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之私 第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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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紀晨風說了什么,紀晨風端起一旁凳子上的一只大茶缸遞到他嘴邊,喂他喝了大半杯水。 李強舒爽地瞇縫著眼,笑得一臉和藹,下巴指了指那把爐灶旁的休息椅,看意思也是讓他去休息。 紀晨風唇邊帶上一點笑,這次終于沒有拒絕,坐了過去。 “我記得你一開始很討厭那只烏龜,還說遲早要燉了它來著?!笨赡茈y得能找到一個可以和我聊下去的話題,鄭解元繞來繞去都是那只小王八。 我收回目光,語氣無法克制地帶上嘲諷:“人心嘛,總是很復雜的?!?/br> 龍生龍,鳳生鳳,雖然不愿意承認,但我應該是像嚴善華吧。 二十五年前,嚴善華懷孕七個月時,在工地打工的丈夫因為閑暇時與工友打牌發生沖突,被一板磚拍成重傷,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她受了驚嚇,早產生下一名男嬰,也就是我。 家里失了唯一的經濟來源,面對巨額醫療費與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她整日以淚洗面,最終經醫院好心護士的介紹,成了桑家小少爺的乳母。 桑夫人許婉怡難產血崩而亡,留下一子。桑正白猝然死了妻子,事業又正值關鍵時期,內憂外患,焦頭爛額,孩子都來不及看幾眼,便將其交予了這個面相老實的女人。 這份工作于嚴善華可謂雪中送炭、絕渡逢舟,然而面對不定的將來與桑家優越的家庭環境,私心之下,有意為之,她將自己的孩子與桑家的孩子偷偷做了調換。自此,我成了桑正白的兒子,紀晨風成了她的兒子。 如果不是人心復雜,嚴善華哪里能做出這樣的事?如果不是人心復雜,我又怎么會坐在這里,明明知曉一切,偏偏要跟她裝作互不認識? 自私是本能,貪婪是天性;善是一時,惡是一世。嚴善華如此,我作為她的兒子,自然也是如此。 第6章 看我發現了什么? 整頓宵夜,紀晨風并沒有與我有過多的交流。除了上菜,大部分時間都安安靜靜坐在他的座位上。隔壁桌吃完了,他就主動起來收拾碗筷,收拾干凈,又會坐回去發呆。 “那小子真的不是你姨家的模特?”可能見我心不在焉,鄭解元便也留心起了紀晨風。 “你沒看到他耳朵上的人工耳蝸嗎?”吸一口電子煙,再緩緩吐出,我扯扯嘴角道,“聽不見怎么做模特?讓攝影師給他打手語?” 津津有味地啃著一根蒜香骨,鄭解元笑道:“現在p圖技術不是很厲害的嗎?把他那助聽器p掉啊。我上次見到個小網紅,照片跟本人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人家也是p的,粉絲老多了?!?/br> 江邊風大,電子煙剛從嘴里吐出,瞬間就被帶著泥腥味的風吹得一干二凈。 我瞇了瞇眼,不置可否。 鄭解元這家伙總把職場想的很簡單,認為人人都應該包容又友善,每天笑嘻嘻就把活兒干完了。 他但凡在許汐辦公室坐一下午,多看看她接電話、掛電話的兩副面孔,多聽聽她罵甲方的那些詞匯,都不會說出這樣幼稚的話。 “你說他怎么聾的?是從小就聾的還是長大才聾的?我看像是天生的,他說話音調怪怪的。我之前認識個網紅,她就是天生聽力有問題,到十幾歲才有錢裝了一側的人工耳蝸,說話比他還不利索,跟捋不直舌頭一樣?!?/br> 許是一晚上喝了不少酒的關系,鄭解元話有點多,要是平日,我不理他他也該閉嘴,今天卻沒有停止的跡象。 “不過漂亮是真漂亮,這大概就是上帝為她關了一扇門,但給她留了一扇窗吧?!?/br> 他要是認識客戶也能跟認識網紅這么勤快,他爸也不至于整日唉聲嘆氣。 “沒問過,可能是天生的吧?!蔽艺f。 桑夫人生下的男嬰,從頭到尾都很健康,不然嚴善華也無法順利地將我和紀晨風調換。 紀晨風會聾,還要從他三歲那年說起。 三歲時,他生了一場病。這病本也沒什么,看個醫生配點藥就能好,嚴善華卻貪一時便利,沒送他去醫院,只是自己在家給他用藥。 吃著吃著,紀晨風開始出現藥物性耳聾的征兆,聽力下降、眩暈、反應遲緩,嚴善華統統沒有注意。一直到三個月后,她發現紀晨風連日常對話都很難聽清了,這才覺出問題,送醫救治。 可惜已經晚了。 紀晨風的聽力損傷嚴重,能保住剩下的殘余聽力已是不錯,想恢復根本沒可能。至此,小少爺戴上助聽器,成了個殘廢。 他會聾,不怪天,不怪地,只怪人心不古,嚴善華換了他還要養他。 身側掠過清爽的微風,我與鄭解元同時停下交談。 上菜的口子就在我邊上,紀晨風將手上的盤子放下,一聲不吭地轉身就要走。 我一把拽住他的手腕,阻止他離去。 “這道菜我們好像沒有點?!?/br> 上一道菜上桌時,他明明說我們的菜已經上完了,況且點菜的是鄭解元,這小子最討厭南瓜,連萬圣節都不過,怎么可能點南瓜餅? 手里一空,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聽紀晨風簡潔明了地吐出兩個字:“送的?!?/br> 誰送的,為什么要送,統統省略。 “老板還挺會做生意,應該是很少接到這么大單吧?”鄭解元自動補齊紀晨風的話語,將那盤南瓜餅推得離自己更遠了些,“你們吃啊,我就算了,吃不下了,你們誰喜歡多吃點,別浪費?!?/br> 指尖似乎還留存著肌膚溫熱的觸感,盯著空空如也的掌心,我搓了搓手指,抬頭去搜尋紀晨風的身影。 應該是打算收攤了,紀晨風彎腰從地上抱起一箱啤酒,卷著袖子的小臂,肌rou因用力而顯出明顯的線條。之前穿著白大褂沒發現,他原來這么結實。 用膝蓋調整了下位置,他穩穩向著路邊一輛開著后蓋的面包車走去,矮胖的中年男人則捧著一箱子的調味料,略顯吃力地跟在后頭。 真像兩只螞蟻。 忙碌、勤勉,又那么渺小。無論生還是死,對這個世界都無足輕重。 一旦桑正白得知真相,我和紀晨風的位置就會徹底調換。讓我擦拭油膩的桌椅,往面包車上搬運重物,與嚴善華一同回到那個狹小昏暗的住處,還不如殺了我。 和生來就覺得自己是螞蟻,不會質疑,不會反抗的紀晨風不同,我做慣了山巔的巨人,已經無法仰頭視物。 所以,維持現狀是最好的選擇。大家在各自該在的位置上,誰也不會難受,誰也不會不幸,皆大歡喜。 “走吧走吧!” 酒足飯飽,鄭解元大手一揮,號令眾人起身,回家的回家,繼續下一輪的下一輪。 我掏出車鑰匙拋給他:“你先去車上等著,我買完單就來?!?/br> “行?!?/br> 鄭解元嘴里叼著煙,嬉笑著攜眾人離開。 將電子煙塞進褲子口袋,我轉身朝嚴善華的方向走去。 她站在一把巨大的傘下,穿著臟兮兮的圍裙,身前是已經使用完畢的鍋灶。隨著我的靠近,表情越來越忐忑。 “小念……” 隔著灶臺,我與她相對而立。 “多少錢?” “小念……你,你怎么會來?” 雖然就我和她兩個人,但她還是將聲音壓得很低。 “多少錢?”掃出放在灶臺上的二維碼,我又問了一遍,語調更緩,也更沉。 她像是害怕一樣瑟縮了下,慌亂地翻出賬單,給了我一個確切的金額。 “你什么也沒有告訴他吧?”一邊輸入數字,我頭也不抬地問。 就算不言明,她也能輕易猜出我口中的“他”是誰。 “沒有沒有,我什么都沒說!”她慌忙否認。 灶臺后很快響起電子女聲確認收款的提示音,我跟她沒有多余的話好說,轉身就打算走了。 “小念,你要做什么?”嚴善華自背后怯怯叫住我,“晨風什么也不知道,你……你不要傷害他?!?/br> 不要傷害他…… 停下腳步,雙手插在褲兜里,因為太過好笑,不自覺就笑了出來。 這句話,她才是最沒有資格說的吧?要不是她,事情也不會變成這樣。 既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得到優渥的生活,又沒有辦法狠下心對待被她調換的孩子。想通過虛假的母愛彌補一切,說白了不過是一廂情愿的自我感動罷了。 將搶來的錢全部捐給窮人的強盜就不是強盜了嗎? 只要不將惡貫徹到底,惡就可以變成善,天下哪有這樣的事情?既然選擇成為惡人,將自己的利益放在首位,從做下決定的那一刻起,道德和仁慈就都是多余的。 不倫不類的善,比純粹的惡更叫人作嘔。 “放心吧,我不會做什么的?!鞭D過身,我沖滿臉擔憂的女人笑了笑,道,“我只是對他有點好奇而已。感覺……我們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br> 這種程度的安撫已經是我的極限。嚴善華像是還有話要說,我卻已經沒有耐心聽下去,在她張嘴之際再次轉身,面無表情地大步離去。 “老板,下次再來??!” 滿身是汗的中年男人正好在此時回來,與我交錯而過時,朝我憨笑著點了點頭。 真臟啊。 漠然地掃過一眼,我沒有理他,加快腳步遠離。 馬路邊,路燈下,紀晨風站在面包車后,正彎腰整理著車廂內雜亂的箱子。 人工耳蝸這種東西,雖然能叫失去聽力的人重新聽到聲音,但無法叫他們很好地分辨聲音傳來的方向與距離。 也就是說…… “紀醫生?!蔽艺驹谒砗?,用正常音量叫他。 紀晨風猛然回過身,可能沒想到我會離他這樣近,下意識地后退,結果一個不穩失去平衡往車里倒去。 也就是說……哪怕我已經走到他背后,他可能也感覺不到我的存在。如果我突然出聲,他就有很大概率被我嚇到。 我承認,我確實存著幾分故意。比起冷冰冰的表情,他還是驚慌失措的模樣更有趣。 “小心!”對于欣賞他的狼狽,我滿心期待,表面卻仍作出想要搭救他的樣子。 帶著些許涼意的手指劃過手背,慌亂中紀晨風一把攥住我的手腕,沒能起來,反倒憑借著驚人的巨力將我也拉了下去。 等回過神時,耳邊全是嘈雜的規律鼓聲,刺鼻的機油味充斥鼻腔,身下則是紀晨風像石頭一樣硬的身體。 車里常年堆放鍋具,尾箱全是油膩,手剛撐下去,就被又粘又滑的手感惡心到不行。我趕忙換了位置,改撐住紀晨風的胸膛,這才發現那吵鬧的鼓點聲原來是他的心跳。 他不知道是不是摔到了哪里,半天沒有動靜?;璋档墓饩€下,他上半張臉隱沒在陰影里,下半張臉則被路邊的路燈染上溫暖的橙紅,叫人辨不清表情。 “紀醫生,你沒事吧?” 掌心下的心跳又重又亂,看來剛剛被嚇得不輕。 “你先下去?!?/br> 良久他才開口,嗓音聽上去沙啞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