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楚藏那番話算是提點了皇帝,再開口時便嚴謹了許多:“薛將軍,此番立了大功,想要加官進爵還是田頃財帛盡管說,能滿足的朕一定不吝獎賞!” “臣……”他叩頭在地,雙目前晦暗一片,像是軀體都死了,唯有聲音還虛無縹緲地活著,“臣……想要……” 想要什么?是名嗎?還是利?是權嗎?還是勢?你在乎這些嗎——一個聲音在薛云照腦海中久久回響——你真正想要的,這輩子能見天日嗎?你敢當著旁人,哪怕就是一個人的面,有恃無恐地說出她的名字嗎?就算說了,會如愿嗎?哪怕你清清白白地說出了自己的欲望,天下人,百官朝臣,還有皇帝,他們會沒有猜忌嗎?何況你真的清白嗎?一個朝前臣,一個后宮人,名字擺在一起都是糟污了圣賢,一旦說出口,往后她的日子要怎么過? 凱旋的功臣長長地跪在朝堂之下,無人許他起身,他便該一輩子跪著。薛云照俯身頭點地,靜默了許久,才從衣下緩緩落出幾個輕飄飄的字—— “臣想要……” 夏府湖心亭,夏之秋正在寫字。 “你要了金書鐵券?”她雙眸微睜,“陛下當真給了?” 薛云照點了點頭。 夏之秋一面提筆落字,一面緩緩思量,須臾,道:“倒也不過分,薛家本就開國輔政,世代簪纓,又是閥閱之家,得此也是應當?!?/br> 說到這時,她笑笑:“我知你不在乎名利,若真問你想要什么,確是難說的。要金書鐵券,家府榮光,也算是上策?!?/br> 薛云照的目光不知落在何處,或是在天,或是在水,忽然沒頭沒腦地喃喃了句:“不過是一道護命符罷了……” “嗯?你說什么?”夏之秋沒聽清,抬起頭來看他時,一滴墨珠從筆尖滲落,污了滿幅好字。 薛云照擠出一絲笑容來:“沒什么,不值一提的荒唐念頭——對了,聽聞朝中不日會有一位新國師入朝,還是個神仙高人?” 聞此,夏之秋的手顫了顫,眼神中閃過一絲遺憾:“是啊……” 那一夜江淮盛景,她是在府門之內望見的那一角天。彼時天光燦爛若白晝,那一席曾久久縈繞長夜的身影,終于再一次出現在了她的眼前,在繁華和綺艷里,帶著光輝和爛漫屹立于天地。 那是她的神。 那樣近,而又那樣遠,是夏之秋從很久之前便一眼誤終生的人。她伏在軒窗前,望著漫天的瓊樓玉宇,似乎抬手可及,纖弱的手指甚至可以觸及到他的衣袂,可她心里明白,不會了,不會再有了,那終究是隔著千萬里天塹,是鏡花水月的虛影。 以至于后面薛云照說了什么,亦或是什么也沒說,夏之秋也不知道了。只見她意識回籠,目光轉回時,才堪堪發覺出那一滴無中生有的墨漬,輕嘆了口氣,隨后擱了筆站起身來:“時辰到了,我不便再留,是時候該出門了。實在對不住,你的慶功宴,今日怕是吃不成了?!?/br> “你去哪兒?” 夏之秋收拾著筆墨紙硯:“東樂街?!?/br> 只聽這三個字,薛云照便也能明白了大半。從前便知曉她常去那處做布施,聽聞東樂街住的多是窮苦之人,只是身在中都這么多年,還一直未曾涉足過。 “我同你一起去吧……”他站起身道,“觀人事,諫善言。我也想看看這中都之內,最不見天日的角落究竟是怎樣一番模樣?!?/br> 夏之秋看著他,沒有說什么,也沒有阻攔,只讓燈青去喚人多預備了一匹馬,二人分先后向東樂街的方向行去。 待薛云照到時,她已經到了有一會兒了,隨行的幾個侍女守在柴火邊,火上架著大鍋,燜蓋正煮著粥,而夏之秋和燈青在一旁分發著御寒的衣物。 是啊,天愈來愈冷了,冬天,不日便要來了…… 薛云照要了一身粗布衣服,裝作隨行的馬夫,未免不必要的謠言四起,無端惹些不值當的麻煩。 這里的人不認得他,盡管四處走,倒也不用擔心會被中都城里哪個有頭臉的人認出。只一眼便可看盡的東樂街,廢墟挨著廢墟,破敗連著破敗,根本沒幾處可入眼的房屋,再看往來之人的衣著鞋履,比乞丐好不了幾分,入目之人個個面黃肌瘦,身如紙皮。偌大繁華的皇城腳下,沒有哪個官眷大員會踏入此地。 “你……”薛云照看著眼前的荒涼,“來這里很多次了吧?” 夏之秋笑了笑,只看著面前的人事物,道:“薛公子以為,為何中都處處繁華,獨此處貧瘠深重,不堪入眼?” 循著她的目光,滿目盡是中都城不為人知的瘡痍。貧窮、病痛、苦難、絕望、哀傷,世間所有黑暗的形容大多聚居于此。薛云照看了很久,方緩緩道:“緣由很多,不勝枚舉?!?/br> “是啊……”夏之秋道,“中都那么多好水好土,卻都在旁的地方,不曾留半分于此地。這兒離緒風河遠,也沒多少可以耕種的土地,這就存了窮苦的種子。加之地處偏僻,不得朝中關心與疼愛,長年累月地籍籍無名。偏偏好去處不肯留人,這里的人便愈來愈多,本就是無人問津的窮山窮水,種之以赤金,饋之以朽薪,怕是……永生永世都再難翻身了?!?/br> 施粥的隊伍不知何時排了起來,沒多大一會兒便長得忘不見盡頭。幾個稚童得了御冬的新衣,像是遇了天大的開心事,四下里追逐嬉笑著,笑聲清脆而純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