蠢欲動的人頓時噤了聲,眼睜睜地看著司馬厝在轉臉時將毛茸物抱在懷里。 大橘是一直被養在司馬厝身邊的,這會兒跟著他從侯府進了皇宮,卻又在沒人注意時偷偷溜走了,使得眾下人都陪著司馬厝前去尋找。 聽了提醒解釋后,掌侍衛官不尷不尬地咬了咬嘴唇,搓了搓手觍著臉道:“都怪小的有眼無珠,世子爺帶著的愛禽果真不同凡響,連區區貍奴都生得一股子大氣魄?!?/br> 有忽起的壓抑竊笑聲從后方傳出。 司馬厝的眉角跳了跳,壓著沖上去把人抽一頓的沖動,低頭細細地給大橘翻身做檢查。 它那一直延伸到胸腹部的乳白色毛底變得焦黑枯糊,其上還沾了不少黏膩米渣,而臉頰四周環繞著的一圈頰毛不見往日的威風凜凜,蔫巴巴的,連發出的聲音也越發像極了貓叫,可它分明是只小老虎。 司馬厝徹底沉下了臉,在抬眸時伸出手朝那最前頭的掌事太監一指,道:“你,過來?!?/br> 太監悚然一驚。 因著司馬厝這會這神情,明擺著是要發脾氣。 “何事?您盡管吩咐?!?/br> 等那掌事太監湊近了在他身邊弓下腰,司馬厝懷中的大橘忽然像被雷劈過似的一個騰起撲上,舒展開的粗大身子快準狠地撞上掌事太監的前胸,將之推得倒退幾步遠。 “哎呦!饒命……奴婢實在不知是何有了得罪,還求垂憐開恩……”那太監連連討饒,哀嚎聲尖利刺耳。 司馬厝聽著心煩,走出幾步在門框邊站定將大橘喚回來。 只見大橘從掌事太監身上落下之時,嘴里還帶著撕扯下來的破碎衣料。它余怒未消似的搖晃了幾下尾巴,又跳回司馬厝懷中去了,雙眼瞪得溜圓,仍是炸毛焦躁模樣。 眾人一時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宮監房外邊的地面是要比里頭的要更加矮一些的,發著的那股因被無數人腳底臟靴碾過的臭味,棲息在這上面的人,似乎也難逃同樣的厄運。 云卿安維持著一個卑微至極的姿勢久了,竟也在這時生出些自以為難得的疲倦來。 可若是在荊棘險地里踽踽獨行的人,是絕對不會輕易地卸掉自己的武裝的。除非是隱隱約約地窺見了一處港灣,又或者僅僅是一方被淡光傾灑過的、稍微清潔一些的實地。好像到了那個時候,受著風吹或日曬,他也能得一個安穩。 可不會有的。 云卿安的眼簾輕動了一下,一閃而來的黃影堪堪出現在他的視線中。 大橘不知何時又躥了下來,圍著云卿安轉了轉后挨到了他臉旁。它將脖子上的一大簇毛發蹭上了他的耳側,隨后也不管云卿安是何反應,自顧自地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趴在他身上了。 云卿安唇邊牽出一抹苦笑。 里頭的動靜他聽清楚了,它倒是挺有氣性,怪鬧騰,就是披著貓皮也能發威??蛇@卻是只沒眼光的老虎崽,近他干什么,怕是連野狗都會嫌棄。 怕不是個傻的。 可有什么打緊,就是這么一個傻老虎崽離開了虎窩的庇護,也還有人看著抱著。它的小主人同它一樣的鬧騰,分毫不讓。 料想是什么物品被踹翻了,一陣乒呤乓啷的聲音,伴隨著司馬厝咄咄逼人的質問聲同時響起。 “這些是能吃的?連鬼都不敢碰,害得我的老虎在你們這吃壞了肚子,今日必須得討一個公道?!?/br> “又不是柴房的,點個火盆子在這當夜壺呢,我老虎的皮毛都被燙糊了,缺地龍去我府里要去,報我名號去沒人敢當你搶劫!” “怎么擺放的這,差點沒把人磕摔死,留點過路成不成?” “是是是……世子教訓的是,奴婢這就差人改辦?!?/br> 長寧侯府的老虎崽子走丟后在宮監房混了一圈,竟引得結果如此,掌事太監叫苦不迭。 云卿安不動聲色地又閉了閉眼,復緩緩用手撐著地面直起身,挪到一邊同其他小太監一樣半蹲半坐著。他盡可能地低著頭,薄唇微動間似是嘲諷,也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別人。 司馬厝的話在他聽來多少是有些囂張可笑,同那些無知而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二世祖嘴里放出的狗屁沒有什么區別。坐于高臺之上的人,可以既幼稚又任性,可以既驕傲又恣意,有顯赫的家世作為底板,仍憑其或激進或潰逃,造就的依舊是工筆畫。 而他的畫紙,在一開始就被捅穿揉爛了,留給他的,是一片除不凈揭不開的荒蕪干草地。 根本沒法相提并論。 有暖熱的感覺傳來,是大橘使勁地挨靠著云卿安拱了拱,它那眨動著的眼睛全是靈氣。 云卿安靜靜和它對望良久,意外地并沒有從它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狼狽不堪。緊繃著的神經終是略微松了松,他試探著、小心翼翼地用掌心撫上大橘的后背。 大橘沒有抗拒,還舒服地伸了一個懶腰賴在云卿安的腳邊躺下了,昏昏欲睡。是真的隨遇而安。 來了,就姑且當作是不會走??伤帜茉谶@陪他多久。 予一處溫枕,竊一晌余慰。 云卿安眸光略暗,正想要撩起一截衣袍將它大半個身子遮蓋住,大橘卻忽地曲起腰腹坐起身來,瞬間讓他的企圖落了空。 “還想磨蹭到什么時候?沒這閑工夫等你?!?/br> 司馬厝將方才踢了踢大橘后墩墩的那一只腳收了回去,神色有些不悅,卻在大橘耍寶似的跳起來咬著他的衣袖蕩秋千時,墨眸中又漾起了星點笑意。 在即將轉身離開時,司馬厝回頭瞥了云卿安一眼,帶了些探究的意味??赡侨瞬贿^是千篇一律的瑟縮垂目,單薄的身軀佝僂軟弱。 他轉過了身去,淡淡道:“得它歡喜的,除我之外,你是頭一個??晌乙矝]覺著你有什么特別?!?/br> 腳步聲漸漸遠去,恍若驚鴻歸穹宇,不經凌渡野原。 云卿安低低地諷笑了聲,注視著司馬厝走遠了,他才鄭重而毫無意義地挺直了脊背,撣了撣身上的塵泥。 自以為是。犯不著誰管。 彼時他神采飛揚,他茍延殘喘。 * 作者有話要說: 回憶還有后續。 (題外話)作者其實知道寫這種文會很冷,但還是寫了/笑。盡管很冷,可你們還是看了/笑。 所以沒有那么多為什么。謝謝! (本章完) 第51章 立中宵 “成事不說,逐事不諫。 子夜,宮巡未止。 “督主,督主……” 徹夜守著的岑衍面露擔憂,端著藥碗的手都在微微發著抖,他急切卻又盡可能輕柔地試圖將溺入夢魘中的人給喚醒。 沉香木雕花的闊床邊,輕紗遮掩,朦朧中依稀能看見其中一個側身躺臥的影子。 紗帳之后,云卿安閉著眼睛,眉頭卻是緊皺,連唇色也都是破碎的病色,而黑發之下是被冷汗潤濕的孤枕。 被困住了,鎖住了。 岑衍不厭其煩地一次次替他擦拭著額頭,又細心地將云卿安那緊攥著被褥已發了青的手撫開,酸澀在這一刻幾乎都要溢出了喉腔。 自長跪不起終不省人事后,云卿安被送回來時便已是這般了。他從關外回宮里時自是吃了藥的,可斷藥這么長時間留下的害處也一并顯現了出來,非但依賴沒有擺脫,連病發也來得越發氣勢洶洶。 都說人命如草芥,在軟泥里扎了根,在堅土里存了肥,也就只剩這么的幾根干巴巴蔫莖葉子留在外頭充作排面,卻沒能立得住場子,是被野狗銜去或被塵土吞噬,皆由不得。分明行不到盡頭,邁過一個又一個的坎,意義又能有幾何?可總歸是捱過去了才好,哪怕是圖一個念想,一個惦記。 他撩起眼皮淡瞧岑衍一眼,抬腳匆匆往屏風后邊走去了,在開口時聲音竟是帶了幾絲疲憊,幾絲柔和,“咱家就是特意來,看看卿安?!?/br> 他那蒼白的臉上被描上了幾筆血色,琉璃淡眸里的是害怕是無助是泬寥。 不知在此時告知是否合適,又恐過后耽擱。 可云卿安很努力地回想起司馬厝的聲音,回想起當時并不坦然的窺視,回想起那被他封藏好的曾有溫存。 岑衍依言,在其后亦步亦趨地跟著,心下松了口氣。 魏玠肅望他良久,沉吟著開口道:“所幸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不算太壞?!?/br> “為父帶你在身邊,送你去內書堂念書,派人教你行事規矩,指望個什么你又不是不懂。抱死守枯,成疾而摧。這么多年來都好好的,怎地如今就亂了分寸?” “義父……”云卿安輕睜開眼,模糊中看到的一切都像是被暈染開的不真切,可魏玠這個人本身卻是極為真切的。 莫怨莫怪,無悲無喜焉知就能拂散往來。 阿姐那斷斷續續的歌謠晃啊晃,晃到了百八十里之外,又落到水河里散成了千滴萬滴,接著又被那卷過舔血刀尖的罡風攪沒了,不可觸碰找尋的水汽從此便不知所安,同他一樣。 主將凱旋主動把軍功都歸讓到監軍身上的,這屬實是大乾開國以來的頭一回。 “咿呀”的一聲,是門被倏地推開了。來人既無通報,也無叩響。 在那場揮之不去的陳年夢魘中,族滅家破,痛似乎是會喘氣的,甚至還把人胸腔里頭的一點點生氣都給攫取榨干。 “軍功難立,立則功大。多言宦官監軍不成氣候,不是遇敵時則擁精卒自衛,戰勝時則縱部下搶功?!蔽韩d緩緩笑道,“今兒出了個例外,也好挫一挫那些長舌根的氣勢,司馬也算是有點識數,卿安,你該得賞了。為父與有榮焉?!?/br> 使人戰栗的冰冷爬滿云卿安周身,他看不見路了,卻被推著走,被抽離,被肆卷。 “起來吧?!蔽韩d身上裹著一件繁繡披風,斑白的臉頰沾了霜,不見了之前的慍色,在左右兩旁并無其他小太監攙著侍奉,他是自己一個人提著燈來此的。 宛若是墜下了,不知所處何地何時,觀感中的一切都像是被斷斷續續拼湊而出的。音符奏殘樂,往冬畫不全。 “勿多思多想,往時再難也都能咬牙撐過去,有為父記掛著,終可無恙。好好休息,眠則無虞?!蔽韩d臨到門前又回頭望了一眼,云卿安已經重新躺下了,他的身影在紗帳之后看不清晰,卻讓魏玠生出一種寂寥的感覺。 “云督,阮小主那邊傳有消息……”岑衍將門和窗都牢牢掩上了,邁著輕飄飄的碎步走過來彎身試探著道。 慢慢地,他好像就真的感覺到自己宛若置身在了一個懷抱中,炭火般的熱度傳來,熏暖了那未明寒冬。 “你看那阿父樂得胡子翹,系紅兜的娃子笑呀么……”到這里便突然戛然而止了。 在岑衍接過藥后,魏玠親自用絹帛替云卿安拭汗,像曾經許多次的那樣,“卿安,不要仰頭望。自古以來,良將看不起酸墨文臣,勛貴看不起寒門……” “掌……掌??!”岑衍抬頭望去時吃了一驚,忙不迭上前躬身施禮,“奴婢見過老祖宗?!?/br> 岑衍心里邊不忐忑是不可能的。云督先前便是惹了魏玠的惱才受罰至此,在宮監房忍捱許久,也沒得魏玠的一聲松口。到了這會若是還來追究,又如何能撐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