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6章
縱然身重千鈞,他還是艱難地抬起手,以期離那道光更近些。 然而驚雷再現,鮮血劇烈地擠壓容悅的胸膛,從喉嚨中大口大口地涌了出來,身前和地上被染成艷紅色的一片。他的意識殘存無多,眼中的微光開始一點點彌散,某一刻好像又看到江淮盛景那夜,蛟龍騰空出淵,盛大而爛漫,而又很快在輝煌中歸化為一團霧氣。 一如此刻他將盡的命數。 苦雨如愁,哀綿不絕。正值夜深人靜,大地一片安寧。大雨是入眠之音,有夫婦懷抱兒女已然沉沉睡著,也有尚未熄燈的萬家燈火,或是教習稚子讀書認字,或是為了明日的營生準備物什,或是舉案齊眉的夫婦秉燭私語,亦有四世同堂的親族人談論到趣事之處一同哄笑起來…… 當閃電劈開夜幕,慘白的光再一次落在容悅枯槁的面容上時,也是眼中最后一絲光彩褪盡之際。 他的臉慘白如雪,鮮血卻妖冶嫣紅,自口中、鼻下、耳畔和眼眸中緩緩流下。尚未揚起的手凝在半空之中,而后無力地,連同整個受病痛而孱弱許久的身軀,一齊永遠地沉寂下去,再沒有一絲動靜。 春雨來勢洶洶,裹挾著寒風同至。長夜里,江令橋撐著紙傘一面哭一面行過寸寸草木,手撥開荊叢,劃破了也毫不在意。雨水愈來愈重,傘漸漸成了累贅,她索性棄了紙傘,徒身穿行在濕漉漉的灌木之中。 “花……花在哪兒……” 她無助地哭喊著,走了許久,懷中卻還只有零星幾個花苞。夏天的雨大而急,砸在人身上生疼,冬天的雨細而密,刀子般一寸寸剜人的心,而這場不速之客的春雨位居其間,幾乎耗盡了江令橋所有的心力。天上驚雷陣陣,她手忙腳亂地采下目光所及之處所有的花,漸漸捧了滿懷。 可沒有一朵是扶?;?。 某一瞬間,她在綠葉叢中看到了一朵如火的紅花,暗夜里像極了扶桑。她高興地幾乎要落下淚來,可剛伸出手去,腕間那只樂眉樂目的骷髏頭卻忽地黯淡下去,自銀骨鏈上猝然落下。 雨水貼著江令橋的頭發滾下,正值夜幕之上電閃雷鳴,她驚得站起了身,回首望卻看到屋子四周升起星星點點的華光,如奔騰的水汽般噴涌而上,絢爛畢現。 她來不及哭,更來不及思考,攏著懷里的花冒雨原路奔回??墒瞧崎_門,抬眼看向屋內的那一瞬間,卻只看到容悅僵死的身軀——他七竅流血,跪于窗前仰光而死,孤凄而慘烈。 花落了滿地,女子怔怔地立于原地,頭發上、衣裙上的水還在滴滴答答地下。 像雨,也像淚。 -------------------- 第240章 亨嘉之會 ========================== 做一個兢兢業業的好皇帝實在比裝瘋賣傻難得多,官稚真正掌權以來,才深知朝廷的隱疾有多深。尸位素餐的冗官卻不可一刀切,從前追隨楚藏的部下也不可全部裁撤,為免朝綱不穩,只能徐徐圖之。這些時日以來,官稚需得借故將他們逐一調離中樞,空余出些許官職,再尋合適的緣由令假死的舊人還朝——這是一項浩大的差事。 較之于他,李善葉倒是清閑得很,然而雖沒什么要緊事,卻有心病——江令橋近來并不好。 容悅離開的一整個月里,她不流淚,也不哭鬧,總是一個人淡淡地坐在悲臺窗邊,如從前那般一杯接一杯地飲酒。沒有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可每個人都知道她心底里的難過。有人來時她會說會笑,人走了又將自己重新包裹回那份孤獨的天光里。 李善葉甚至連如何開解她都不知道,見她一日消瘦似一日,心里比誰都著急。 陽光好的時候,江令橋會在小園中獨自坐著。香囊垂掛于腰間,一個人一言不發地仰首望著碧空如洗的蒼穹,一坐就是一整天。 殘冬了去,今日春風駘蕩,天朗氣清。 衣袂隨風浮動,李善葉的腳步停了下來,見她如此,不由地輕嘆了口氣,而后抬步緩緩行至她面前。 “哥,”見他來,江令橋莞爾一笑,“你怎么來了?” 她笑得澄明,似乎陰霾不再,一切又回到了從前的模樣,欣然提起酒壺替他斟了一杯酒,酒盞徐徐抵至他面前。 李善葉并沒有接,只瞥了一眼,而后淡淡地開口問她:“人死不能復生,你打算這樣下去多久?” 江令橋的笑忽而凝在了臉上,她抬眸看他,強作鎮定地繼續笑道:“每日喝得下吃得飽睡得著,這樣不好嗎?” “當真是這樣么?”他負手而立。 風吹不走凝固的寂靜,卻撥動了少女的心事。多日來,沒有人這樣直截了當地在她面前顯露過,她也逼迫自己不要整日沉湎于回憶,可有些東西就是在腦海里趕不走,日日夜夜折磨活著的那個人。如今被一刀剖開,太平龜裂,血rou畢現。 “哥……”江令橋掩飾不住,眼尾泛了紅,仰看他時,一滴眼淚悄悄滑落,“我好難過……為什么……” 她的話里帶著哭腔,目光可憐。李善葉大抵是想到了什么,心有觸動,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頭。 “我知道……”他的聲音很輕,“世間險阻重重,情關最絆人心……” “我知道這樣不好,我也不想這樣的……”江令橋哽咽地搖著頭,“可是,可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從前每日都能見到,心里便也習以為常了,哪怕是獨自入宮時相隔兩地,卻也念著日后總會相見,心里并沒有多難受……可是哥,他死了,永遠回不來了,我再也沒有念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