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此刻,她正尷尬地躲在修竹之后,一時不知道該不該出來。要說尷尬吧,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要說問心無愧,她也確實不能。 不出去,出去,不出去,出去…… 江潮生念頭飛轉,明晃晃的日頭砸下來,她毅然決定,幫自己徒弟一把,立刻走出了竹林,還故意弄出了些細微聲響。 不料倪霽竟跟呆了一般不為所動。從來都是被人注視的江潮生是容不得這般忽視的,她頓時重重咳嗽了兩聲。 倪霽眨了眨眼睛,把不知何時溢滿了眼眶的淚逼了回去,啞著嗓子叫了一句“師祖?” 江潮生容光煥發的臉頓時一黯,痛心疾首地想:不是叫她不要叫師祖了嗎?前兩天不是乖乖叫她“江元君”的嗎?怎么今天又來了!算了,暫且不跟她計較。 “情字難解,不如一醉!” 一身霞色衣裙的鮫人大大咧咧地坐下,揚手召出一只酒壇并一套酒具,拍開了封泥,濃醇的酒香頓時飄散出來。她挑了挑細長的眉,看向倪霽。 “她笨,你也笨?!?/br> 倪霽:“……” 她憋了太久,也擔心了太久,聞世芳一激,便不由自主地吐露了出來。但江潮生的這句話卻猛然敲開了她的偽裝。她恍然發覺,真實的自己遠比預料中的脆弱。 而剛剛才高傲地吐出兩個字的海國大供奉一下傻了眼——這后生毫無預料地哭了起來! 天道??!她這便宜徒孫原來是紙糊的堅強! “你……”江潮生完全沒預料到這個發展,手忙腳亂地要做些什么,就見到倪霽猛然把手伸向了酒壇。 若按照平日里,倪霽是絕不會喝酒的,可也許正應了借酒澆愁這四個字,她鬼使神差地拿起了酒壇,直接灌了下去。 熱辣的酒液化作一條奔流的長河,直抵肺腑。倪霽喝得太快,不慎嗆了一口,咳著咳著,已是滿臉濕潤。 她甚少落淚,不由地手忙腳亂想擦,偏這一回還像是止不住了。青袍人堪稱溫和的“一時一地”四字反復回旋。 “慢些,慢些?!苯鄙亓松?,立刻心疼地奪走酒壇,小心地倒在了酒杯里遞給倪霽。唉,一看這徒孫就不知道珍惜好東西!別全給她浪費了! 倪霽哆嗦著端起酒杯,熱淚混冷酒,百般滋味,囫圇而下。 明明聞世芳也沒說什么重話,明明她也沒期望有所回應,可她就是難受,灌進去的酒好像化作了翻江倒海的蛟龍,在她胃里翻滾。 江潮生端著酒杯,看著她的便宜徒孫感慨萬千:可憐的小孩兒,沒想到她們最后還是一起喝了酒,卻是在這種情況下。想她大徒兒的性子,恐怕,她還要可憐上一段時間呢。 不過…… 好歹也修了這么多年的有情道,雖然還是看不穿無情人的心思,但江元君識人無數,更是十分熱衷于風月情愛之事,自認對那些情竇初開的小情人的心理比她們自己抓得還要準。 回想起她徒兒匆匆離去時的神色,她覺得不對勁。 “我徒兒她……”江潮生斟酌半天,一口酒都沒喝,終于輕聲道,“口是心非很有一套。小時候,我帶她去海市,她很喜歡一盞影獸皮做的鯨燈。但當我問她想不想要時,她卻搖了搖頭?!?/br> “后來,她明明很喜歡海國,海國主也給了她通行令,她本可以一直呆在海國過逍遙日子的,卻不知為什么一定要去陸上。如此過了許多年?!?/br> 倪霽不知不覺停了下來,酒勁上得很快,或者是她確實酒量太淺。陌生的不聽使喚感伴隨著一種無來由的飄然慢慢升了起來,但她尚未被酒意完全侵占的意識仍然沉浸到了那些遙遠的過往中。 “大道三千,我不明白她為什么要選那一條道,也不明白,她為什么走得那么孤絕?!?/br> “我從來沒懂過這個徒兒。也許……”江潮生放下酒杯,喃喃道,“也許這是報應。撿到她的時候,我還很年輕,我只是,讓她一直活了下去?!?/br> 要說愧疚,有一點。她確實不會養小孩兒,她也確實忘了,人族和鮫人是不同的,人族什么都要學,還很脆弱,完全不像鮫人。聞世芳能長成現在這個樣子,還要多謝紅和江流她們。 倪霽飄飄忽忽道,如墜夢中,“……為什么、為什么對我說?” “無情無念、無牽無掛的,不是人,”江潮生長長吐出一口氣,眼神清明得很,“我這個大徒兒若是要修有情道,那該是天魔纏身了,她向來多心。若是她無意,大概只會覺得此事荒唐?!?/br> 倪霽清醒了片刻。江潮生這話是什么意思?還未等她確信,洶涌的酒勁就涌了上來。 “做個好夢?!彼犚娊鄙缡钦f。 她并沒有做夢,只是一睜眼一閉眼,便是漫天細細綿綿的春雨。這雨并不擾人,輕輕柔柔,飄搖如絲,她從雨中醒來甚至還有一種身在夢中的恍惚感。直到她在草木濕氣中嗅到了一絲溫暖的香氣。 倪霽猛地一扭頭,那人就在不遠處。 她張了張口,竟不知道要說些什么。眨眼間,那青色的身影便消失了,如同一個夢中幻影。倪霽想也不想,立刻跟了上去。 水榭中,聞世芳愣愣地看著滿池漣漪。許久未見倪霽,她雖然知道不會出什么事,但還是去尋了。那一看就是江潮生干的好事,她聞到了一絲熟悉的酒香。只是,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就站在那里,靜靜地看著倪霽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