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3)
他松了口氣,手背到身后一扯扶搖衣袖,示意見機行事。 道友,又見面了。容少微自半空飄飄然落下,笑瞇瞇道。 他說得云淡風輕,就像招待一位久別重逢的老友,而非才見過面的人。其他人就沒這么和善了,連坐山觀虎斗的陰陽合歡宗弟子,都表情微妙地看向他,旁人就更不用說,有前車之鑒在,自然愈發虎視眈眈,連元弘都把戒備擺在了臉上。 方輕鴻也不怵,心念電轉,有了別的計較。視線掠過容少微,盯著對方右手的異狀不放。 只見容天師整只手掌上,不規則地纏繞著若隱若現的線。絲線通身銀白,若再仔細探視,會發現它竟由細碎的星子組成。 占星術是太微垣鎮派絕學,而這一條條星鏈,其實是因果的鏈條,為天師一脈的獨門絕學,名為大司命術。 仙界北斗七星君統掌諸天星宮,地位尊榮,是古往今來司命之神。太微垣此術,便是利用星辰命理,對人一生的命運軌跡,或萬事萬物的發展溯本回源,探尋其間的因果關系。 大司命術僅傳授與天師繼承人,因而當代會的只有容少微,連板上釘釘要繼承衣缽的燕長風,都不知道現在有沒有開始學。 因而前世,方輕鴻根本沒偷師的機會,對大司命術的了解僅限于口口相傳的內容。 方輕鴻陡的轉身,望向扶搖。 后者坦然頷首:我知道。 方輕鴻:那為什么不提醒我下?! 扶搖居高臨下地俯瞰他:你必須認識到你所要面對的,是怎樣的敵人。 大哥!我知道你有一腔教書育人的拳拳之心,但也不必這么牢記使命吧! 方輕鴻心底哀嚎,但現實既已如此,再去煩惱毫無用處。他很快調整好心態,大腦開始高速運轉。 難怪容少微不出手干預他的離開,原來是在這等著。顧裴淵到底還是年輕,不及人老謀深算。 可容少微是怎么探知到的? 顧珮鳶不是說過,他的命數不可測算嗎? 就算強行想解他的天命,自身都得遭天譴??涩F在看來,容少微不僅沒受反噬,還能活蹦亂跳,擱這裝大尾巴狼。 大司命術到底有何妙處?還是另外配合了什么曲線救國的方法? 正當方輕鴻琢磨什么時候去太微垣偷家時,容少微以一種微妙的口吻道:道友的命數,倒是別具一格,我竟參悟不透。 可以了,排除他比巫咸國傳人顧珮鳶技高一籌,占出了他命數的可能,那么就只剩下曲線救國。 即便占算不出他個人的行跡,也可以通過外力 方輕鴻驀地抬頭,在扶搖對他的加持下,神識向四野迅速蔓延。他看到無窮的星鏈飄散著,像要追溯這里的一草一木,而在這無窮中,還有兩根線的星光乍明乍滅,分別附著在他左右衣擺下! 很好,果然如此。 方輕鴻倒吸口涼氣,對方竟能和死物通感,通過衣服接觸了哪里,沾染了什么,受到了什么環境變化的影響,從而推斷出他的途徑。 他根本不需要知道方輕鴻在哪兒,他只需要掌握媒介的行蹤就夠了! 而方輕鴻,就成了他們破陣的活地圖,只要跟著他踩位就不會有錯。而他沒去過的地方,人也一步不踏,自然快捷高效。 更讓人忌憚的是,現在他人微言輕,不會有那么多大佬去算他的命數,以后呢?容少微既然驗證了自己的方法可行,會當做情報告訴給多少人? 而人,總不可能不穿衣服。 好個容天師,好只老狐貍!前世怎么就偏安一隅,不曾現身呢! 照這個思路下去,即便摸不到他的衣角,也還有很多物品可供選擇。 另一邊,人修宗門趁機展開了行動。分別派出一隊人馬,由長老指揮,門下弟子被遣使至各處,撿靈植們棄車保帥扔出來的東西。 剛上來的時候,他們手里還拿著朱果的靈株,根須掛著土,發出可憐兮兮的嚶嚶聲。吃不到現成的,干脆把東西移植回去,至于養不養得活,到時候再說。 方輕鴻不動聲色地皺了下眉,目前各派主力,仍死死圍堵著他和扶搖兩人。 可惜了。白衣劍修后退一步,在通天教主設下的最后一重迷宮前停住。他側過身,抬手抵住那層無形的薄膜,微微笑道:容天師還是算錯了一步,您該再晚些來的。 青年篤定自信的口吻委實透著股異樣,容少微瞇了瞇眼:哦?愿聞其詳。 方輕鴻不再回答,手上突然發力,朝薄膜狠狠打出一道劍氣。一瞬間,如水入油鍋,薄膜內的空間瞬時沸騰起來。 原來,是他那道劍氣精確無誤地射中了一條空間縫隙。 容少微臉色立即變了,不再如先前的游刃有余。他驚疑不定地觀察著,迷宮結界無形無跡,他們來了這許久,竟從未發現前方還有一難! 可現在知道已經于事無補,它就像被剛剛輕率的挑釁激怒般,露出了原本的猙獰面目。深邃到發黑的星海霎時以仙宮為原點,朝四方蔓延開來,直到方輕鴻腳邊,才堪堪停下。 這時他們已經看不到仙宮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口口的黑洞,密集到數不清,在里面不停地旋轉移動,變換著位置。 往往前一秒還好好的空地,下一秒就會張開血盆大口,人若不備,定教它吞噬進去??蛇@也是通向仙宮的唯一一條路。 凌霄派長老須發皆張,怒目而視:你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方輕鴻歪歪腦袋,狡黠地眨了眨眼:你們很快就會知道了。 方輕鴻想干什么?時間很快給出了答案。 就在這風云變幻的時刻,只聞迷宮深處傳來一聲獸吼,緊接著,一點白色躍然而出,身姿輕靈的在黑洞間跳躍,不消片刻,就已近至眼前。 迷宮外,剛剛還在對方輕鴻同仇敵愾的人修們驚呆了,這這這是??! 來的是頭異獸。 頭頂羊角,左右側腹各生有三只眼睛,欣長的獅身健壯有力,生著密實柔軟的雪白毛發。四肢像鹿蹄,長尾又如糜,而加上尾巴的長度,它全身足有三丈多長。 異獸面部瘦長,眼睛是非常純澈漂亮的藍色,猶如炎炎夏日,水鏡如洗的天空,望著人時,有一種仁慈和藹的親近感??稍诿夹牡呢Q瞳又截然不同,下眼眶到眼尾的部分有一道紅紋,周圍還有幾個蝌蚪樣的蠅文,和上古巫族祭祀時的圖騰有異曲同工之妙。瞳仁淡漠無情,瞟過底下攢動的人頭時高高在上,猶如神祇俯瞰世間。 它僅停留一瞬,就像失去興趣般騰云駕霧,自人修們頭頂掠過,直飛往山下。 白澤!是白澤! 那是投影? 不,它是真的它真的在島上! 這無疑是振奮人心的一幕,不少修士甚至把神神秘秘搞事情的方輕鴻都拋在了腦后,沖動地追了出去。 定力稍強的,還在原地目不轉睛地觀察情況,整個人猶如蓄勢待發的獵豹。然后,他們就聽到此起彼伏地驚呼: 天哪!我我我撿到了它掉落的一根毛發,好厚重的靈氣,好沉??! 那是我的! 滾開,是你們這些螻蟻能拿的東西嗎! 最先出聲的那位修士所在之處,轉瞬淪為戰場,這下更多人站不住了。 上古瑞獸每個部位,都蘊含著它的本源精氣。白澤為天醫,是上天降與塵世的厚德,因此它生來精通玄黃之術,其身更為天地寶藥,所蘊含的生命精氣無比旺盛,在同為祥瑞的品階之間,唯自帶涅槃天賦的鳳王可與之比擬。 它們都擁有最純粹的生之精華,在古早使人原地飛升的長生仙方里,其中最重要、最必不可或缺的一味,便是白澤或者鳳族身上的部件,亦或流淌的精血。再加上鳳凰早在洪荒末期就絕了跡,沒人知道它們去了哪里,活著還是死了。 因而白澤的存在,就顯得尤為珍貴,小到一根毛發、一滴淚水,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仙方必備物。 剩下的人里,開始為眼前的境況犯難?,F下擺在眾人眼前的,變成了道選擇題:到底是先追白澤,還是先闖仙宮。 時間緊迫,大家都知道不能拖,白澤跑遠就追不上了,仙宮一直都在這里,而且人修若想前往仙宮,必然要跨入結界,何況這個結界吧 眾人回頭,再看一眼密密麻麻在旋轉的黑洞,立刻做出了選擇。一時間,大半人騰空而去。 別去。方輕鴻拉住扶搖:那是假的。 扶搖睫毛扇了扇,上下打量他一眼,像重新認識他般。都道桃花劍方輕鴻風趣幽默好相處,你若有難,向他求助必會出手相幫的和善人,如今扶搖只看到了他背后搖晃的狐貍尾巴。 還說別人狡猾,結果自己也是只小狐貍精。 扶搖:你做的。 小狐貍精摸摸鼻子,嘿然一笑。 白澤自然不是他變出來的,他還沒那本事在瀛洲島上造作,這都是妖族的手筆。方輕鴻剛剛打結界那一下,就是想誘使妖族提前現身。 果不其然,不知埋伏在哪里的妖族聽到動靜,立即放出了準備好的幻象。雖然它們搞的計策是請君入甕,可并沒有讓仇人們進到仙宮里得機緣的意思,否則,豈不是憑白給自己這方增添變數? 因而它們把收網的時間線,定在仙宮結界被觸動時。 這些妖族被迫和人修打交道這么多年,對人性的缺陷知之甚詳,它們知道人在闖過重重磨難,撞見前方的希望時,欲望會有個爆發點。那時,極易受到蠱惑,而黑蛟王手里的地圖,不止是張記述有瀛洲島正確路徑的紙,還是一件法器,通天教主昔年親自繪制的,每一筆都含有無上道韻。 和方輕鴻手里的扳指異曲同工,此圖持有者甚至能控制島內一部分的設置。 再看人修現在互相爭斗的樣子,真是和它們所料分毫不差。 遠處白澤搖頭擺尾,西掉一根毛,東吹一口氣,滿島亂竄,把追逐爭搶的人分割成了一個個的小圈子,散布在各處。 而圍在方輕鴻前面的人都走差不多了,昆侖宮都已動身一探虛實。 容少微收斂神色:即便如此,道友能逃去何處? 他跟東域三派的領頭長老還堵在這里,旁邊還有個虎視眈眈看熱鬧的合歡宗。容少微已經把先前方輕鴻的動作,和白澤的現身聯系到了一起,可這還不夠,還缺少一個將兩者聯系起來的關竅。 方輕鴻灑然一笑:誰說我要逃了? 話音剛落,異變陡生! 只見整座島猶如被火烤過的宣紙,一層薄薄的膜從島嶼邊沿的部分向上卷曲而起,呈剝離之勢迅速將人都兜了進去。 不明情況的人修剎住腳,四下環顧:什么情況?! 下一瞬,凡是搶到毛發的修士齊齊發出慘叫。他們手里細長的絨毛變成了一個個黑色的圓球,并且迅速膨脹,將周邊的人都連血帶骨,吞吃了個干凈。 這些人渾身浴血,好不容易搶到點東西,還沒來得及高興多久,就樂極生悲了。 而因為離得遠才僥幸生還的幸存者們,眼睜睜看著黑球持續膨脹,不住往后倒退,搖頭一臉驚恐地喊:不,別過來! 他們想逃,抬頭卻發現,那層薄膜已經在穹頂匯合了。 他們被包了餃子。 方輕鴻面不改色,依舊笑吟吟的。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絆住這些投鼠忌器的老狐貍們的最佳牽制。瀛洲島圖一直都在眾人腳下。 看著冷下臉的容少微,青年內心感慨:我這也算助黑蛟王一臂之力了。 合歡宗隊伍里一直沒出聲的顧裴淵支著臉頰,發出聲輕笑:你,不錯。 方輕鴻下意識看了看圍繞在身周的薄霧,底氣十足地回擊:過獎過獎,風水輪流轉。 這臭小子,還挺會擺譜,他現在好歹還披著世外高人的皮呢,差點以為自己暴露了。 另一邊。 數千妖族駕馭坐輦,自瀛洲島圖內勾勒的各個山川林野間沖了出來,將已經被分割成小豆腐塊的人修團團包圍。 一張張如花似玉的嬌美容顏上,盡是刻骨的仇恨,它們殺氣騰騰地凝視著淪為魚rou的人類,猶如昔日人類凝視它們。 卑劣的族群,為你們曾經做過的丑事付出代價罷! 來這里的妖族,就不存在一位跟人修間,沒深重血孽的。 東海妖族比陸地上的同類更為原始古老,完美承襲了洪荒先祖的習俗,以氏族部落群居的方式生活,是以一族之內,都親如家人。 人修千年來對它們所行之事,就是殺親之仇。 天地門領頭的太上長老當即厲聲叱罵:大膽妖孽,心思竟歹毒,當真罪該萬死! 他心里也有自己的小算盤。天地門、泰和殿、凌霄派等東域宗門,本就為先前之事,而在暗暗心痛自己扔掉的獵物們,眼下竟還有送上門來的,自然內心大喜。當然,面上還要擺出副除魔衛道的嘴臉,來證明自己的師出有名。 諸位同道,事已至此,我等先聯手解決這班畜生,再做計較。老頭左右吆喝一圈,仗著人修這邊有三件仙兵,對怒目而視的妖族大放厥詞:老夫勸爾等束手就擒,否則,老夫就 話音未落,天地間傳來一聲悠長而雄渾的龍吟。 再仔細一聽,就會發現還差了點火候。但聲音的主人也離化龍不遠了,只等一躍龍門,飛升成仙。 在場化虛境強者靈臺一陣刺痛,盡皆色變。離化龍境不遠的妖族,那最起碼都有大乘期的修為??! 一條黑色巨蛟自天際飛來,眨眼即至,化作人形后,凌波橫渡進瀛洲島圖的結界。 來者正是東海萬妖之王黑蛟王。 他外表看上去比容少微還年輕些,四十不到的光景,生得十分俊美。五官如刀削斧刻,高鼻濃眉,眼窩深陷,是非常堅毅冷酷的長相。 歲月在他的眉宇間留下痕跡,如果說沈柯的蠻橫是生發之處的朝氣蓬勃,那黑蛟王說一不二的氣概,就是完全成熟后的帝王威嚴。 方輕鴻抬頭遙遙觀望,真不愧為統領東海各部近萬年的魁首。 化形后的黑蛟王頭戴冠冕,垂落的十二冕旒以孕育千年的珍珠串成,一頭烏黑長發張揚肆意地飄蕩在腦后,兩只短短的角從濃密的發間伸出。身材魁梧,隔著這么遠的距離,都能感受到那股雄渾壓迫的窒息感。 你就如何?他緩緩道。語調低沉,似悶雷滾滾,敲擊在人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