謫宦 第3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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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違應如是。 楊旭自顧自地斟酒未語。 司馬厝已然取下了鐵甲兜鍪,坐于上首淡望著其下快意的兵將并不多言,他面上未帶笑,藏滿星輝的墨眸卻似染了笑意。 “說得好!”他的話引得一片歡呼。 “老賀你不上道,怎么都不給咱們總兵先敬酒?來來來我來?!瘪覐V諫先是推了他一把,而后自己拍案站起。 非局中人,不問局中事。 若是云卿安妄議便是貽笑大方了,搞不好就會被推上風口浪尖,在軍中再難有真正的立足之地,畢竟此一時彼一時,抬出身份也對這些軍痞子不管用。 被各種目光齊刷刷地盯著,岑衍已手心冒汗,云卿安只是神色平和,道:“咱家信得一人?!?/br> 信一人。 司馬厝眸光微暗,他出戰時留了心眼自檢了一遍,并無不妥,只有甲胄上的護心鱗被換過了。 換的人是誰很好猜??稍魄浒仓皇墙o他替換上了一塊隕鐵加固的,此刻都似乎仍在胸口發著燙。 云卿安說的這話半真半假,卻讓眾人不重不輕地一噎,悻悻然收回了目光。惟有褚廣諫有些忍不住,直白地出口諷刺道:“監軍體美嬌貴,能賞臉來一回慶功宴都是不容易,哪能像咱們一樣真刀真槍地上陣呢?” 有人一聽也不再顧忌地出聲附和,陰陽怪氣道:“舟車勞頓,監軍身子可還吃得消?” “來都來了,何不同兄弟們喝幾杯,該不是看不起我等粗人吧,快給監軍把酒滿上!” 現場發出一陣熱鬧的哄笑聲。 岑衍被氣得腦袋嗡嗡響,正想出口駁斥幾句,卻見云卿安毫不遲疑地將兵卒給他斟滿的酒捧上,以手袖微擋,一飲而盡。 “督主何苦……” 岑衍心口發著疼,眉頭緊鎖得像是打了一個死結。先前丟了藥不說,如今難道他連忌酒也都忘了嗎? 一碗見了底,眾人瞧見了卻對云卿安的妥協嗤之以鼻。既然有意要幫司馬厝立立威出口惡氣,就得給云卿安一點顏色瞧瞧?!ぁぁぁゑ覐V諫單腳踩上案幾,手肘撐膝身體前傾,那在云卿安身上掃視的目光極為放肆無禮,“這一路不見云監軍那可真是虧了,逛遍田野鄉間,走盡花街柳巷,都難得挑出這么好的顏色?!?/br> 眾人聞言亦都歪著心思去打量,果見那灼酒添香,冷玉染溫。 “說的是!怕就怕,見得了監軍腿軟得連路都走不動誤了正事,哈哈哈……” “念想了監軍,還要那送入帳中的橫裹女作甚!” 污言穢語張口就來。 時涇一聽,面色頓變煞白,急忙制止打斷卻已是來不及,心下叫苦不迭,急急轉臉去看主座之上的人,憂心不已。 中央的火光快要熄了,溫度也似乎跌降了幾分。 寂靜半晌,司馬厝輕輕笑了,也不知究竟是何情緒,他端正了坐姿舉起酒碗遙遙對著云卿安,“云監軍同我等共進退,功不可沒,司馬甚敬,故自罰一杯?!?/br> 云卿安抬了頭靜靜地望著他。 旁人如何說,并無干系。 待烈酒入喉后,司馬厝起了身,聲音略有些沉重飄渺,“都給監軍賠個不是,省得被別人說我麾下的人小家子氣?!?/br> 直到司馬厝消失在人們的視線里時,褚廣諫等眾人面面相覷。 總兵這是,不高興了? 只有時涇了然于心,臉上一副快要哭出來的神情,“這是、郡……郡主了?!?/br> 時涇的話說得不清不楚,卻讓賀凜及在場的舊部兵卒俱是心下俱震,又是懊悔又是不忿。 —— 在山上是很難看到繁星的,它們被鑲嵌在天幕中時,似乎永遠都意識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也會從上墜落而下。而且一旦落下了,就再也拼湊不齊全了,任曾經有多璀璨。 司馬厝卻是曾見到過的。 她作繡活時那纖纖素手靈動,懶畫眉時那一抹黛色如煙,笑望著他時那滿含柔情的秋眸,她總會在炊煙升起時倚靠在門邊輕喚他一聲“阿厝”。 星點滅了很久很久。久到在天穹也不被尋得到一絲一毫的痕跡??伤抉R厝在捕捉到些微的流光時仍然會不自覺地望很久。 早就看不清了,可他記得。 那是盈盈淺笑著的趙熾姮,他的娘親。 身后的腳步聲很輕,卻亂了思緒。司馬厝沒有動,“吩咐下去,明日卯時整軍集合,不得有誤?!?/br> “時涇不在,被咱家給攔退了?!痹魄浒沧呓砗?,將地上掉落的酒囊給踢開了,“喝爛了,咱家可抬不動你?!?/br> 大半夜的坐在這枯山荒嶺,吹冷風酗酒,還真是不像他。 司馬厝轉過臉來,淡笑了聲,用手攀上云卿安的腿腳,仰頭望著他時那目光著實不似往日這般。 倒像是,柔軟的依戀。 云卿安的心塌下了一塊。 “云督要喚人來搭把手又不是什么難事?!彼抉R厝將額頭靠上云卿安,悶聲說,“是不打算把我交出去么?” “那你喝就是了?!痹魄浒驳拖耟身,從背后環抱上司馬厝,將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我就在這看著你,守著你,以天為被,以地為床?!?/br> 司馬厝沒有掙開他的手。 哀戚,無言。 橫裹女,夜以薄被裹身被送入軍營陪酒侍寢,白天則做繁重的雜役活,不是被殺就是受人凌辱,更有甚者在缺糧的時候還會被當成食物,死后都難落得全尸。 朔漠的殘雪,此后帶上了飄飛祭奠的黑羽。 “本督貴得很,不會自降身價?!?/br> 云卿安這般說著,卻用嘴輕咬上司馬厝的頸側衣領,將之扯開時送入的不僅僅是涼風。 酒味很濃卻不讓人倦惡。 潮汛蓄謀已久,來得卻無聲無息,它翻卷拍岸之前早已納入了潺潺細流,迎入了山谷微風,盛上了銀粟皎月,急中帶柔。 勢在必得。 被司馬厝反客為主地就勢一拉,云卿安便撞入他的懷里,卻沒有安分的意思。 喉結上傳來的熱感似金戈交鳴般猛烈得無可不催,司馬厝克制著體內暗潮的涌動,煩躁地用手掰過云卿安的下頜,迫著云卿安停下來與他對視,嗓音低沉喑啞又帶著狠:“欠壓是吧,又沒人逼著你犯賤?!?/br> “夜深苦寒?!痹魄浒卜褐t的眉眼上寫滿了極端偏執瘋狂的愛意,他輕輕地撫上司馬厝的手背,“總兵,帶我回帳?!?/br> (本章完) 第38章 恨半進 “我留總兵,將功補過。 竊云藏歡不容露于草野,便被轉移了陣地。狹仄的軍帳內不會困人,卻困得了人,在紅塵蕩起時,枯絕的碎土之上,連熾光都不會輕易靠近那處的水銀瀉地。 緋月被打濕在了深潭里,槍鳴戈振便也埋藏在了云霧間的呻喘聲中。 不足為外人道的征伐。監軍自能百戰百勝,將軍只需隨機應變。 可云卿安卻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根本就是一敗涂地。 曇花是在將近黎明的時候消失的,欲生的煙簾仍舊在掩飾討好,搖尾乞憐?;奶频脽o可救藥,可當那琴弦斷掉之時,靡音便戛然而止,清醒便輕而易舉地破了這場旖旎生香入夢局。 司馬厝那深邃無底的墨眸深處,是一片的倉皇凌亂。這是在做什么呢?國恥猶未雪,兵戈尚未停,他同佞宦茍且歡。 棄了便是棄了。 敗逃的人不復后望,云卿安便只能默默收拾殘局,他臉上的潮紅未褪,低斂的眉目似沾滿了情絲,索要未滿未得。 是玉盞琉璃,破碎相,苦澀又自嘲。 他對昨夜的險些擦槍走火選擇性地逃避,人前人后自是有些不同,好像足夠刻意的冷落就能將之忘卻。司馬厝完全可以當做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云卿安也無可奈何。 司馬厝頭也沒回,語氣像是在敷衍。 前方的背影頓了頓。 “我等性情粗鄙,對監軍出口不遜實屬不該,多有得罪之處,甘請受罰?!瘪覐V諫當著三軍的面躬身向云卿安道歉時,用余光偷偷地往一旁瞄,卻見司馬厝只是沉默著,看都沒看他們一眼,這直讓褚廣諫心里打鼓。 司馬厝總算是偏了偏頭,目光也不知停留在云卿安身上的哪處,冷淡如斯。 “不是說,這狗屁乾國就是個瘦死還非要面子硬撐著的駱駝嗎?腐敗得不堪入目,朝廷里頭文的無謀,武的無勇。管軍馬的克扣軍錢,造器械的也處處減官錢?!狈赓估湫B連,對著他的手下惡狠狠地痛罵道,“對陣上了竟然還會敗得潰退,是都想存心丟了我臉面么?” “監軍留你,將功補過?!彼抉R厝看向褚廣諫道,提槍走出。 —— 他沒有不戰而屈人之兵的能力,也沒有真的想要攪動這倉黃局的野心,俗人一個但求七情六欲,照面執手許余生。 云卿安微垂了眼睫,低聲說:“我留總兵,將功補過?!?/br> 眾人聽得一頭霧水又是憤然,心想云監軍這也未免太過計較了一些。 枯木殘延,泣血灌溉而出的只有腐菌,偶得曉露一滴便妄想春霖,卻忘了身處洼地,求來的不是生機,而是溺亡。 燕嶺城,羌戎軍部下。 “簡陋的軍帳監軍若是歇不慣,住我的就是?!?/br>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一個不慎就犯了忌諱。褚廣諫在知道內情后急得直接打了自己一個大嘴巴子。 后頭人連忙跟上,褚廣諫愣了愣后,在時涇投來的安撫眼神中如釋重負。 衣服被云卿安漸漸穿上,犯的賤卻根本就彌補不回來??蓡问撬抉R厝身上的余溫,就足夠囚他一夜了,他所求甚少,卻又貪得無厭。 日晝已大白。 軍令集結,乘勝追擊,不容有失。既然糧餉一到,下一步便該向函壇關進發。 云卿安淡望著褚廣諫,等到場面僵持得快要撐不下去了,才理了理袍袖上的褶皺,緩聲道:“戰前不論事,本督不追究,總兵大人自有定奪?!?/br> 戚憐生,恨半進。 敗將先是在司馬厝手下吃了癟,如今挨了頂頭人的罵也絲毫不敢反駁。 他們此次出兵,選擇的突破口便是函壇關,一但其被圍,糧薪奇缺,便會外援斷絕,羽書告急。而燕嶺城本在岐山城東北面百余米開外,與周邊險山城池遙遙呼應,其早已被羌軍牢牢占據。 只是現下挨了司馬厝的突襲,羌戎兵力只得收縮了一部分在燕嶺城。 封俟便也是在這幾日接到了軍報,因而帶了麾下人急匆匆趕到燕嶺城的。被大乾軍隊兵鋒所指時,他正犯了舊疾難受得厲害,連帶著脾氣也越發的火爆,使得無人敢在這時候觸這位尊貴二皇子的霉頭。 只有龍驤將軍葛連縉是個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