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風華正茂 第10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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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公主一切都好, 老奴瞧著臉色比上次見時更好了?!?/br> 王內侍回道。 李承平嘴角這才微微松開, 然后開始詢問王內侍細節。 除了最后那段私心的對話, 王內侍均巨細無遺地答了, 看看李承平日益消瘦的身軀,便又把樂安勸阻他的那番話也原封不動地講了: “公主說——您若再不在乎自個兒的身體,她便要進宮來打您屁股了!” 李承平聽著這話一愣,隨即笑開, 然而又片刻之后,笑容在嘴角凝固,他掩飾般地低下頭,匆匆道:“公公,你先休息去吧,朕去繼續處理政務?!?/br> 說罷便要離開。 “陛下!”王內侍叫住李承平,“今天讓老奴隨侍您吧,公主剛說了讓老奴勸著您早點睡,老奴真怕要是老奴不守著,您又熬到凌晨?!?/br> 李承平苦笑一下,低聲喃喃:“可這是我該的啊……” 他聲音極低,王公公又上了年紀耳朵不好,沒聽清,便道:“陛下?” “沒什么?!崩畛衅綋u搖頭,便允了王內侍的請求,帶他一起去了紫宸殿。 到了紫宸殿,案桌上擺著已經冷掉的晚膳,王內侍這才知道李承平還未用飯,他忙張羅著讓宮人換掉冷飯,要人換熱菜來。 然而李承平卻阻止了他,將那些冷飯冷菜快速用了些,便又埋頭看那堆積如山的奏疏案宗,看久了,便難免面露疲色,王內侍要為他按摩按摩,卻也被他拒絕,只一口又一口地喝著濃茶提精神。 中間還有幾個羈留在紫宸殿未走的官員來,官員一來,李承平便立刻沒了那般疲憊的神色,背脊挺直,話語鏗鏘,好似一塊倒不下的巨石。 直到天色徹底黑透,宮燈長明,官員們似乎才終于全走了,然而李承平依然還在埋首批閱著。 王內侍到底上了年紀,又許久沒做過隨侍的活兒,站到此時便又忍不住犯迷糊,眼看著燈臺上的火苗兒都變成了兩個時,突然聽到一個聲兒,才猛然從迷瞪中清醒過來。 “……公主在府內設了宴,將陛下您今兒剛賜下的那百斤海味,全讓廚房做了,宴請全府上下,聽說是歡聲震天,連府外的人經過,都聽得到里頭的歡聲笑語,小的遠遠看了公主一眼,沒看清臉色,但公主應該是在笑的,那位駙馬也一直在旁邊陪著,還給公主剝蝦,公主后來又為公主剝蝦,恩愛甚篤的樣子……” 王內侍瞪大眼,便見燭光的陰影里,一個身著布衣的男人彎腰稽首,低聲細細說著。 等他說完,便又悄無聲息地退下,而李承平始終不發一言。 王內侍目光終于從繁瑣的案卷上離開,卻又開始發愣的李承平,張了張口,卻只覺得口舌發緊,不知道、也不敢說什么。 不知何時,那些在樂安面前能說出口的真心話,在這個同樣由他看著長大的孩子面前,他卻已經不敢說出口了。 或許,這就是帝王的威儀。 李承平的沉默持續了沒太久,因為很快,殿外便傳來稟報聲。 “陛下,盧大人來了?!?/br> 稟報過后,不用李承平宣人進來,來人就已經到了。 王內侍只瞥了一眼,便又低下了頭,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 事實上他連那一眼都不必瞥,這個時辰,這樣緊跟著通秉便進來的人,除了那位新晉的盧相又能是何人呢? 自從三年前這位盧相被從瓊州調回京城,無論是之前做中書舍人,還是如今的宰相之尊,這位便似乎成了帝王最信賴的心腹。 而這位也的確不負陛下的信賴,帝王勤政,而這位盧相則只會比陛下更勤奮,王內侍雖不在前朝當差,卻常聽宮人說起,從做中書舍人時起,這位盧相便幾乎是以官衙和皇宮為家,拜了相后,亦不曾放松分毫,實乃前朝群臣之典范。 那位盧相進來后,直接行至李承平案前,兩人對坐商談起政事,王內侍不感興趣,也不聽,只瞅著殿內的銅壺滴漏,琢磨著今晚陛下幾時能休息。 直至突然聽到李承平一句明顯悶悶的話語。 “……就沒有別的安排了嗎?” 王內侍悄悄抬眼看過去,便見李承平雙手捂面,聲音從捂住的雙手中透出,才顯得聲音低沉又苦悶。 而那位盧相面色巋然不動。 “陛下,這是最好的安排,這幾個職位,最低也是四品,如此才不會辱沒駙馬如今的身份,不是嗎?” “可這全是閑職!”李承平拿開手掌,五指握拳。 盧相絲毫不慌,不緊不慢道:“閑職又如何?駙馬畢竟是新科進士,又年未弱冠,哪怕天縱英才,能做出錦繡文章,但于實務仍舊只是個新丁,此時先擔個閑職,學習觀摩一番,于其往后才更有利,不然的話,年少而居高位,擔重則,那恐怕不是恩寵關愛,而是拔苗助長了?!?/br> 李承平苦笑。 “說得不錯,說得我都快信了,可是,這番話你對我說得出口,我對姑姑,卻說不出口?!?/br> “你知道嗎?我已經不敢去姑姑府上了,我怕見到她,我怕她質問我!” 李承平的聲音突然尖銳而高亢,嚇了王內侍一跳。 而在聽到“駙馬”、“公主”兩個詞時,他的眼睛便已越張越大。 他終于意識到這兩人在說什么。 他悄悄抬眼,看向相向而坐,卻似乎劍拔弩張的兩人,尤其那位剛被皇帝吼了的宰相大人。 可盧玄慎許久沒有說話。 許久之后,他才輕笑著,道: “既然如此,那臣就如陛下的意,好好再為駙馬挑一職位,嗯,要有實權,要能接觸朝中各司各衙,當然起點也不能太低,六品,或者五品?當然,陛下愿意的話,四品也可,不過那樣恐怕不好服眾,因此臣認為還是六品為好,如此讓駙馬從低處做起,積累聲望,積攢人脈——啊,忘記了,駙馬不必積攢人脈,公主留下那般龐大的人脈,駙馬只需接過來即可,而據目前的情形來看,那些公主的舊臣們,對這位駙馬可是挺滿意呢,想來駙馬贏得他們完全的愛戴也指日可待,如此一來,讓臣數一數,湯明鈞、聶謹禮、黃驤……” “這些人與公主情誼深厚,日日懷念公主,無論陛下做什么都要拿陛下與公主比較一番,無論陛下做什么,在他們眼里都不如公主,但這樣一來,陛下就不用煩憂了,有了駙馬,他們自然會將對公主的懷念轉到駙馬身上,您不必再擔憂他們會對您有何不滿,因為那時他們已有了新的擁躉——” 王內侍捂住了胸口,而就在他捂住胸口的下一刻,便聽到那位年輕帝王的怒吼: “住口!” 隨后,他便又聽到那位盧相帶著笑對自己說: “王內侍,請您先退下?!?/br> * 王內侍一直退到了紫宸殿大殿外。 今夜是個好天氣,月朗星稀,天幕黑藍,紫宸殿四周的燭火將殿前映照的一片通明,而西側的延英殿、含象殿,北側后妃居住的橫街,卻都一片漆黑,寂寂無聲。 天子登基后長居紫宸殿,卻少去別殿玩樂,橫街妃嬪不豐,天子勤政,亦不常臨幸后宮,因此常常一入夜,橫街各殿便熄燈,因為便是點著燈火等待,也等不來君王。 王內侍以前常為此感慨,覺得天子如此守身自律,不耽溺享樂,定能成為一代明君。 可他似乎并沒有看全。 天子如此刻苦自律,究竟是天性如此,還是……他感到緊張、害怕,覺得不得不如此呢? 王內侍倚著大殿前比他還粗的殿柱,支撐著衰老的身軀,渾濁的眼睛看著天,而這天,這星,這月,跟他年輕時看的全然沒什么不同,銀河逶迤如白練,北斗彎彎如長勺。 可這銀河北斗下的人間,卻早已春秋幾易,江山迭代。 王內侍想著自己曾伺候過的幾代君王,想著他們臨終時的模樣,最后這些人的模樣又逐漸重合,全變成此時殿內,那位年輕君王的模樣。 再不是他記憶中,那個小小孩子的模樣。 王內侍嘆一聲。 “王內侍何故長嘆?” 身后突然有聲音傳來,王內侍從倚靠的殿柱上站直,便見那位盧相不知何時已從殿內出來,正站在他身后,背著光,看不清表情,但應該是在看著他。 “人老了,便總愛長吁短嘆?!蓖鮾仁痰?。 盧玄慎笑了一聲。 “長吁短嘆無妨,但說長道短可就不好了,無論什么年紀,管住嘴很重要,您說對吧?王內侍?!?/br> 王內侍一愣,想起方才在殿內聽到的那些話,忽然渾身一激靈。 于是他立刻低著頭,做著揖,道:“……是,相爺說得甚是?!?/br> 盧玄慎的嘴角微彎了一下。 轉身就要離開。 然而,身后突又傳來喚聲。 “相爺!” 老邁嘶啞的聲音,在寒冬夜色里,仿佛枯枝上棲息的寒鴉,叫人徒生悲意。 “盧相爺……”那寒鴉似的聲音又叫了一聲。 盧玄慎回頭。 便見那老邁的宮人佝僂著身體,顯得益發矮小蒼老,而不知是否是站位的原因,那同樣蒼老渾濁的眼里,卻似乎倒映著星光。 以至于那雙眼,似乎在發光。 “盧相爺,您了解樂安公主嗎?”那老宮人問。 盧玄慎無聲地笑。 “我與公主素無來往,自然不如王內侍了解?!?/br> 老宮人閉上眼。 “老奴一個閹人,什么也不懂,但老奴看著公主和陛下長大,老奴知道,公主與陛下,是當今世上最親的親人,公主疼愛陛下,公主沒有孩子,便將陛下當做親子,所以,無論如何,公主不會害陛下——”他睜開眼,目光炯炯地看著盧玄慎。 “老奴雖然什么也不懂,但——老奴好歹比相爺您多活了幾十年,自詡還不會看錯人?!?/br> 盧玄慎沉默片刻。 但隨即,夜風中響起他嘆息似的輕笑。 “王內侍,您對公主的一片忠心,實在令我敬佩?!?/br> 真是不得不佩服。 當然,不止是佩服這位老宮人,更是佩服那位。 連個耄耋之年,行將就木,本應安心養老的老宮人,都能對她如此赤膽忠心,不顧自身安危說出這種話,還有那么許多人,相信著她,熱愛著她,信誓旦旦以她的秉性不會如何如何。 可那又如何呢? 人心從來經不住考驗。 況且,她的秉性如何,心中又是做何想,重要嗎? 只要她的能力還在,影響還在,就仿佛有著尖牙銳爪的猛獸,與其相信猛獸品性良善,不會吃人,不如直接拔去她的尖牙利爪,讓猛獸再無傷人的可能。 如此,才可一勞永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