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豈非跟陛下詔令相悖？”

    “也豈非在進一步加劇天下的恐慌？”

    “這實在非是什么安民之策，而是亂國之舉！”

    “萬萬不可施行?！?/br>
    說著。

    馮去疾看向計然幾人，沉聲道：“我自是清楚諸位也是為朝廷著想，然在我看來，諸位的理財之能、經濟之通，恐未必真就適合大秦，賑災濟民乃人道，也是關東過去一直堅持的做法，而大秦自商君變法之后，恪行的是法制?！?/br>
    “非是人道?！?/br>
    “諸位用人道之策，來治理法制之國，恐是有些不妥?！?/br>
    聞言。

    計然等人臉色微沉。

    馮去疾分明是在暗搓搓的擠兌他們別有用心。

    這時。

    李斯終于開口了。

    他沉聲道：“法制跟人道是截然不同的方向，人道行救濟以安民，實為授人以魚，而法制則是授人以漁?！?/br>
    “雖只是一字之差，實則有天壤之別?！?/br>
    “自陛下決定‘修人事以勝天’之后，老夫便翻閱了不少書籍，從中也是吸取到了很多經驗，就實而言，若按大秦過往的救濟之法，繼續沿襲老路的確會出現一定問題?！?/br>
    “秦最初的救濟之法同樣是行人道?！?/br>
    “以賑災救濟為主?！?/br>
    “而從商君變法之后，大秦就改變了救濟之路?！?/br>
    “從行人道的賑災救濟，改為了更符合法制的‘以工代賑’?！?/br>
    “何為以工代賑？”扶蘇好奇的問道。

    李斯負手而立。

    他笑著道：“《晏子春秋》記載，齊饑，晏子因路寢之役以賑民?！?/br>
    “即以大量工程來安置災民?！?/br>
    “這個辦法在天下其實并不常見，而隨著晏子身亡，這些政策也漸漸為齊王棄用，最終在商鞅變法之后，被秦國取而用之?！?/br>
    “甚至于大秦還更進一步?！?/br>
    “水災旱災之際，朝廷吸收災民，在境內大肆修建水利工程，以確保秦地農業能良好發展?！?/br>
    “其中為天下矚目的便有都江堰、鄭國渠?！?/br>
    “此外便是史祿廷尉作為監御史時監督的靈渠?！?/br>
    聽到李斯提到自己，史祿連忙頷首。

    李斯繼續道：“嶺南水澇眾多，民生凋零，當時朝廷攻伐不力，最終在幾番商討之后，決定修建靈渠，一來解決嶺南嚴重的水澇問題，二來便是為大軍南下做好準備，當時，嶺南瘟疫大水多發，民眾流離失所，苦不堪言?！?/br>
    “而在朝廷下令修建靈渠后，修建靈渠的民工民夫中，其實服徭役者少，附近吃不上飯的饑民和生活困難的貧民居多，靈渠在建造過程中的確很是辛苦，但在此之下，卻是能保證修建靈渠的民工民夫能吃上飯，不至于餓死成一具枯骨?！?/br>
    “如靈渠這般，借大量工程，來解決災禍，才是大秦這百余年的常態?！?/br>
    “正因為此?！?/br>
    “昭襄先王才敢出于維護法紀的目的，不救濟災民，如果沒有這些措施，先君又豈敢真放任國民霍霍餓死？”

    “那時秦國也注定餓殍遍地?！?/br>
    “但事實并沒有出現餓殍無數的情況，反而在大秦君臣的齊心協力下，秦國境內水利設施不斷完善，水旱兩災在接下來很長時間，都沒有對大秦造成太大影響，這也才造就了關中現在的魚米之鄉，也為陛下一統天下囤積了不少糧草?！?/br>
    “另外大秦法制一直在強調一點?！?/br>
    “法不誅心，必見其行?！?/br>
    “秦法廢井田開阡陌，廢除奴隸制，獎勵耕戰，給秦人以自由，以公平的權力，目的就是讓秦人會自力更生，會耕戰立功，若是繼續沿襲賑災濟民之人道，定會讓人養成惰性，不習之風盛行?！?/br>
    “若非如此?！?/br>
    “相較過去趙、齊的肥沃之土，秦何以能養活這么多人口？又何以能以一國拒六國？并最終實現天下一統？”

    “根源便在于此處?！?/br>
    “秦自來更注重的便是人事?！?/br>
    大堂寂然。

    聽了李斯的話，眾人都若有所思。

    不過在稍顯安靜之后，計然卻是冷笑一聲，駁斥道：“丞相言之有理，這的確是朝廷過去的做法，這種做法自然也是無比正確，但今時不同往日，天下早已變了?！?/br>
    “若繼續墨守成規，不思進取，豈非自絕于天下？”

    “再則?！?/br>
    “李丞相說的不全?！?/br>
    “我計然跟李丞相馮丞相一樣，都是關東出身，在仕秦之前，也的確受到不少王道影響，但所謂王道霸道，究其根本，只是治國之方法，只要運用得當，未必不能為我所用，為大秦所用?！?/br>
    說著。

    計然冷漠的瞥了馮去疾一眼。

    馮去疾臉色微沉。

    他自是聽得出計然話中的譏諷意味。

    計然冷笑道：“方才李丞相說的在理，朝廷過去對于天下災禍治理，主要采取的便是‘以工代賑’，大秦興修水利足有上百年，這才有了關中沃土，也才有了而今之富饒，然水利之事，注定要有水才能去做，天下江河溪水眾多，但也有很多地方是不靠水的?！?/br>
    “而且天下除水澇，還有旱災、蟲災等等?！?/br>
    “所以等到災難真的發生時，很多地方往往是沒辦法興建工程的，而對于這種狀況，朝廷過去的做法，其實也殊途同歸，便是給災民找事做，例如讓災民向軍營服務，制作制造箭矢、修繕甲胄，收集草料，維護戰車等工作，來謀求一份事務，以維系自己生活，保證自己不被餓死?！?/br>
    “但……”

    計然話語一頓，嘴角帶著幾分冷冽。

    他緩緩道：“這種辦法之所以可行，那是因為天下未定?！?/br>
    “而今天下安定，這種辦法恐無法進行了?！?/br>
    “無法興修工程，也無法為戰事做準備，這些災民又當如何處置？”

    “難道就眼睜睜看著這些人餓死？”

    “若當真這么做，只怕天下真就要烽煙四起了?！?/br>
    “這豈是我等能承擔的？”

    “我計然仕秦多年，一心為秦，正是對天下有所擔憂，這才慨然進言，也正因我是關東出身，對關東情況有所了解，所以才敢冒大不韙，去提出修法賑災，為的便是將災禍影響降到最低?！?/br>
    “我計然為國為民問心無愧?！?/br>
    計然一臉慨然。

    計然的話也是得到了不少人贊成。

    聞言。

    李斯嗤之以鼻。

    他冷聲道：“計官市丞，你的話我不敢茍同?！?/br>
    “而且你會錯意了?！?/br>
    “以工代賑，并不僅僅只用于水利旱災，同樣也能用于興建利國利民的工程上，且不說大秦各郡縣的道路問題，還有關東城墻修繕，以及一些失修的水利，這些都是可以消化災民的，何以非得要臨時起意？”

    “不過你說的的確有幾分道理?！?/br>
    “我方才沉思了一下，關東跟關中不一樣，沒有那么多存糧，也習慣了朝廷賑災，所以可在受災之地推行緩稅?！?/br>
    “暫緩民眾的稅賦，允許民眾到豐收之年再補交欠下的稅賦，另一方面，朝廷也會為災民提供種子和農具幫助災民盡快恢復生產?！?/br>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br>
    “若是這些災民自己都不積極的治災，那這樣的子民大秦何以繼續留著？”

    “大秦也養不起這么多無用之人?！?/br>
    “法不可動?！?/br>
    “秦法規定民人不得私相逃荒而致民力流失，須在官府政令之下由鄉官率領實施，只要大小官署恪盡職守，任何災禍都能得到妥善解決?！?/br>
    “這才是修人事以勝天的意義?！?/br>
    說完。

    李斯已無心再聽計然等人狡辯，直接宣告這次商議結束，同時讓小吏將這次商議對話悉數記下，等整理好再呈給陛下。

    見狀，其他人也沒有再言。

    而后互相拱手道別。

    隨后各自回到了各自官署。

    扶蘇也并未在丞相府多留，他這次前來，主要便是想看一下朝廷官員對秦法的態度。

    只是結果令扶蘇心驚。

    朝廷很多官員都對現有秦律有不滿。

    一直在有意無意試探改變。

    最終爭執的其實還是道路之爭。

    行王道還是法制。

    朝臣中很多官員，都趨于行王道，只是過去礙于始皇威言，將這個心思壓下了，眼下天象異變，這讓不少人又開始蠢蠢欲動起來，試圖從各種角度進行試探，以改變朝廷方向。

    一時間。

    扶蘇只覺壓力山大。

    他早就明白過來，大秦是走不了王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