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深吸口氣，繼續道：“我特意去詢問了原因?！?/br>
    “主要是驪山陵、長城及阿房宮?！?/br>
    “過去征發，主要是遷入關中的關東六國貴族與平民人口，但自從天下一統以來，驪山陵開始大修，起初只積聚了十萬余六國罪犯，人云刑徒十萬也，若再繼續遷入關東六國貴族青壯征發于驪山，驪山將集聚數十萬關東精壯?！?/br>
    “若六國貴族趁機作亂，便是肘腋之患?！?/br>
    “同時?！?/br>
    “幾年前驪山發生過黥布作亂?！?/br>
    “為了防止再度發生作亂，朝廷便不再征發關東六國貴族青壯，改為征發關中的老秦人?！?/br>
    “眼下驪山已有老秦人四五十萬之巨?！?/br>
    “加之前幾年開始修建長城，以及去年才開始動工的阿房，官府思定，為求安穩，依舊選擇征發老秦人，是故關中之地，還留在地方的老秦人青壯已快沒有了?！?/br>
    扶蘇滿眼憂色。

    沒有深入了解，根本不知其險。

    扶蘇神色凝重道：“父皇即位以來，老秦人總共千萬上下，其中隴西、河西、巴蜀、關外幾郡人口，大約占秦人六成，關中腹地人口，大約占秦人四成，自滅六國大戰開始，秦國主力大軍連同咸陽及各要塞守軍，加上皇室與各種官署護衛軍士等，總數是將近百萬?！?/br>
    “以全部秦人總數計，大體是十人一兵?！?/br>
    “若以成軍人口基數計，當時已近達兩三男一兵?！?/br>
    “這也是大秦平定天下的底氣！”

    “而在橫掃六國的戰事中，大秦將士戰死二三十萬，后續征發又如數補齊，等平定六國后，又征發三十余萬民力進入南海，其中八成是秦人男女，后續才開始征發六國貴族及平民，再加幾次征發老秦人赴北河守邊?！?/br>
    “又有幾次與關東人口互換遷移?！?/br>
    “總體算下來，關中遷出的秦人高達百萬，入軍前后傷亡八十余萬，總計征發快兩百萬?！?/br>
    “目下關中老秦人，除了在軍男子，八成都散布到邊陲去了?！?/br>
    “僅剩的也基本在驪山、阿房跟修長城?！?/br>
    “嵇先生?！?/br>
    “關中沒老秦人了！”

    “若是天下有事，關中有變，朝廷又能依仗誰？”

    “大秦何以去安天下？！”

    扶蘇滿臉不安。

    他切實的感受到了危機。

    以往就算聽到地方有事，他也并未放在心上，秦軍之威早已傳遍天下，但秦軍之根基在關中，眼下關中如此虛浮，一旦生出動亂，勢必會殃及軍隊，到時大秦豈非危險了？

    軍隊不穩，天下何安？

    而且對天下形勢了解越多，他越發深刻了解到，六國貴族的復辟大潮必然到來，關中跟關東勢必會有一次決戰。

    若真到了那天，關中卻連十萬兵都拉不出來。

    這又如何去安定天下？

    扶蘇思緒翻涌，心中滿是惶恐。

    嵇恒面色鎮定，他抬眼看了看扶蘇，微微頷首，扶蘇能洞悉這么多，已很是不錯，但還是帶著一股‘匠氣’，也有些過于相信地方官員給出的資料了，這些數據或許沒錯，但關東人老秦人又豈能這么輕易兩分？

    嵇恒將酒壺放下，緩緩道：“我不知這些數據來自何處，想必是來自地方官員，亦或者直接來自丞相府?！?/br>
    “但就我而言，這些數字不客觀?！?/br>
    “也缺乏說服力?！?/br>
    “或許老秦人消散的確存在?！?/br>
    “也很是嚴重?！?/br>
    “但過于強調老秦人跟關東，未必沒有包藏禍心?！?/br>
    聞言。

    扶蘇卻是一怔。

    他正襟危坐，肅然傾聽著。

    嵇恒道：“數字的確不會騙人，但記錄數據的人，或者向你說數字的人，卻未必不會騙人?！?/br>
    “因而要有自己的甄別能力?！?/br>
    “誠然，老秦人這些年征發很是夸張?！?/br>
    “但老秦人如何定義?！?/br>
    “如何劃分？”

    “誰人定義，又誰人區分？”

    “關中腹地及秦國最先立足的隴西，這部分為嬴秦部族，自當屬于老秦人，但關中其他地方呢？像你所說的巴蜀、關外呢？這些地方的秦人算不算老秦人？”

    “又以什么為區分，時間？為秦吞并的長久？”

    “亦或者其他？”

    扶蘇默然。

    他在心中想了想，給不出依據。

    嵇恒笑了笑，道：“做不出區分的，評定是隨心的?！?/br>
    “對于嬴秦部族來講，除了嬴姓一脈的人，實則都是‘新秦人’，而對西河巴蜀等郡的人來講，他們之內被秦吞并的，都是‘新秦人’，若以始皇上位時來講，關東之人皆為‘新秦人’?！?/br>
    “但始皇在位近三十六年?！?/br>
    “秦占據南郡、上黨等郡，遠比一掃天下來的早?！?/br>
    “這些人又如何算？”

    “新舊秦人之分，其實是利益博弈?！?/br>
    “有的人在借此為自身招徠權力，爭取利益，而這樣的情況，大秦其實已發生過?！?/br>
    “逐客令跟諫逐客疏！”

    聞言。

    扶蘇瞳孔陡然一縮。

    他其實聽得迷迷糊糊，但在聽到逐客令跟諫逐客令后，瞬間想清楚了原委。

    一下反應了過來。

    嵇恒道：“始皇初掌權時，曾下發過逐客令?！?/br>
    “逐關東官吏?！?/br>
    “而當時逐客令一下，秦國官府近乎癱瘓，原因便在于‘秦’‘客’難分，當時咸陽官員，有三四成是關東人士，而官吏中更有五六成是關東人士，逐客令下，關東人士全部被驅逐出了秦國?！?/br>
    “是故咸陽各官署成了瘸子瞎子?！?/br>
    “公務癱瘓，許多事直接亂的沒有頭緒，也沒有人能及時理順?！?/br>
    “逐客令逐的是關東人士?！?/br>
    “但關東人士如何區分，卻是模棱兩可?！?/br>
    “客居的算關東人士，入秦定居的算嗎？還有昔年亡國的文明風華之邦，譬如魯國、宋國、越國、吳國、薛國等等，這些人為關東出身，但早已亡國，故千里迢迢入秦仕秦，尋個差事，這些人算關東人士嗎？”

    “百年時間，因為秦國強盛，加之秦國廣泛吸收關東人口，入秦的關東人口高達上百萬?！?/br>
    “逐客令下卻一律歸為了關東人士?！?/br>
    “最終結果你也知道了?！?/br>
    “逐客令下，秦廷亂成一團，官署徹底癱瘓?！?/br>
    “不過數日，始皇就廢除了逐客令，更是下令讓軍隊攔阻離秦官吏人口，并給予優待以收攏士心?！?/br>
    “眼下其實是同樣道理?！?/br>
    “你心中可以有新舊秦人之分，但不能主動說出來，更不能以此為依據，去做厚此薄彼的舉措，因為你控制不住這個度的，一旦開了新舊秦人之口，下面的官吏只會根據對自己有利與否，選擇性去執行，最終情況只會不斷惡化?！?/br>
    “老秦人的確遭遇了諸多不公，你身為大秦長公子，就算心中有波動有擔憂，但也只能以‘秦人’為念?！?/br>
    “以‘秦人’的角度去改變、去解決，而非是片面的劃定新老秦人?！?/br>
    “扶蘇，你需記住?！?/br>
    “公開的秘密不等于秘密的公開！”

    第128章 大秦皇室太貪了！

    扶蘇手腳冰涼。

    聽了嵇恒的話，他才知道自己理解的太膚淺了，只看到了問題的表面，并沒有真的了解到實質。

    新老秦人究根結底還是利益之分。

    他若是真的聽信了，不僅不能解決問題，反倒會為禍大秦。

    扶蘇拱手道：“多謝先生提醒?！?/br>
    “扶蘇險釀大錯?！?/br>
    嵇恒面色如常，只是給自己倒酒一爵。

    扶蘇沒有就此再問。

    嵇恒其實早就給過解決之法。

    就是安軍心。

    唯有軍心安定，才能安定地方，眼下大秦沒有余力去顧及太多，只能就輕重做出取舍，新秦人也好，老秦人也罷，只要在秦地，為秦效力，那便都是秦人，朝堂自當一視同仁。

    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實現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