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42)
孟求澤接過那張薄薄的紙,戚瑤寫得簡單明了,不過草草幾個字,便寫清了她的想法。 測天相,遞密函,將卦象定為大兇,以此為突破口,好讓戚潛淵找機會對聶秋下手。 他暗暗記在了心里,隨即將其撕得粉碎,侍女適時地遞了水盂過來,他便扔了進去。 謝就免了。戚瑤搶在孟求澤開口前說道,眉眼一低,顯出警告的意味來,人情,本宮已經還了。孟大人向來是知道分寸的,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還望大人自己掂量掂量。 孟求澤笑意不減,面上瞧不出半點端倪,他拱手應下,對答如流:自然。 然而,當他轉身離開后,行至五里外,嘴角噙著的笑意就漸漸地淡了,像結了冰霜。 幾日后,祭天大典如約而至,邀仙臺附近人頭攢動,摩肩擦踵,水泄不通。 有皇廷貴族,有商賈世家,有名門正派,虛情假意地寒暄著,也有尋常百姓,被禁軍攔在較遠的地方,踮著腳尖想看得更清楚,除此之外,沒人知道破軍星君與徐閬也混跡其中。 徐閬不曾知道他們的計劃,于是低聲問道:星君,戚潛淵不會打算當眾殺死聶秋吧? 戚潛淵可不會那么輕易讓聶秋撒手人寰,畢竟,他也好奇三壺月究竟是何物。破軍用眼神示意徐閬往不同的方向看去,東面,那個倚在樹旁的盲女是不殺生;她身后五步處的那個蓄胡的胖子是不偷盜;南面,那個清瘦高挑的白面書生是不邪yin;西面,肩膀上騎著個小孩的那個笑盈盈的壯漢是不妄語;穿梭在人群間,給眾人斟酒的那個瘦小侍女是不飲酒。我聽聞這五人曾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俠客,如今是成了大內侍衛,落得五戒的名頭。 徐閬依次看過去,若不是破軍提及,他恐怕完全看不出來那些人竟是大內高手。 他不會武功,對這些玩意兒沒什么概念,聞言,只是說道:要是戚潛淵抓走聶秋 破軍冷冷地剜了徐閬一眼,說道:我的動作只會比他們更快。 只要在那之前動手,直接解決聶秋,把這事兒栽贓給戚潛淵,然后啟用三壺月就行了。 若是聶秋被戚潛淵抓去了,關進水牢里,也會日夜遭受嚴刑拷打,逼著他說出三壺月是怎么落到他手中的,和那傳說有何關系,他將其藏在何處,與其忍受這樣的煎熬,還不如叫自己給他個痛快,此后,聶秋也會認為是戚潛淵安插在人群里的劊子手對他動了殺手。 實在是天衣無縫。破軍想,聶秋不會察覺他們的存在,再活一世,也能乖乖成為棋子。 和他們預想的一樣,將近辰時了,天色卻仍然是慘白的一片,像久病未愈之人的皮膚,而聶秋穿著那身繁重的祭司服飾,垂眸在一旁站了許久,也沒等到戚潛淵宣布大典開始。 除他以外,所有人都知道這一場醞釀已久的風暴即將來臨,因此皆是低頭不語。 之后的事情就是順理成章的了。宮中的孟求澤差人遞來密函,戚潛淵看后,面色變得凝重這種小技倆,他實在是信手拈來緊接著,戚潛淵以兇卦作為引子,當眾刁難聶秋,有意無意將話題往謠言的那方面去引,等聶秋上鉤之后,他便召來溫展行與聶秋當面對峙,逼得聶秋認下那些莫須有的罪名。最后,戚潛淵翻過手腕,五指下壓,做了個手勢。 意思是要那些安插在茫茫人海中的五戒動手制住聶秋,將他打入牢獄深處。 那五個人幾乎是在戚潛淵做出手勢的一瞬間就有了動作,那些湊熱鬧的百姓甚至還沒有反應過來,只感覺一陣微風掠過面頰,帶起陣陣余溫,再一看,身旁的人就沒了蹤影。 被稱為不飲酒的瘦小侍女離聶秋最近,在聶秋與溫展行對峙之際,她就已經悄無聲息地放下了手中的杯盞,繞到了聶秋身后,為了不讓他發現,她仍然謹慎地隔著一段距離。 她這么做,應是合理的,因為聶秋的武功在她之上,她藏進重重人群中,隱去殺意,聶秋被分了心,一時半會兒也發現不了。然而,就是這么一段距離,讓破軍比她更快一步。 不飲酒的手指微動,金線在她指間編織,熟練地一抖,繃成削鐵如泥的利器,她沒有任何猶豫,便要動手制住聶秋時間似乎在這一刻變得極其緩慢,像是幽深的泥沼,纏住她的四肢,將她往深處拖拽。不飲酒的神情恍惚了一瞬,guntang的血就已經濺在了她臉上。 到底發生了什么?她頭一次感到惶然。陛下的名令是活捉,而她無比確定,自己的金線離聶秋還有一段距離,然而,在那陣恍惚之后,她手中的金線就已經割斷了聶秋的喉嚨。 不止是不飲酒,其余四戒同時停了下來,就連戚潛淵的臉上也露出了驚愕的神情。 在場的所有人中,只有徐閬知道,是眉目冷然的星君站在她身側,輕輕碰了那根金線。 破軍站在那里,卻無人窺見他的身形,他的甲胄上沒有沾染半點血污,星盤在他的手中舒展身軀,重巒疊嶂平地而起,隨著破軍的動作緩緩旋轉,將最外的那一層剝離開來,遠遠地看去,像是一圈日輪,其上鐫刻著生澀難懂的梵文,若隱若現,隨著收縮散發著光暈。 他喚道:徐閬。 徐閬: 破軍皺眉,徐閬? 徐閬如夢初醒,怎么了? 破軍不知他在走什么神,只好語氣不善地提醒他:將時間回溯到什么時候? 四年前。徐閬眼中的情緒晦澀,緩了緩,低聲答道,四年前,一切還沒成定局。 破軍抬手觸及星盤,星盤飛快地逆轉,將周遭的景象擰成一股繩,像是被水跡暈染開的一幅畫作。遍地的血液倒退回脖頸處的傷口中;溫展行默默退到人群中坐著;戚潛淵重新坐回座上,合上密函;熙攘的人群向山下退去,邀仙臺變得空蕩蕩的,好似什么也不曾發生。 第334章 、夢深 時間的潮水在此處稍作休憩, 不再向上攀行,平緩地流向了下游。 一幕幕場景好似倏忽掠過的飛鳥,只窺見它半點蹤跡, 它便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清昌鎮, 天際蒙上一層模糊不清的霧,旭日初升,東邊的山丘背后有一片極其鮮艷的紅色緩緩鋪開,就像淺藍綢緞上失手打翻的朱紅染料。那染料沒有規律可循, 只是交錯穿插著綴滿了整個天際, 讓人不由得想起了初春時候一片翠綠青樹間零星的那一兩點火紅花蕾。 徐閬揣著七八個錦囊, 如往常一般,在人群的簇擁下走進了集市。 這十多年來,清昌鎮到霞雁城的這條商路愈發艱險,沿途總有活死人出現, 奪人性命, 百姓們苦不堪言。而這錦囊里所放著的,正是謝慕的骨, 能作辟邪, 是徐閬拿酒同謝慕換來的。其余百姓多半不知錦囊里是什么,不過為了避險求生,卻還是爭先恐后地來討這錦囊。 他事先算過了, 自然知道聶秋不久后就將經過此地, 到了那時候, 他便將錦囊 回憶在此戛然而止,隨后赴約的,是霞雁城。 柔風拂過,吹起千萬條柳枝, 帶著點刺鼻的清新氣息頓時涌入了鼻腔。 踱步經過凌煙湖,湖上的裊裊煙波,粼粼波光,比起西湖竟不輸一籌。湖上多有游船畫舫,其中,以覃家那位的歸蓮舫最引人注目,船底那一截染了蓮葉般的翠綠,船身大體取了蓮藕般的嫩白,只有邊邊角角上有少許蓮花花瓣似的淡粉色,看著倒是十分素雅干凈,安安靜靜的模樣,不過氣焰倒是很盛,放眼一望,別的游船都不敢靠近,騰了個寬敞的位置。 從此處,經過酒樓,繞過賞春閣,踏過梨園,穿過市集,走過小巷,就是客棧了。 房內,魔教教主冷冷地吐出一句話:亂世中殺人,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嗎? 徐閬怔了怔,下一刻又忽然笑了,笑得肩膀聳動,血rou震顫,淚花在眼眶里打轉。 聶秋和方岐生對視一眼,皆是滿面茫然,不知這句話到底什么地方令徐閬笑成這樣。 是沒什么好笑的,徐閬并不覺得這句話好笑,只覺得可悲,原來世道竟已淪落至此,能讓人說出亂世殺人再正常不過的話來。他忽而記起多年以前的那些臣子,以頭搶地,將家恨國恨說了又說,是想借他復國,然而兜兜轉轉幾朝更替,這山河破碎,卻終究無法復原。 但這些話沒必要說,他這么想著,止住了笑,擦著眼角的淚,問道:聽過閬風嗎? 這是他給聶秋的第一個提示。 徐閬曾對著這個裹藏在靈氣中的小小胎兒承諾過,倘若你不甘心這生來就依附在身上的枷鎖低頭,那就試著去掙脫吧,到了那時候,我會將你想要知道的真相都告訴你。 若是聶秋想要破開虛妄,尋找真相,在一步步追尋的途中,他自然會逐漸發現端倪,而若是聶秋毫無此意,只想避開禍端,也盡可將徐閬的這番話當作一個垂暮之人的妄語。 他自然知道,聶秋不可能記得昆侖的往事。 不過,當徐閬望見聶秋眼底生出疑惑的情緒后,縱使他有所準備,心頭還是一陣悲涼。 昆侖仙山有山三角:其一角正北,干辰之輝,名曰閬風巔 ;其一角正西,名曰玄圃堂 ;其一角正東,名曰昆侖宮 。他沒有給聶秋開口的機會,自顧自地繼續往下說道。 聶秋沉默了片刻,確定徐閬的話已經說完后,才問道:閬風與此事又有何關聯? 徐閬微微一哂,露出他慣有的、漫不經心的神色,吐出一句話來:沒什么關聯。 將時間繼續向后推移,長風吹過烏云遮蔽的皇城,身處邀仙臺的戚潛淵開啟地壇,神像便暴露在天光下,這是一名將領的形象,身著堅實的甲胄,面似冠玉,目若朗星,皎皎如同寒珠冷玉,又似一枝雪中寒梅,孤然傲立,睥睨眾生,手中持有長.槍,手腕壓低,指向地面。 而戚潛淵僅僅只是瞥了一眼,并無崇敬之心,轉頭就令人將神像打碎。 說來也很奇怪,在神像裂開第一條縫隙的時候,戚潛淵竟然有一種靈臺清明的感覺。 當神像的那張臉毀得面目全非的時候,戚潛淵忽然想到,他為什么要將聶秋放走? 他將所有能夠懷疑的對象一個個剔除,又反復思索幾次,將孟求澤這個名字在唇齒間念了幾遍,再一想往事種種,方才覺得四面楚歌,身邊的人盡是叛徒,要將他置于死地。 徐閬得知此事后,頗有些幸災樂禍的感覺,破軍眼尖,瞥見他偷笑,抬手就將他額頭彈得腫起個包,面色頓時陰沉下來,恨聲說道:戚潛淵是想直接除掉聶秋,聶秋倒是好,就這么走了,我卻要給他收拾爛攤子,暗中篡改戚潛淵的想法。如今事情敗露,你還在笑? 當然,這時破軍已從宮中脫身,心情有所緩和,便不同徐閬再計較那么多了。 徐閬問:我聽說戚潛淵之前把你囚禁在深宮中,日夜逼問,星君是如何脫身的? 破軍聽到囚禁這兩個字,眉頭一挑,再繼續聽下去,便知徐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手指在膝上不耐煩地敲了敲,說道:我和他做了一場交易,你既如此好奇,怎么不去問他? 徐閬看出破軍不愿再說,雖然心下實在好奇,但也不敢追問了,伸手去摸索酒碗。 那青石桌案上所放著的四杯酒碗,說是酒碗,其實里面盛著的并不是酒,而是清晨時分的朝露,浸著幾片嫩綠的葉子,如同一葉扁舟,在碗中起起伏伏,將渺渺云霧暈染開來。 亭中有積水,四面生出平滑的青石,不經雕琢,徐閬就半倚在其中一方青石上,他想要去夠那酒碗,可就是差那么一點距離,再往前,他就得滾進積水里了,徐閬純粹是懶得不想起身,費了半天的工夫,就是想維持這么個姿勢摸到酒碗然后酒碗自己跑進他手中了。 徐閬一愣,旋即明白過來,轉過頭,看向另一側青石上端坐的三青仙君,沖他露出個滿懷謝意的笑,而那看起來只是個小少年的仙君,則是輕輕搖了搖頭,似是對他有些無奈。 坐在徐閬對面的破軍星君說道:所以,在座諸位,應該都知道三壺月重啟了吧? 三青仙君坐得端正,由青羽編織而成的衣袂掃過薄薄一層積水,袖中金鈴微動,發出清脆的聲響,他將手中酒碗放下,頷首說道:我剛蘇醒不久,靈體虛弱,那時剛承了昆侖仙君的好意,正在昆侖打坐修煉,所幸昆侖離人間最近,我便因此察覺到了三壺月的氣息。 沉默不語的梁昆吾聞言,亦是頷首,表示他也察覺到了,卻沒有任何要解釋的意圖。 徐閬是聽梁昆吾說的,總歸破軍的諸位也沒包括他,他便只是聽著,沒有說話。 此次在邀仙臺一聚,實屬不得已而為之。破軍星君揉了揉眉心,說道,三壺月重啟的時候,我正巧在人間,當時咳,戚潛淵正在逼問我關于放跑聶秋那件事,回溯的時間很短,在我眼里,就好似戚潛淵將同樣的話反復說了兩次,所以我立刻明白是三壺月重啟了。 于是破軍當下決定盡快脫身,離開深宮后,他就將徐閬、三青仙君和昆侖仙君喚來了。 徐閬問:那么,星君邀我們前來邀仙臺,是為了同我們商議此事嗎? 廢話。經歷了第二次重啟,聶秋肯定已經察覺到了什么,倘若他沿著線索找到昆侖,之后的計劃就亂了套了。破軍沒好氣地說道,指尖在青石桌案上敲了敲,以防萬一,我們需要將計劃提前。盡管如今的天界還不算圓整,但星君基本已經歸位,只差武曲與廉貞,此后我會去將他們尋回來。有了七星鎮壓,斬斷昆侖的時候,那些邪氣必定逃不出陣法。 言盡于此,他抬起眼睛,看向其余三人,問道:諸位覺得如何? 梁昆吾自然沒有意見,而三青仙君思忖片刻,只是說自當盡力而為,算是認可了。 徐閬沒吭聲,破軍就當他默認了。 該說的話基本上已經說完了,神仙之間少有寒暄,破軍滿懷心事,三青靈體虛弱,梁昆吾寡言少語,再加上徐閬也難得沒有鬧騰,一時間,涼亭中并無低語,耳畔只聽得流水聲。 夜色在沸騰,燃燒,天邊的繁星滾落進星河,化作guntang的鉛水,將明月的余暉遮蔽。 亭中的香爐燃著蒸騰的云霧,將視線暈染得模糊,徐閬抬手撥開眼前的薄紗,用指尖叩擊著桌案,將這三尊神仙的視線引到他身上來,卻沒有繼續談之前那個令人沉重的話題,而是看向梁昆吾,說道:仙君,以后人間凡界徹底分裂,互不干擾,這也未免太過決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