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墓 第19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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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漆黑夜幕中的星子寥寥無幾,連彎月銀鉤都被烏云遮擋,顯得天色比往常更黑。 老人家的睡眠一向不穩,馮佑隱約中感到床邊的椅子上有個人影坐著,他以為在做夢,翻個身繼續睡。 屋中傳來一聲極輕的響動。 馮佑眼皮子動了動,忽然覺得脖子上涼颼颼的,睜開眼一看,果然抵著一把刀。他慢慢坐起身來,朝椅子上坐著的人望去。 屋內很暗,來人也沒有點燈的意思。窗外月光吝嗇地斜灑而入,側著半張臉,平陽公主儀態萬千地坐著,硬生生將一把普通木頭椅坐出龍椅的感覺。 馮佑深深呼吸一口氣,朝拿刀抵住他的那人望去,冷哼一聲:“妖僧?!?/br> 彌英沒說話,拿著刀的手紋絲不動。 地上還橫躺著一人,馮佑忍不住探過身去多看一眼,驟然變色,抬頭就問:“你對太子做了什么?” 平陽公主淡淡道:“還活著,不過挑斷他一根腳筋,以后走路怕要跛著了?!彼T佑神色,見他實在擔心,便多解釋一句,“他畢竟是我皇兄,手足相殘會令父皇傷心,我不會做絕?!?/br> 馮佑嘲諷:“還不算做絕?歷朝歷代,你見過跛腳的皇帝?” 平陽公主面色平靜:“至少他還活著,只要不作妖,他后半輩子都能活在榮華富貴中,吃穿不愁,美婢環繞?!闭f到這里,她嘴角弧度極小地勾了勾,“就如他曾經愿意給我的,我同樣愿意給他?!?/br> 馮佑冷哼一聲,他把那柄小刀從脖子旁推開,不客氣地說:“拿遠點,萬一劃出傷口,你打算讓你的主人怎么對外解釋?” 彌英沒動,投以眼神相詢。 平陽公主點點頭。 彌英這才把小刀放下。 馮佑從下床起身,隨便拿件衣服披上,一雙眼睛精光爍閃:“能勞殿下親自夜探,不甚榮幸?!彼垌氩[著,直接問,“我能為殿下做點什么?” 平陽公主起身,讓開身子,朝桌案上一指。案上已擺好紙筆,隨時可以動筆。 她開口道:“請馮老寫好遺書,只需一句,”她望著馮佑的眼睛,每個字都說得清晰,“此子不堪為帝?!?/br> 馮佑久久不能動作,許久,他低頭笑起來,捂住額頭:“遺書?” 平陽公主沒說話,靜靜望著他。 “太子拿西北之事相挾,害得老夫辭官回家,然后老夫懷恨在心趁太子不備劃傷他,最后自盡以表清白?”馮佑呵呵笑道,“殿下導的一場好戲,即便旁人都能蒙混過關,不過,你覺得皇上會信嗎?” “他會信,”平陽公主輕聲,“你小看了一個皇帝的疑心。你視他亦君亦友,他卻會恨你勾結徐則,疑你站隊端王?!?/br> 馮佑不說話,他又站立片刻,然后大步走向桌案前,拿起筆的手微微顫抖,躊躇許久一個字也沒寫下。他放下筆,回頭問:“殿下為我安排何種死法?” 平陽公主:“您中意哪種?” 馮佑諷刺地笑笑:“鴆酒吧,死得快一點?!?/br> 平陽公主:“可,依您所言?!?/br> 馮佑:“臨死之前,老頭子再多問一句,殿下想要什么結局?太子不行還有端王,端王不行還有其他皇子,只要皇子沒死光,皇上不會考慮你?!?/br> 平陽公主:“換個年幼的皇子上位,我占攝政之位?!?/br> 馮佑深深看著她,點頭:“好,愿您如愿以償?!彼尺^身去,拿筆沾墨,一氣呵成寫完這句話,顏筋柳骨,力透紙背。 寫完了,他大笑一聲,將筆扔在地上。 屋里的聲音算不上小,可外頭一點動靜也沒有,完全沒發現這里發生的一切。馮佑苦笑,這位殿下深謀遠慮,她敢站在這里怎會不打點好一切? “馮家其他人你動了嗎?” 平陽公主搖頭:“一個也無?!彼斐鍪?,將鴆酒的瓶子遞到他手上,“馮老安心去吧?!?/br> 馮佑一飲而盡。 他緩步走到水盆前,里面的水已經涼透了,他渾不在意,仔仔細細將臉擦干凈,末了,他又走到衣架旁,將睡前脫掉的衣服一件一件穿回去,整理衣冠,束發高髻。 最后,他合衣仰躺床上,雙手交叉置于腹部,闔上眼皮。 月明星稀,庭槐寒影疏寥。 這一夜,剛辭官的前任首輔長眠于此,再不復醒。 第169章 何為兩難?這就是兩難…… 太子是夜未歸,當時隨他一同出城送行的侍衛送來太子親筆信函,說殿下與馮大人把酒言歡喝多了,在驛館借宿一宿,明早便快馬回來。 消息傳到東宮,并無人放在心上。 第二日,送信的侍衛自刎于家中,與此同時,馮佑服毒自盡于驛館,以及太子腳部受傷的消息傳到宮中。 皇帝龍顏大怒。 東宮的侍衛被從頭到尾查了個底朝天,嚴刑拷打疑罪從有,杖責一批人,處死一批人,鬧得宮中人心惶惶。李承業看著被抬回來的父親仍處于昏迷之中,一時竟不知如何自處。他深知自己的身份地位得益于父親,若父親不再是太子,他們只剩下出宮建府一路,至多得個親王之位。 李承業坐于交椅垂眸沉思,他雙肘撐在膝蓋上,撐著腦袋只覺前路多舛。 “殿下,”王落英款款而來停在他面前。她蹲下,將雙手放在他腿上,與他目光平視,“這是我和你的麻煩,但也是機會?!?/br> 尋常安慰人的那些話,她一句也沒提。她沒說什么“別難過你別傷心了”,她也沒溫柔地抱住他說“有我陪著你什么都不用擔心”。 她甚至言語中用的不是“東宮”,她說的是“我和你”。 李承業松開手,盯住她。 王落英雙眸明亮,聲音卻是溫婉依舊:“父王沒有機會了,可你還有?!?/br> 李承業沉默地看著她,舊憶就像一扇窗被打開,眼前這雙眼睛和小姑娘那雙從未失去光彩的眼睛重疊在一起。他驟然發覺妻子在某些地方其實與平兒頗為相似,不肯服輸的時候,還有,始終都朝前看。 他笑了笑,笑意極淺,僅是唇角微微一彎就很快收斂。 王落英凝視他的笑顏,一時不能移開目光,他已經許久不曾笑了。 待她回過神,又覺腿肚子打顫,便眉心微蹙。 李承業望過來,意識到她雙腿該蹲酸了。他將她扶起,輕聲:“皇祖父正是傷心時,這種時候,多做多錯,只會白惹猜忌?!?/br> 這話倒沒說錯,皇帝此刻的確悲不自勝。 一則重視的長子受傷,他拖著病體穩定下來的局勢又將生亂,二則,馮佑與他幾十年的情分,說死就死了,甚至到最后都沒搞清楚那封大逆不道的遺書到底是為哪個皇子說話。 皇帝思慮過甚,再加上食欲不振,夜里又睡不著,第二日就病倒了。 方總管在旁悉心服侍,看到皇帝難過他也跟著難過,勸道:“要不把永安郡主召進來哄哄陛下?” 皇帝躺在床上,搖頭。 方總管望著手里端著的藥,悲痛道:“是藥三分毒,陛下,要不停兩天?” 皇帝眼神望過來:“再不喝就真起不了床了,”他撐著坐起身來,吐出二個字,“得喝?!?/br> 方總管趕緊上前扶住。 皇帝兩三口就喝完,那股子苦味沖到腦門上,不禁皺眉搖頭。好不容易這股味道散開,他長吐一口氣:“鄧院正最近在忙些什么?” 方總管低頭:“好像在托人搜羅民間神醫?!?/br> 皇帝冷笑一聲:“那德行?!彼恐砗筌泬|斜躺,“這人做官的能耐不錯,醫術也就那樣,跟他說,朕若治不好就要他滿門陪葬?!?/br> 方總管:“是?!?/br> 連著說這些話,皇帝又有些喘。整個人都覺困頓,可他偏生睡不著,緩緩閉上眼:“大伴,你說馮佑那封遺書是真心話?” 方總管:“奴才不知?!?/br> 皇帝聲音越來越輕:“若不是他……朕那幾個兒子……誰敢對太子動手?” 方總管:“陛下,您別想了,該休息了?!?/br> 皇帝嘴角動了動:“那幾個小的沒膽子,至于端王……呵,他若有能耐做到這步,朕反而要刮目相看……”他又不說話,閉著眼呼吸緩慢,幾乎要讓人以為睡著了,可好半晌過去,又自言自語,“兒子們是不敢,可女兒呢……” 模模糊糊地話說半句,皇帝終于睡著了。 在層層烏云中躲藏兩天的雨滴終是姍姍來遲,哭濕了整座京城,噼里啪啦由小漸大,幽幽哽咽。 杜平總算被放出來。院子外的守衛全都撤走,大門敞開,屋檐掛下一片雨簾。她從婢女手中拿過傘來,一人獨自向書房走去。 平陽公主正在臨摹古人字帖,聚精會神。 杜平斜倚雕花門,笑得嘲諷:“不裝病了?” 平陽公主抬頭看她一眼,淡淡道:“托福,已經病愈?!?/br> 杜平挑眉:“特意把我喚回來,都還沒好好伺疾呢,你的病就不藥而愈?那我豈不是白跑一趟?” 平陽公主不理會她的陰陽怪氣,繼續低頭臨摹,一筆一劃俱是認真,口吻輕描淡寫:“先進來坐下,等我把這張帖子寫完,快了?!?/br> 杜平感覺每一拳都似打在棉花里,一時也覺自己這幾句話說得幼稚,就像小孩子找茬一樣。她慢吞吞走進屋子里,先是踱步到桌案旁看她母親究竟在寫些什么,那是楷書字體,不過不像母親以往慣常寫的那些,她頗感意外:“怎么突然又練上了?” 平陽公主自幼才名出眾,楷書草書行書隸書皆有涉及,且每種寫出來都能讓人稱一聲贊。她寫完最后一字,放下筆,捏著肩膀說:“學無止境?!?/br> 杜平摸摸鼻子,這么一對比,就顯出她的不是來了。 平陽公主:“人這輩子,切莫將讀書落下,不進則退?!?/br> 杜平望望屋頂,是是是,你說得都對。她被關這么多天,心里那股氣尚未壓下,嘴角一勾,忍不住又諷刺出口:“殿下您把我關起來的日子,又干成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了?別說是留我伺疾,也別說是舍不得我離京,我不信?!?/br> 平陽公主面無表情地望來,一時沒回答。 杜平挑眉,母女多年,她談不上是她母親肚里的蛔蟲,可一看這副模樣就明白,雖然表情無甚變化,但她在心中斟酌言辭。 哎喲,這真是難得一見,咱們的平陽殿下什么時候說話還要顧前瞻后? 杜平擺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樣,玩笑道:“不好說?總不能做了對不起我的事吧?來來來,洗耳恭聽,當年你不愿為我和李承業進宮請婚都是直接攤開來,一丁點猶豫都沒有,還有比這更厲害的?” 平陽公主靜靜望著她:“太子受傷,瘸了一條腿?!?/br> 杜平睜大眼睛,笑容頓時僵硬在臉上。 平陽公主扔出第二句:“乃馮佑所傷?!?/br> 杜平怔怔地回不了神,半晌,她張了張嘴巴:“那馮家……” 平陽公主盯住她的眼:“馮佑昨夜于驛站服毒自盡,留遺書一句,此子不堪為帝?!?/br> 杜平猛然站起身,快步朝門外走去,下一步就快跨過門檻,她又飛速轉身朝她走去,最后離她三尺遠停下:“是你?!彼抗饫缛?,神情篤定。 平陽公主:“是馮佑,證據確鑿,他自己也認了?!?/br> 杜平撇開視線譏嘲一笑,末了,她又重新望來,輕聲問:“沒站隊在你這邊,就是死罪?不能為你所用,就不能留下?所以,這算是伐異黨同?”她無力地笑了笑,“你為了什么?皇位?千古第二個女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