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31)
大多人都在湊熱鬧,背地里對她指指點點,那些雜言碎語不斷地涌入段鵲的耳蝸,她卻不想理會,只有比她年長幾歲的周儒走了過來,問她害不害怕,又問她渴不渴。 這種年紀的男孩多半都是頑劣的、缺乏同理心的,只會揪著別人的痛處肆意嘲笑,段鵲身在這種家庭,早就見識多了,所以,她當時只是淡淡瞥了周儒一眼,并沒有理會。 當然,段鵲的感情是比較淡漠的,接近于無,她是沒將這件事情記在心上,直到她被一戶人家收養,親眼見到那家人的獨子,又經他提醒,這才記起來,好像是有這么回事。 周儒的父親作為魔教左護法,常年不在家中,不過,因為這個,那些風言風語也逐漸變少了。幾年過去,段鵲也與這家人混得半生不熟,若不是因為之后發生的一系列事情,導致段鵲選擇背井離鄉,而周儒又正巧被選為下任左護法,這段安穩的時日應該更長。 隨著年紀的增長,段鵲的長相愈發艷麗,卻并不是guntang的、熱烈的,而是純粹的冰冷,一眼看過去,就像飲下一口冰水,有種刺骨的寒意,是疼的,卻偏偏又令人痛快。 收到段鵲被人綁走的消息時,周儒正和魔教派來的人在一起,商議他去總舵的事情。 他急匆匆地趕過去,心驚膽戰地推開那扇門,喊出段鵲的名字時,撲面而來的血腥味嗆得他有一瞬間喘不上氣來,而屋內的景象,恐怕在場沒有哪個人能夠忘記段鵲的頭發散亂,衣裳松松垮垮的,飾物滾落一床,那個未著寸縷躺在她身下的男人,胸口早已沒了起伏,脖頸處有一道又深又長的口子,能夠看得出撕咬的痕跡,顯出里面的森森白骨。 周儒回身,輕輕地關上柴門,將那些抱有好意或是惡意的目光全部阻隔在門外。 直到周儒將段鵲散亂的長發捋到她的耳后,他才發現段鵲竟然在笑,這大約是他第一次見到段鵲露出笑容,是意味不明的,詭異神秘的,卻又極其明艷的笑容,好似罌粟。 他用袖口擦去段鵲唇邊的血跡,喊她的名字,哄著她,要她將那些血rou吐出來。 段鵲愣愣地望了周儒很久,她的魂魄似乎也被抽離,又被周儒硬生生喊回來,一絲一縷地重新填回她的軀殼里,當意識徹底回潮之際,她才猛烈地喘息了一下,咳嗽起來,將嘴里那些混著血液的rou塊全部吐了出來,周儒唯一的白衣也就這么完成了它最后的職責。 之后,周儒也沒能陪段鵲太久,常錦煜與他父親商議之后的結果是,要他現在就去總舵,于是他只好讓自己的母親替他照顧段鵲,可當他向段鵲告別的時候,他說,我很快就會回來,段鵲只是看著他,眼底興不起一點波瀾,半晌后,她回答,我不可能等你的。 等到周儒終于從魔教回來,段鵲早已遠走高飛,聽母親說,他走后不久,段鵲也辭別了,她確實是實現了當初的承諾,在其后的三四年里,段鵲就像消失了似的,杳無音信。 再次見面的時候,周儒已是魔教左護法,而段鵲已是醉歡門門主。 當時段鵲也沒有表露出熱切的態度,還是那樣冷淡,叫旁觀者都以為周儒在她心中恐怕也就只是個過客而已,結果,有一回周儒被正道的小門派擄走,段鵲直接血洗了全門。 哦,說起來,方岐生一開始還總覺得這位醉歡門門主對他有著莫名的敵意。 現在回想起來,若不是有魔教從中作梗,周儒和段鵲之間恐怕還沒有這么多波折。 總之,周儒口中的這個終于二字,其實用得挺貼切,然而落在聶秋和方岐生的耳中,就有些不中聽了,尤其是在參加了他們的婚宴之后,那種郁悶的情緒就更強烈了。 所以聶秋和方岐生才忙碌起來,尋了個良辰吉日,爭取下個月內能解決那些麻煩事。 方岐生離開總舵之前,是做好了萬全的打算,他甚至已經考慮到玄武門的消息會在他不在總舵的時候傳到聶秋手中,所以,其實方岐生早就和聶秋商議過,如果陣法消散,聶秋書一封信給方岐生,隨后直接前往昆侖即可,各自有要事在身,不必因誰而委曲求全。 于是,聶秋沒有猶豫太久,他將此事告知了周儒,收拾好行李后,便策馬離開了。 由于昆侖的消失,神像的倒塌,玄圃仙君的身份對于聶秋來說反而是累贅,臨近那座偏僻的村落時,他便將面龐嚴嚴實實遮了起來,趁著夜深人靜,悄無聲息地進去了。 有玄武門的刻意隱瞞,陣法消散的消息并沒有傳得太遠,村中僻靜,人煙稀少。 聶秋沿著略顯陌生的羊腸小路走走停停,一幕幕景象在他腦海中浮現,轉瞬即逝,眼前的道路逐漸變得熟悉起來,甚至有了不屬于夜晚的溫度,溫溫熱熱的,沉在他小腹里。 雜草間零零散散地堆砌著不成形狀的白色石塊,一言不發,像是決意要徹底融入黑夜似的,聶秋翻著那些石塊,直到看見鎮昆侖,守玉樓幾個字時,他才敢確定這是什么。 一種近乎哀慟的苦楚就這樣猝不及防地襲了過來,聶秋站在廢墟前,一時失了言語。 直到柔和的、皎潔的月光傾灑在他的肩頭,聶秋這才如夢初醒,將視線從那些離了地窖就失去了意義的白石上挪開,抬起眼睛,追尋著絲絲縷縷的銀線,望向浩渺的天際。 只見明月滿如玉盤,圓滿得甚至有點兒不真實,繁星在月光的襯托下變得黯淡,似他曾見過的每一個滿月,無論他身處何處,無論他是何心境,抬眼遙望,明月依舊在那里。 聶秋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鐫刻著文字的石塊,讓它重新歸于這片永遠寬容的土地。 他繞過那些阻擋住道路的白石,循著記憶中的方向,一步步向前走去,耳畔甚至沒有一聲蟲鳴,也沒有晚風的低語,萬籟俱寂,這世間好像正緩緩地將他推向另外一片域土。 后半段路,聶秋是閉著眼睛走的,他什么也沒想,任憑身體牽扯著靈魂肆意行走。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睜開眼睛,看向腳下這一片平坦得沒有任何破綻的地面。 腕上沉寂許久的三壺月印記就在此時變得guntang,疼痛感浮現,聶秋卻沒有產生退意,反而蹲下身子,令手腕沉沉地垂向地面,讓自己更真切地感覺到那種闊別已久的疼痛。 這種疼痛并沒有持續太久,因為,沒過多久,聶秋就看見手腕上宛如燒痕般的印記有了動靜,先是一層淺青色的光芒,是屬于三青仙君的,慢騰騰地從他腕上抽離,化作一陣微風,柔柔地拂過面頰。然后,是近乎于月光的光芒,卻又比月光更冰冷,也更凌厲,這是他頭一次看見三壺月中潛藏的靈氣,順著他的指縫滑下去,一點一滴地融入泥土里。 那兩輪交相輝映的弦月,就這樣靜悄悄地褪去,就如同它來時那般無聲無息。 當它徹底消失的那一瞬間,泥土向兩側翻涌,將藏在暗處的東西展露在聶秋面前,它也不肯多停留片刻,留下了東西,很快又填了回去,一如它本該向世人展現出來的模樣。 聶秋拾起那兩樣東西,借著皎潔的月光,就這么安靜地端詳了一陣子。 第一樣東西,是一張面具,通體焦黑,鹿角如同肆意生長的藤蔓,末端處尖銳似某種猛獸的獠牙,沉淀著遙遠古老的光陰,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而另一樣東西,則是一柄長刀,抽刀出鞘,仍可見刀光凜凜,斷刀之處,嚴絲合縫,沒有一絲裂痕,聶秋還記得常燈那時候是這樣和他解釋的,刀鋒如極地結霜,名為含霜;刀光如烈火灼心,名為飲火。 徐閬的聲音隔著一層霧,在他耳畔悠悠地響起,然而,聶秋這次也一并記起了他說出這話時的神色,徐閬那時候眼神晦澀,不知是不是聶秋的錯覺,他總覺得徐閬幾欲落淚。 可他偏偏是笑著的,說:等我走后,如果你真有那么想知道,那就回到這里來吧。 這就是你最后留給我的東西嗎?聶秋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張鹿角面具,如此想到。 聶秋沒有遲疑太久,尋了一處僻靜無人的地方,確定沒有危險之后,他將含霜與飲火兩柄刀放在一旁,深吸一口氣,雙手捧起那張鹿角面具,咔噠一聲,重新戴在了臉上。 冰雪一樣的寒意裹挾著朔風撲面而來,時隔多日,他再次陷入了漫長的夢境。 第318章 、斷念 寒意漸濃, 霧凇漸深,霜雪掠過面頰,有種刺痛的割裂感。 玄秀拂過袖袍, 免得沾染上那些細碎的雪花, 邪氣像是永不知疲倦的貪婪野獸,不斷向上攀升,很快就爬上了半山腰,又被那層堅不可摧的萬器陣牽絆住了腳步, 寸步難行。 他輕輕地呼出一口氣, 溫熱的氣息在空氣中結成白霧, 又緩慢地向四周消散。 浩渺的蒼穹被撕開了口子,熔爐般的火光透進來,綿長的鐘聲帶著肅殺的意味,在天庭中回響, 整整敲了九九八十一下, 那座古鐘實在沉默了太久,當它開口之際, 又顯得格外吵鬧, 一聲聲的,宛如催命的咒文,而偌大的天宮就在這鐘聲中分崩離析, 墜向云端。 蒸騰的火光散落在玄秀身上, 將霜雪的顏色也一并抹去, 似乎要將他的衣袖點燃。 呼吸驟然變得疼痛起來,震顫著心肺,他將血色籠在掌心中,卻沒有抬頭去看。 玄秀猜想, 他大約是第一個抵達昆侖的神仙,在他之后,恐怕還會有神仙踏足此地。 胸前沒了那面自誕生以來就一直懸在那里的四方開天鏡,空蕩蕩的,玄秀一時間還不太習慣,總要下意識地去碰,不過,他想,他會習慣的,畢竟這種事情還會持續很久。 算著時間,三青應該已經進了他的洞府,看見了那面方鏡,還有桌案上留下的字跡。 他用手指蘸著墨汁,以指代筆,在白石的桌案上洋洋灑灑地寫了幾行字。 我知道你興許會來找我的。 我有些事情需要確認,所以大概也沒有時間跟你道別了。 這面四方開天鏡,勞煩你替我保管了。 末尾,他還添上了幾個字:玄秀絕筆。 也不知道三青看見這幅景象會作何感想。玄秀裹挾在那些翻涌的邪氣之間,被推著往前走,他神色如常,自顧自地琢磨了一陣,算是從這枯燥乏味的紛亂中尋到片刻的樂趣。 不過,這確實是一趟有去無回的路,他很清楚,而三青,恐怕比他更清楚不過了。 這么想著,昆侖宮已經近在咫尺,萬器陣中的兵器若有所感,嗡嗡作響,虎視眈眈地盯著陣外肆虐的邪氣,倘若它們膽敢越過雷池,便會被那股凌厲的煞氣徹底斬斷玄秀撥了撥周身徘徊的邪氣,向前踏出一步,伸出手,令袖口滑至臂彎,然后,忽地笑了。 他的指尖落在那暴烈的陣法上,啟唇說道:此陣,當為我展露門扉。 天命的車輪狠狠地碾過昆侖,萬器陣應聲而開,玄秀垂下手臂,輕而易舉地跨越那層陣法,陣法雖然很快就閉合了,卻難免放進來了幾縷邪氣,不過,那些四處逃竄的邪氣很快就被利刃斬斷,而從容得像是閑庭信步的玄秀就顯得棘手了,幾息后,只剩一地斷器。 陣中彌漫著一股極為冷然的氣息,若不仔細觀察,恐怕會將它認成大雪帶來的寒意。 玄秀辨認出來,這是白玄的靈氣,夾雜著絲絲縷縷的邪氣,兩股生來互相排斥、永不妥協的力量不斷糾纏著,時而靈氣占上風,時而邪氣占上風,非得分出個勝負來不可。 他知道,用不了多久,邪氣就會徹底攪亂平衡,令白玄神魂盡失,陷入癲狂。 風饕雪虐,茫茫的白霧之中,有巨大的影子在翻騰,起起伏伏,像在極力掙扎。 白玄將古藤栽到了心口上,玄秀察覺到這一點后,頗為意外,他知道,這天宮的邪氣□□,多半和昆侖逃不了干系,所以才要親自確認,不過,這倒是他意料之外的事情了。 還沒等他靠近,一柄銀槍就貼著他的面頰飛了過去,隨之而來的,是梁昆吾的聲音。 九殿下。隔著一層白霧,他的聲音顯得格外飄忽,若你還剩有一絲神智,就該記起帝君所下的死令,若有神仙誤入歧途,便會被這天庭諸仙圍剿,即使是你,也不例外。 陣中的兵器開始顫動,似乎在應和這位昆侖仙君的話,玄秀聽著,卻并未感到驚慌。 昆侖仙君的體內沒有一絲靈氣,所以能夠在這邪祟之地謀得一處棲身之所。玄秀邊說邊抬起了手臂,然后,他翻過手腕,梁昆吾能夠清晰地感覺到,他體內的邪氣頓時像溫順乖巧的寵物一樣隱去蹤跡,取而代之的是純凈的靈氣,仙君該相信旁人也有小秘密。 梁昆吾沉默片刻,問道:殿下能夠隨意cao縱邪氣,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也就是這幾年發生的事情。玄秀不同他避諱,昆侖仙君理應知曉,我近來常常萎靡不振,少有露面的時候。隨著年紀的增長,我體內的靈氣越發深厚,邪氣一直試圖吞噬我的神魂,我大多時間都躲在洞府中,勉強維持理智后來,我才逐漸掌握到了訣竅。 歸根到底,還是因為他體質特殊,邪氣與靈氣相連,無法斬斷,也牽扯不上昆侖。 白霧散去,顯出高巖上的人影,暗紅色的衣裳松松垮垮地系在他身上,露出深得透不進半點光的黝黑皮膚,繪有復雜的金紋,層層疊疊,像湖面上蕩漾開的水波,時隱時現。 巨大的狐貍半臥在積雪中,細雪鉆進雪白的毛發里,難以分辨,九條尾巴鋪成蜿蜒曲折的河流,它額上如血的花紋往下淌,順著眼窩流下去,和那些逐漸干涸的血液混作一團它顯然是在掙扎,試圖鎮壓胸膛中不斷散發著邪氣的古藤,也試圖拔出身上的兵器。 沒見到那位閬風仙君的身影呢,玄秀狀似無意地說道,難道被你們趕回人間去了? 他也沒打算等梁昆吾回答,往前踏出幾步,逶迤的長袍輕掃過薄雪,牽扯出一條不甚明顯的痕跡,玄圃仙君此時明顯是沒有什么神智可言的,見玄秀走近,也只是用那雙冰冷纖細的眸子緊緊地盯著他,將要墮魔的神仙就是如此,會慢慢喪失所有情緒,直至麻木。 閉關的這一段時間里,我一直在思考一件事情。半晌后,玄秀望著白玄,突然開口說道,因為父皇與母后常有公事纏身,我便沒有將這些宛如臆想般的話告訴過他們。 靈氣與邪氣,善與惡,是由誰定奪的?又是誰先將邪氣定罪成需要驅逐的對象? 梁昆吾聞言,神情略有變化,不過,他并沒有打斷玄秀的話,而是聽著他說了下去。 這位九殿下是出了名的不喜歡循規蹈矩,否則他也不會早早就搬出天庭,自立洞府了,他總是隨心所欲,常常說出些驚世駭俗的言論,時間長了,這天界諸仙也都習慣了。 自古正邪不融,靈氣與邪氣對峙,非要分出個高下不可,而這天宮的神仙又實在太散漫,以為將邪氣系于古藤,從此就能夠一勞永逸了,所以他們也從來沒有思考過,甚至極其排斥邪氣,唯恐避之不及。他說到這里的時候,笑了笑,當然,換做是我,也不能保證我會不會和他們一樣,選擇明哲保身,不過,天命所在,我自降生以來就是這般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