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墓 第21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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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氏語噎,她的確看不上匈族人野蠻無禮。她想了想,開口道:“你二伯麾下不是還有不少中原士兵嗎?” 杜子靜:“年紀太大?!?/br> 二伯當初逃到大草原,有不少忠心耿耿的士兵一同追隨??墒嗄赀^去了,最年輕的也比她年長近十歲。 杜平聞言,輕笑一聲。 杜子靜含笑舉杯,向她敬酒:“永安,今日見到你不甚欣喜,當年的救命之恩,永記于心?!闭f罷,一飲而盡,她倒置杯子,證明里面一滴不剩,“今后,只要你開口,只要我能做到?!?/br> 杜平笑望著她:“你真的變了?!?/br> 杜子靜:“難不成被狗咬過一口,還要記一輩子不成?” 杜平哈哈大笑。 杜子靜:“你這次是來投靠二伯嗎?” 杜平搖頭:“陪師兄來做生意,照以往交易經驗,待個五六天就走了?!?/br> 杜嚴插一句:“早點走也好,皇帝駕崩的事情已傳到匈族,我擔心可汗蠢蠢欲動,”說到這里,他不由向旁邊望去,本想看掌兵的大將軍有何高見,豈料,自家兄弟還是垂著眼眸不說話的死人樣,頓時氣餒。 眾人吃完以后就各回各帳篷,直至散席,杜厲都沒說一句話。 夜深了,皎潔月光輕輕撫摸這一片積雪,天地間靜謐無聲,只有風中草浪起伏而動。 杜厲獨自一人拿著酒囊,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對影獨酌。 他挑的位置特地選在女兒那頂帳篷外,咕嚕嚕喝酒的聲音,有時來回踱步的聲音。 半個時辰過去。 一個時辰過去。 杜平睡在異鄉怎敢放松警惕?杜厲一過來她就聽到動靜。眼看這人不打算走,恐怕一整夜都不得睡。她一點一滴時間數過去,再按捺不住,拉開簾子盯住他:“故意的?不打算睡了?” 杜厲耐心地等了這一個多時辰,終于等到想見的人,笑道:“我想和你聊聊天,就我們兩個?!?/br> 杜平沒好氣:“白天不行?吃飯的時候也沒見你說話?!?/br> 杜厲:“那時候不想說,那么多人,我不想跟別人討論輕容,萬一他們沒分寸說得我生氣……又都是家人,不好發火?!彼抗馍铄?,“我只想和你聊?!?/br> 杜平不說話了,走到他旁邊站著,舉頭望明月。 杜厲:“你能不能叫我一聲爹?” 他望著女兒的側顏,眼中盈滿期待。 第188章 “這輩子,我只愛過她…… 杜平并未應承他叫一聲“爹”,也沒看他,只淡淡問了句:“有人說她壞話,你會生氣?” 杜厲眼中失望一閃而過,他也抬頭望月:“她是我的女人。她拋棄我,她背叛我,她做錯事,我能說她不好,可別人不行?!?/br> 杜平定定看他一會兒,忽地一笑:“怪不得……她一直都喜歡真性情的。她自己太會隱藏情緒,所以偏偏喜歡這種笑容都像朝陽的人?!鳖D了頓,她心思不禁飄遠了。 世人皆說她霸道任性,是,她不否認,一方面是小時候怕被人欺負,另一方面,則是母親有意把她往這方向養。她曾想過,母親為何不在小時候糾正她? 原來如此。 她是照著這個模子養的。 杜平笑容有些恍惚:“你若一年前見到我,就會發現,我跟你很像,不單單長得像,性子也相似?!辈幌瘳F在,她有些棱角都快被現實磨平了。 杜厲望著她:“你是我的種,當然像我?!?/br> 杜平微微一笑,并未多做解釋。她想到母親做的另一件事:“當年你叛逃后,杜家被打進塵埃里,是母親在皇上面前求下杜嚴一家性命,為他們在京城贏得一席之地。我曾以為母親是看在我面子上,無論如何,我姓杜。但是現在,我有些懷疑,她也是為了你?!?/br> 聞言,杜厲眼底有光。從初遇相識開始,他們間男女情愫的涌動如此明顯。他怎能不知妻子是否愛他?他其實一直都知道:“輕容自然愛我,只是,比不上權勢在她心中地位?!?/br> 杜平輕聲:“你還愛她?” 杜厲沉默不語,這個問題并不難,應該說,很簡單。 他從來不欺騙自己。 如果不愛,他不會一直不續弦;如果不愛,他不會這么珍惜這個女兒;如果不愛,他不會在乍聞死訊時撕裂般疼痛。 天上的月那么圓,皎潔流光。 他回憶起那年在徐州剿滅亂黨,那日晚上,也是十六月圓夜,亂黨勾結內jian,趁他們不備綁架平陽公主。 彼時,他不過一小小守備,可留守人員中就數他官職最高。無奈,他本不善口舌之爭,可也只得與內jian周旋。 那一年,輕容剛及笈。 她被內jian勒住脖子,連呼吸都苦難,可堅強得一聲不吭。 杜厲頭一回對女子生出惻隱之心,說來可笑,對方是高高在上的平陽公主,哪用得著他來心疼,可看到她的表情,他心頭無端一軟。 內jian要求他將在外對敵的將領騙回來,被他一口拒絕。然后,內jian決定魚死網破,一刀殺死皇帝愛女,讓他們即便打勝仗也吃不了兜著走。 杜厲記得很清楚,他當時開口:“閉上眼,別動?!?/br> 很簡單一句話。 輕容白玉般的面龐都被勒紅,只說:“我不怕?!?/br> 聞言,他笑了笑。 下一秒,粗壯有力的手臂拉開重弓,瞄準,羽箭疾風般射出。 正中內jian鉗制住她的那只手。 幾乎同一時間,杜厲手中長刀也已撕破空氣,對著內jian當頭砍下。他一手將輕容腦袋按在懷中,聲音低沉:“別看?!?/br> 刀起頭落,鮮血四處噴濺,一大片紅色噴到輕容的臉上,嘴上,眼睛上。 皎潔月光下,她只著一身素白寢衣,單薄得可憐,隨風飄蕩出柔美線條。 欺霜賽雪的肌膚上是赤目驚心的殷紅,一滴一滴,一塊一塊,鮮血覆上她無暇白衣,順著她秀美的面龐,細細流淌,順著下顎滑到脖頸,一直流入雪白胸口,蜿蜒出一條紅色痕跡。 輕容一直睜著眼,看著他,一眨不眨。 杜厲永遠記著那個眼神,一輩子都忘不了,死了也不會忘。 今時今夜,明月依舊當空照,可故人芳蹤難再尋。 杜厲抬手遮住雙眼,他遮得很用力,一行淚水緩緩淌下,他咬牙也止不住泣聲:“她怎么可以死?她怎么就死了呢?我以為,這輩子那么長,我總有機會再見她一面?!?/br> 有生之年,他曾以為再沒值得流淚的事情。 將近九尺的昂揚男兒哽咽不成聲:“你不用騙我,她會做什么我都能猜到。我跟她說過,不管她想要什么,即便是要這個天下,我也能替她打下來,我可以為她一路殺上皇位,明明跟她說了,可是她不要,她不忍心對她父皇動手……可到頭來呢?到頭來,那個狗皇帝根本不介意殺死他女兒!” 他狠狠一拳砸在石頭上,“咔”一聲,頓時裂成兩半。 他手上有血,可他不介意,粗手粗腳地往臉上一抹,血色混著淚水,英俊的臉上一片狼藉。 杜厲黑沉沉的眸中有痛意,亦有恨意。 這樣激烈的感情讓杜平為之動容,她眼睛一熱,緩緩走到他面前,對上他的目光:“爹?!?/br> 杜厲猛然抬頭,滿臉滿眼的不敢置信。 杜平走更近,用手指拂去他臉上的血水淚水,又輕輕一聲:“爹?!?/br> 杜厲眼睛又濕了,人生如斯,大悲大喜。他失去他愛的人,卻又得回他的女兒。杜厲就這樣坐在裂開的半邊石頭上,望著女兒一動不動,生怕驚擾這一切。 杜平站在他面前,彼此間近在咫尺,呼吸可聞。 寒冷的夜空下,積雪在腳下微微融化。她伸手將他的腦袋抱進懷中。 杜厲閉上眼,就這樣靠在女兒身上,柔軟的,帶著血脈的溫度,這是他和輕容的女兒。 杜平輕聲:“別難過,她走的時候嘴角是笑的,她死而無憾?!?/br> 杜厲牢牢抱住她腰肢,將腦袋埋得更深,沙啞道:“你剛才問我,是不是還愛她……” 答案如此明顯。 他的淚水打濕她衣服,其聲嗚嗚然:“這輩子,我只愛過她?!?/br> 輕容活著的時候,他恨她狠心決絕,他發誓永不原諒。 可等她死了,他只記得,他愛她。 月光冰涼,不諳世間離恨苦,那樣疏離地高懸于天際,直至一夜過去。 第二天一早,杜厲知悉可汗已帶人馬去狩獵練兵,他帶著女兒悠閑吃完早餐,便一同向王帳前行。距離不算遠,若策馬奔騰,也就一刻鐘的功夫。 草原民族不像中原那樣講究,別說不及皇宮,甚至沒有那些高門大戶守衛森嚴。 王帳附近的人一看是王庭右將軍,都是熟人啊,皆是笑臉相迎。 蕭意妍嫁到此處,雖說入鄉隨俗,可她帳篷中的規矩明顯比可汗其他妻妾嚴格多了。外帳口守著侍女,看到來人,立刻欠身行禮:“將軍稍候,奴婢這就進去稟報?!?/br> 杜厲兩手交叉揣懷里,不耐地抬起下巴,示意快些。 讓他等也就罷了,讓他閨女等待就是大不該。 幸而大家都知道右將軍耐心不好,不多時,就有人將他和杜平迎進去。 蕭意妍一副草原婦人打扮,小巧白皙的耳垂上掛著碧藍點翠耳朵,搭上她今日靛青色長衣,溫婉中透出穩重。她跟在京城并無多大變化,不過五官更成熟了些。 “難得將軍來訪?!笔捯忮⑽⒁恍?,目光敏銳地向旁望去,“這位是?” 杜平笑吟吟抬頭。 蕭意妍神色一震,掩嘴驚呼道:“jiejie?!彼w快朝她走來,不勝欣喜抓住她的手,“你怎么來了?” 杜平笑道:“來看你過得好不好?!?/br> “沒什么不好的,這里跟京城大不一樣,剛開始不習慣,可慢慢就好了?!笔捯忮肿?,介紹這里的生活,“我學會這里的語言后,便想做些事情。你教的那些我都記在心里,可凡事不能一步登天,我便從最簡單的開始,趁著無聊,便教這里人學中原話?!闭f到這里,她朝杜厲瞥去一眼,“這還是有回遇到杜將軍和他兄長,虧得杜先生提醒?!?/br> 杜平:“是啊,我大伯也在教匈族人中原話,有你這個可敦一起教,大家學的勁頭也會大些?!?/br> 蕭意妍一怔,她意識到jiejie稱呼杜嚴為大伯。她余光瞥了眼杜厲,很快收回來,試探地問:“你跟杜將軍父女相認了?” 還不等杜平回答,就聞坐在一旁的杜厲得意地笑出聲。 杜平也笑道:“是?!?/br> 蕭意妍替她高興:“恭喜?!蓖蝗幌肫鹨郧暗氖?,笑著拆她臺,“你小時候就一直想要個父親,又偏偏不肯稱我父親為父,只別扭地叫繼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