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貴妃娘娘,臣女……臣女……” 夏之秋抿著唇,袖間的手絞著雙膝前衣物,絞得都皺了,也沒說出下文來。 知慕少艾時,也曾試想過,自己那素未謀面的夫君,究竟是何等模樣?是俊是丑?是善是劣?是文是武?她讀的那么多詩書,她傾注滿腔愛意的琴,還有不知多少的本領,日后注定被圈禁在宅院里,她還會有高山流水嗎? 這輩子若是盲婚啞嫁便算了,可若是紅塵俗世中,回眸望見了一個忘不掉的人,那往后的逆來順受,還能毫不猶豫地承接嗎? 她永遠記得月下舞劍的那夜,月光傾瀉如白練,月華沾染少年衣袂的那一眼。 只一眼,那些被偷偷埋葬了的不屈和向往,又盡數活了過來,拉著她,推著她,拽著她,告訴她“安得山人一雙劍,走入云中看不見[1]?!?/br> 年少時不能遇見太艷絕的人,她還什么都沒有為他做過,她不想放棄。 可貴妃娘娘有一句話又說得很對——她是將軍獨女,日后夏府的榮光,只有靠她來撐了…… “哐當——” 忽地一聲巨響,屏風后面的木臺上似乎有花瓶墜了地,清脆的聲音在寂靜幽深的琴嫣殿里,顯得更加刺耳,夏之秋一驚,生生被拉出自己的思量。 貴妃倒像是司空見慣了的,安撫她說,又是沒長眼的鳥落下來歇腳,一不小心碰倒了器物,這幾日有鳥遷徙,碰倒了好幾樣琉璃器具,這樣的情形,早就是見怪不怪了。 “本宮也不是要逼你,只是同你閑話幾句,不必放在心上?!泵腺F妃的心思沒有在那只碎花瓶上停留太久,懶懶抬眼一望便岔開了話,“族里既已有我入了宮,其他女眷便也可免了選秀。你若是不愿意,權當本宮今日什么也沒說,一陣風拂面去,清爽過便好?!?/br> 墨云陰沉,人們以為要下雨,雨卻久久不落,天邊飄來一陣只能卷動秋葉的細風,卻無端吹散了重重云翳,露出日光來。 夏之秋再看向孟貴妃時,恍惚間似乎見她噙了一抹有意無意的淡笑,或許是有,或許沒有,她暗暗猶疑,卻又不敢篤定,貴妃正低著頭喝茶,叫人看不真切。 夏之秋走后,偌大的椒房殿又恢復了死一般的沉寂,孟卷舒仰面臥在貴妃榻上,目光久久凝望著殿內的雕梁畫棟。 那斗拱機巧如此,究竟是如何搭就的?那房梁中流砥柱,選的是什么樣子的圓木?枋木瞧來華美,上頭繪的是什么畫?風土畫?人像畫?還是山水畫? 她就這么枕著看,目光所至,閑散的疑問像是遍地開出的花,自己同自己小聲地說著話。 宮殿很大,臥著的人顯得太渺小,修長白皙的脖頸下,那只握著絹扇的手,輕輕搭在了似乎輕微隆起的小腹上。 “不愿意……不能……不許……” 她囈語似的呢喃著,像是一首吟哦的曲子,藏著陌生的小調,慢慢地,慢慢地沉睡而去。 *** 容悅和江令橋彼時正吵得不可開交——雖說小安陵總是百般刁難他們,或是擠眉弄眼,驚天慟哭,或是蚯蚓翻身,金蟬脫殼,總之就是誰也瞧誰不上眼。 三歲看小七歲看老,為此容悅還盛贊,這娃娃這么小就精通看人下菜碟的本領,定是天降奇才,百年難得一遇。 但是長不欺幼,兩個人年歲加起來不知是他的幾百幾千倍,怎好同一個奶都沒吃幾天的糯米團子小肚雞腸?俗話說得好,大人不記小人過是也! 一晃眼入桃源村快十日了,一月之期將近,打量著是時候該收拾收拾回去了。 在此地好說壞說賴了這么久,明明只是打定養養傷的,如今痊愈都不知有多久了。時間快得莫名其妙,日子倒過得樂在其中,兩人每日變著法給大伯大娘獻殷勤—— 江令橋興致勃勃地找村頭的劉阿婆探討產婦小月子里的膳食訣竅,容悅則在村尾書塾門口,左手一只雞右手一只鴨地鉗制著淚灑學堂、要回去哭爹喊娘的頑皮學子。風和日麗的閑暇時候,走在村間林蔭道上,夸夸孫家姑嬸新買的猴腚紅胭脂,聽聽魏阿公幾十年如一日的牛皮話,給剛懷孕的姚大姐請請平安脈,煞有介事地給懷春的杜小妹算算情郎在何處,年方又幾何。 溪水潺潺,天光長長,沿水而走,忽見眼前掠過一個黑影,喔喔地鳴著,便見養雞圣手梁老哥氣喘吁吁地追著——“我的雞——翠花——”江令橋路見不平一聲吼,一躍身一探手,輕輕松松便逮住了那只飛雞,若無其事地放到他手里,又若無其事地拽了容悅拔腿就走,留下嘴張成“喔”的梁老哥驚在原地。再往前走,便是黃秀才的小茶館了,一個讀書人不愛功名,就愛每天說書過過嘴癮,逗鄉鄰們一樂,大家伙兒閑來無事,也愛扎堆兒在這一塊嗑嗑瓜子喝喝茶。 當然,這里也是小孩子們逃了課最愛光顧的地方。黃秀才之乎者也地教訓著,不許他們來,四五個腦袋便只得擠在一處,偷偷摸摸地趴在墻角聽。 故而這里自然也是cao碎一顆心的爹爹娘親們探頭探腦的埋伏地。 容悅和江令橋面對面坐著,手里不停歇地做著給小娃娃的滿月禮。如今要走了,也不知再見是什么時候,能不能來喝他的滿月酒,如此悲壯動人的大場面,干戈怎么也得給個面子化成玉帛。 抬眼瞧見大娘懷里的小娃娃揚著眉毛微微一笑,江令橋氣得朝他做了個鬼臉,又轉身回去繼續搗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