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一段時間內，放學后不是先回家，而是去村頭的小門診。

    每日熬著中藥的地方，連木頭做的板凳都浸潤了草藥的味道。墻頭因為常年的潮濕爬著大片霉斑，墻皮一日日地掉，已經斑駁不堪。我告訴周承文不要在靠墻的病床上輸液，因為有一種身子不大但腿極長的蜘蛛會順著墻根到處亂爬，指不定就會爬到身上。

    中藥的味道很難聞，但聞得久了，漸漸就習慣了。我不知道早晚必須灌下一碗黑色湯藥的周承文，會不會也習慣了這極苦的味道。

    她經常請假，如果不嚴重的話，就在村里的小診所看病。嚴重一些的話要去縣城，這是我陪她去過最遠的地方。再嚴重一點的話，只有母親會跟著一起，去“城里”。我不知道是哪個城，也不知道到底在什么地方，只知道一去就會去很近，我會想她們會不會永遠不回來了。這么想著想著，她們還是回來了。

    “作業寫完了嗎？”

    今天是在左手扎針的日子，她可以在我放學之前把作業寫完。周承文不用聽課也可以做作業，只要順著練習冊往下寫就可以了，不會的地方翻翻書就會了。她是這么說的。

    “寫完了?！?/br>
    我把路上買的rou燒餅給她，借過作業，別扭地坐在床邊，靠在和病床差不多高的小柜子上抄作業。時間久了實在不舒服，就把一條腿抬上床，把本子壓在腿上繼續抄。

    “學校里好玩嗎？”

    “不好玩?！?/br>
    “今天為什么來這么晚？”

    “和同桌去逛了小賣部?！?/br>
    “買了什么零食？”

    “沒買，買了就不夠買飯了?！?/br>
    周承文的眼珠子轉了轉。

    “明天別給我買晚飯了，我想吃辣條?！彼f，“買了我們分著吃?！?/br>
    “媽不讓你吃辣條?！?/br>
    “她又不知道?！?/br>
    第二天我買了辣條，但沒敢在門診上吃，怕醫生告訴母親。藏在袖子里瞞天過海，晚上睡覺時把周承文叫起來，兩人一起蹲衣柜里把辣條分了。

    最后還是敗露了，不知道誰吃的時候把辣油弄到衣柜的衣服上了。

    “為什么非在衣柜里吃啊，媽沒事又不過來?！?/br>
    “比較有氛圍感嘛，哈哈?！?/br>
    有時候，我會很想到門診上找周承文。因為我不吃飯的話會餓得難受，周承文的食欲卻不怎么旺盛，那段時間她比我瘦，也沒有我高，干干巴巴的吃不了幾口飯。所以有時候她不想吃飯，就可以拿她那份飯錢買零食吃。辣條、飲料和雪糕，雖然總得你一口我一口的分著吃，但也是為數不多的甜頭。

    也有很多時候，我根本不想去找她，尤其是朋友找我玩的時候。

    周承文不知道我們給誰起的外號，不知道月刊漫畫上有趣的內容，也不會模仿數學老師上課滑稽的表情。她整天在長滿霉斑和蜘蛛的門診上，被熏出一身中藥味，和她講話總是很無聊的。

    我寫作業，或者說我抄她寫好的作業時，她總是喋喋不休地跟我講話。

    注意力都在練習冊上的我大部分時間都聽不進去，只是嗯嗯的回應。

    “你根本沒聽我說話吧？”

    被抓包了，但也不是什么值得慌張的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見我抬頭，周承文把剛才說過的話又重復了一遍：“明天我就可以跟你一起上學了?！?/br>
    “哦?！蔽蚁肫鹬艹形谋焕蠋熍踉谑中牡臉幼?，不怎么上心的應了一聲。反正她這樣又乖又不鬧事，成績還好的孩子肯定超受老師喜歡啦，就算不在學校老師都要問我一句你jiejie還不來嗎。

    重新上學沒多久的周承文，某一天突然暈倒了。

    不是很嚴重的病，那天很熱，周承文熱得沒怎么吃飯，中午太陽高照的時候就暈過去了。

    先是一個人大喊：“啊，她暈倒了！”接著班里亂作一團，老師從講臺上沖下來，著急地打電話叫人。

    “去接點水來?！?/br>
    “誰帶了巧克力！”

    “把她帶到老師辦公室去?！?/br>
    平常和她不熟的、只會闖禍惹事的、窩在角落不愛出聲的，在這樣的氣氛下都被調動的特別積極。跟著老師的命令搶著幫忙，就算沒被安排到任務，也要到處搜刮來一個蘋果，在喧鬧聲中扯著嗓子大聲問她可不可以吃蘋果。

    讓她吃飯她不吃，最后暈倒了要麻煩那么多人，為什么沒有人因此責怪她呢？

    看著周承文處在人群的中心，我總是這樣不合時宜地想著。

    有時候我真的這樣想過，生病的那個如果是我就好了。但我知道這樣想是不好的，生病很難受。每當這么想的時候都很自責，卻又忍不住一遍遍想著。想到躺在床上，被那么多人的關心包圍著的人其實是我。

    從那天起，母親和父親的爭吵增多了，并且越來越不可調和。周承文又回到了那間充滿草藥味的小門診上，本來不怎么愿去探望她的我，也為了逃離家里的爭吵常常留在門診。

    “他們一定是要離婚了?！敝艹形哪骋惶焱蝗贿@樣說到。

    在我們這樣一個村子里，離婚是很丟人很少見的事。電視劇里倒經常出現這個詞，但要么就是莫名其妙地和好了，要么就是離婚再婚后讓小孩被后爸后媽欺負。

    這個詞我根本想都不敢想。但周承文卻這樣說了：“他們肯定要離婚的，到時候，就會問我們選爸爸還是選mama?！?/br>
    我們當然都選mama。

    “要是爸爸不愿意呢，電視里不都這么演的嗎？如果他非要我們留下怎么辦？”

    “那我們就逃跑?！敝艹形暮軋远ǖ馗艺f，“我知道他們放錢的位置。我們拿了錢以后跑得遠遠的，等長大了再回來，這樣他們誰都拿我們沒辦法了?！?/br>
    我搖了搖頭：“不能等長大了再回來。我們可以假裝逃跑，等爸爸找不到以后再去找mama?！?/br>
    “這樣也可以?！?/br>
    之后，母親再和父親吵架，我就在一旁看著。等他們什么時候問出那一句“跟mama還是跟爸爸”，不知道為什么，我莫名這樣期待著。把父親假想成阻礙我們的大壞蛋，甚至聯想到我和周承文離家出走被母親找到后，她哭著跟我們道歉說不該只顧著吵架忘了照顧我們，我覺得這樣很刺激。

    可這樣的場面一直沒有出現。有一天母親把我拽到角落，我以為她終于要問出那句經典臺詞了，還奇怪為什么不把周承文叫來一起問。結果母親說得卻不是這回事。

    “mama要帶小文去城里看病，”她塞給我一個紅包，“這些錢你拿著，給自己買好好吃，不要讓你爸知道?！?/br>
    “哦?！?/br>
    “等……等小文好一點，我把你接到城里玩一玩怎么樣？去游樂園?！?/br>
    “好?！?/br>
    其實我雖然年紀不大，但還是發現了許多不尋常的地方。以往去“城里”的時候周承文總是病得很重，往往是高燒好幾天不退才去，可現在她看起來還好。而且以前母親也不會特地給我留這么多錢，更不會把我叫到一邊去，一遍又一遍地摸我的腦袋。

    但我什么都沒說，什么都沒問。

    我有些害怕，隱約的不安。

    送別的那天，我看著母親牽著周承文的手，一步步走向車站。村子里的車站其實只是約定成俗的一堆土坷垃，進城的巴士路過附近看到有人就會停下，下車也是隨時叫停，走了多遠的路就要交多遠的錢。

    周承文向我揮手，母親卻一直沒有回頭。

    她們再也沒有回來。

    那一瞬間，腦海里蹦出了這句話。

    她們再也沒有回來，她們拋棄了我。

    這是一場夢，而我已不再是小孩子。幼時的我什么都沒有問，讓人省心地目送她們離開。此后我便一直一直不斷地后悔，認為也許自己開口挽留，母親也許會心軟帶我一起離開。

    “不要走?！?/br>
    我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我快步追上去，卻怎么也無法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要么腿沉重得怎么都邁不開，要么黃土小道被無限拉長。就算再怎么使勁地呼喊也沒有用，最終只能腿下一絆摔倒在地。

    “別走，別留我一個人！”摔倒了就再也起不來，我蜷縮在地面，抽泣著呼喊。

    母親她沒有像她說過的那樣，等周承文好一點就把我一起接過去，她拋棄了我。周承文也沒有像和我約定的那樣，拿著錢跟我一起逃跑，她跟著母親走了，再也沒有回來，她也拋下了我。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不要離開我，我們從來沒有分開過。

    不要帶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