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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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坑啊,冼劍塵, 你倒是瀟灑了, 爛攤子留給我收拾。宋潛機喃喃, 一眨眼,竟掉下兩滴淚。 一定是漫天風沙迷人眼。 他撿起斷劍。劍身上繁復的花紋被鮮血一遍遍洗刷,越來越鮮艷, 似朵朵紅花徐徐綻放, 嬌艷欲滴。好像冼劍塵經常別在前襟的那種。 他不禁想, 兩百年前,這柄劍完整無缺、光芒四射的樣子該有多美? 是否強大到極點就開始走向毀滅,美到極致就注定破碎? 他們與棋鬼書圣下棋的時候,冼劍塵在想什么?是否也在旁觀自己的死亡? 宋潛機收了斷劍, 起身時撞到身后堅硬的東西。 冰涼涼、表面粗糙、隱約有些潮濕, 像一堵有生命的墻, 冼劍塵方才就背靠這堵墻。 他忽然意識到這是什么 擎天樹的樹干。 一直散發死氣的不是冼劍塵, 而是擎天樹。 擎天樹色澤深紅,因為樹身過于巨大, 在濃霧中看不清全貌,更望不見支撐蒼穹的樹冠和茂密枝葉, 只見樹干無比寬闊,像一面與天相接的銅墻鐵壁。 原來這就是大陸盡頭,這就是擎天樹。宋潛機心想。 他兩輩子都向著這個地方奔行, 這是他前世未能抵達的彼岸, 他在無數個趕路的星夜里時常想象大陸盡頭該是什么樣子。 原來沒有姹紫嫣紅開遍、也沒有百鳥啼鳴漫天祥云, 他站在樹下抬頭望,心中全無激動,只覺得自己無比渺小,好像站在巨人腳下的螻蟻。 樹冠太大,日月星辰的光芒照不到樹下,因此這里永遠被迷霧籠罩,陰冷至極。 宋潛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總在拼命奔跑,還總要奔向一個很難到達的地方。 就算在三生石上重來一次,也要逃到舍身崖再跳下去,或者騎著銀鶴飛過死海與日競逐。 大概正因如此,他才更喜歡土地,或許是喜歡親手耕種、腳踏實地的感覺。 大地不分好壞的包容一切。 天空雖好,卻不適合久居。住在天外天的時候,四面空空茫茫,俯瞰山河坐擁四海,其實手里什么都握不住。 正如此時此刻。這地方什么也沒有。 只有一面隔絕天地的朱墻。兩個不死不休的仇人。 宋潛機腦海里掠過無數個念頭,不過只花了撿起劍、轉過身的時間。 向前十步,便透過白霧看見了那個人。 他一路告別,不斷得到又失去,終于走到這里,站在始作俑者面前。 只要贏得最后的戰斗,他就再也不用奔跑了。 冼芥在飛速恢復生機,凹陷兩頰變得紅潤飽滿,灰白長發重回青黑,枯瘦如骨架的身體已經被勻稱肌rou覆蓋,渾身散發出強大自信的力量感和壓迫感。 宋潛機看著他,不難想象冼劍塵少年時的模樣。 冼芥悠然道:他跟你講了一些過去的事吧。在他的故事里,他一定是個有情有義的好哥哥,我卻是個陰險狡詐、無惡不作的邪魔外道,對不對? 我不想聽你的故事,也不想跟你說話,我是來殺你的。 無影,春秋,且住,渡川,月缺,斬邪,破妄,覆水、獨往,九柄劍光華燦然,環繞著宋潛機飛舞,如蓄勢待發的猛獸。 身懷利刃,殺心自起。 當世最鋒利的劍盡在他手中,他心中的殺意已到巔峰。 宋潛機揮袖,九劍齊出,如九龍出海,在大陸盡頭掀起狂風。 冼芥衣袖飄飛,靜靜立著:血河谷里,我與你下過一盤棋,你還記得嗎? 那局是我贏了。宋潛機說。 話音剛落,九柄劍被無數血色藤蔓阻隔,懸??罩?。 這些藤蔓破開凍土,密密麻麻地從地下長出,海草般搖曳,隔著濃霧也令人頭皮發麻。 在雪原上,宋潛機用不死泉引出擎天樹根須,遍地根須干枯萎縮,垂死掙扎。 而在大陸盡頭,這些根須反常地色澤艷麗、強勁飽滿。它們受冼芥控制,像長鞭利劍襲向宋潛機。 宋潛機只得控劍劈斬,斬出一條通路。 道道血影飛出,溫熱的汁液濺在他身上,黏膩如鮮血,卻散發著腥甜氣息。 在遮天蔽日的藤蔓森林中,宋潛機的身影時隱時現,九柄劍像收割麥地的鐮刀,所到之處割斷大片藤蔓。 劍光紛飛,血影憧憧,凄厲的風聲如一聲聲慘呼。 藤蔓交錯織成王座,將冼芥徐徐托上高空。 他像高高在上的神像,透過濃霧俯瞰著宋潛機:你可以贏盡每一局,卻敵不過天命。 宋潛機根本聽不見他說什么。 九柄寶劍的凄厲長鳴蓋過他耳畔一切聲音。 原主的逝去令它們陷入狂暴,正需要一場大戰出鞘飲血。 宋潛機愈戰愈勇,只覺每一柄劍都像他的本命劍一樣順手。 擎天樹的根須被砍斷,汁液漫天潑灑,濃郁的靈氣被釋放出來,充斥天地間。這些靈氣源源不斷地涌入他體內,像大雨灌滿池塘。 春夜喜雨的功法運轉,加上氣運金光澆灌,不死泉保駕護航,他的修為境界飛速增長。 宋潛機步步逼近空中王座。他從沒打過這樣順風順水的戰斗,沒有受傷的痛苦,沒有傷害他人的負罪感,只有酣戰的痛快。 哪個修士不喜歡這樣的戰斗? 一切都出奇的順利。他的劍無比趁手,他的敵人四處躲藏,即將要被他斬于劍下。 下來!宋潛機喝道。 春秋劍一劍斬碎王座,渡川劍氣如一條長河,阻攔無數藤蔓。 冼芥向下墜落,墜入六劍組成的牢籠中,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宋潛機手持獨往劍,劍尖直指敵人咽喉。 但他停了下來。 你不是要殺我嗎?冼芥問。 眾劍不甘地嗡鳴,亦在催促。 你故意讓我漲修為。宋潛機道,為什么。 誰會在大戰時,給敵方送糧草? 大陸盡頭是陰陽隔絕之地,在擎天樹的遮擋下,沒有雷劫降臨。 他的修為無限制暴漲,已突破化神,到達極限。 百戰不死的宋潛機,得到這九柄劍,已然戰無不勝。我怎么打得贏你?冼芥受了傷,被獨往劍指著命門,卻露出勝利者的笑容。 宋潛機似有察覺,心中微動,驀然抬頭。 頃刻間無數藤蔓回到地底,罡風席卷而來,吹散濃霧,露出頭頂燦爛星空。 夜幕中漫天星辰緩緩旋轉,無數道星光落在宋潛機身上,形成一股強大的引力,將他向天空吸去。 宋潛機衣袍被狂風吹起,不得不運起靈氣抵擋從天而降的巨力。 但我可以送走你。冼芥張開雙臂,目光亮得驚人,透出瘋狂之意,修為暴漲的滋味怎么樣,掌控一切的感覺如何?虛云、何青青,還有這世上所有人,誰能抗拒得到力量?! 宋潛機咬牙,踉蹌一步,以劍撐地。 漫天銀色星光匯聚在他身上,將他照得通體銀白。 重逾千斤的力量拉扯著他,要送他直上青天。 冼芥大笑:你的力量超過了界限,這個世界本源在排斥你。去吧,飛升去吧。這人間的事,從此不關你的事了。 不突破界限,殺不到強敵眼前;突破了界限,又不得不飛升。 根本沒有破局之法。 宋潛機艱難抵御星辰引力,強行分出一絲心神cao控獨往劍:我走之前,必能殺你。 冼芥搖頭:那個人開了劍林界域,可以將整個雪原夷為平地,你以為他還念舊情,不愿殺我嗎?他是不能殺我,他不敢殺我??! 獨往劍近在咫尺,他竟一步不退:擎天樹種?哈,你看看它到底是什么? 嗤! 獨往劍刺入他胸膛,他一聲痛呼,霍然扯開前襟。 宋潛機愕然。 只見冼芥胸膛破開一個大洞。 空洞洞,紅骨森森,沒有心。 我鎮在擎天樹下二百年,那地方又黑又冷,封印永遠掙不脫,于是我想出一個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辦法。我散去一身血rou,將意志與擎天樹融合。百年后樹上結下果子,便是我的新身體。你拿到的樹種,就是我這顆心。我與老樹同生共死,新樹也將由我而生,你敢殺我? 他竟向前走去,步步逼近宋潛機,直視他的眼睛:你能殺我? 啊!星辰引力令宋潛機面容變形,視線內一無所有,只剩無比刺眼的銀色星光。 血紅的擎天樹種浮現,向冼芥飛去。 修士所求無非是飛升天外,去往他界,與星辰同壽,你該感謝我。冼芥的笑聲響起。 八柄劍失去控制,陣形轟然潰散。宋潛機手的獨往劍也漸漸脫手而去。 難道他真的輸了? 難道他斗不過天命,此世注定要毀滅;他種過的土地,栽下的花草,終要化作虛無。 西天取經的結局,就是師徒四人成神成佛,坐上蓮臺拈花微笑? 冼芥望著血衣少年隨星光飄飛:冼塵贏不了我,你也贏不了我。 是嗎?宋潛機輕聲問。 冼芥忽然心口一痛:你! 宋潛機笑起來,露出滿口鮮血:我不信。 他用最后力量奪回了樹種,竟在大口咀嚼、吞咽它,像嗜血的惡魔。 與此同時,凈瓶飛出,不死泉沖刷著他的身體,使他渾身光華燦然,如圣潔的神明。 宋潛機一身血rou從四肢開始逐漸崩散,好像一根蠟燭不斷融化。 星辰依次熄滅,從天而降的星光變得柔和,難以抵擋的引力漸漸減弱。 你!冼芥瞳孔放大,你瘋了! 九劍在一瞬間穿透身體。他甚至沒來得及低頭看傷口,便轟然向后倒去。 他難以瞑目,千萬種不甘不解,全都問不出口了。 宋潛機看著他的rou身化為一段枯木,又被九劍斬作塵芥: 既然你可以,我為什么不行? 轟! 擎天樹飛速枯萎,天穹搖搖欲墜,大地劇烈顫動。 末日時刻降臨。 宋潛機閉上眼,任狂風漫卷,地動山搖。他穿過風聲,聽見擎天樹每一條根莖、每一片樹葉,都在向他傾訴痛苦。 擎天樹像一塊無色的琉璃,你用什么顏色的光照它,它就是什么顏色。 你可以利用它,也可以傷害它,它感受到人間所有善意和惡念,忠實的回饋給人間。 交給我吧。宋潛機說。 瀕死的擎天樹感受到他的意念,用飄飛的紅葉向他說謝謝。 冼芥至死也想不明白,宋潛機距離白日飛升一步之遙,馬上就要離開這個注定毀滅的世界。 誰會放棄飛升,將所有修為和血rou當做養料,把自己種成一棵樹? 宋潛機向天大喝:自今日起,這天我來撐! 不!一道極端憤怒的聲音響起。 宋潛機愕然,此時此刻,這鬼地方還有人? 只見一顆火球從雪原方向飛來,其中包裹著三道人影。 衛真鈺的雙眼比不盡火更紅:宋潛機,停下! 宋師兄! 宋兄! 孟河澤與紀辰緊隨其后,向他狂奔而來。 宋潛機恍然間想起光陰長河里的碎片。前世今生的種種從河底浮上來,串聯成完整的畫面。 他忽然笑了:當時你也不想走吧。 上一世沒有贏家。天命之子、救世主的故事只是表象。 在不死泉灌溉下,宋潛機以難以想象的速度抽枝發芽,向上生長。 他的皮膚變作金色,面目變得模糊,無數根須深深扎人地底,無數枝條飛入云霄。 他來到云層之上,俯瞰整個世界。 只見人海涌涌,席卷雪原。 眾修士沖過紀辰打開的通道,頂風冒雪,向大陸盡頭奔來。 他看見無數張熟悉或者陌生的面孔。 宋潛機喃喃:真來這么多人啊,又不是趕廟會,有必要嗎? 奇怪,明明已經長成樹了,怎么還會想流淚呢? 眾修士奔至大陸盡頭,只見舊樹枯萎,漫天紅葉飄飛,如一場血雨散落。 他們想來幫助宋潛機打贏最后一戰,守衛世界,卻只能親眼看著宋潛機舍身奉道,將自己種成新的擎天樹。 這是怎樣震撼神鬼、難以想象的畫面? 一株金色大樹扎根抽芽,拔地而起,軀干如利劍般直入云霄。 以人之身,逆轉天命。 宋潛機! 宋師兄! 宋王! 宋潛機聽見無數道呼喊聲,震徹天地。 他回不去的人間正在挽留他。而他只能奮力向天空生長。 我這輩子一直在種樹,想不到要在這里種最后一次??蛇@地方實在不適合種樹啊。 他用最后的聲音大喊:盒子! 眾人惶然不解。 一道黑影飛出。一只玉盒當空打開,泥土從中傾瀉而出,如雨灑落。 這是千渠最肥沃的土壤,他進血河谷前裝了滿滿一個儲物玉盒,帶在身邊,以慰思田之情。 對于一個種地的人來說,什么最重要? 土地。 他將裝滿泥土的盒子交給一位朋友,意在請對方按兵不動,在最后時刻做千渠的底牌。 千渠沃土覆蓋大陸盡頭的凍土,新的擎天樹如虎添翼,觸及天壁。 宋潛機漸漸失去視覺,眼前一片漆黑。 你敢不回來,我就去西海做大魔頭! 他聽見孟河澤的聲音,心想別虛張聲勢,這輩子親友俱在,西海你是回不去了,還是回千渠打獵吧,少跟衛真鈺打架我就放心了。 宋兄,我就在這里等你,你肯定還會回來的對不對?這道是紀辰的聲音。 宋潛機心想我才不怕,你家里還有meimei要照顧,早晚得回千渠,只是記得別再亂點鴛鴦譜,給紀星亂相親了。 如果這是就你的選擇子夜文殊的話沒有說完。 他將雪刃刀插入土中,半跪于地,將自身靈氣輸向新的擎天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