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27)
是的,聶秋記得,甬道兩側描摹的壁畫,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愴,悠久而厚重。 左側的石壁上繪著綿延不絕的漆黑火焰,怪異的野獸在被火焰燒成灰燼,顯出一幅煉獄般的畫面,僅僅只是看上一眼就能夠讓人感到心悸;而右側的石壁則描繪著白狐,身上有血一般鮮紅的紋路,月光編織成它的皮毛,流云化作它的四足,不斷向甬道深處奔赴。 現在回想起來,那只狐貍明顯是白玄,而另一側的景象則彰顯了他處刑者的身份。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仔細觀察過那些壁畫。望見聶秋赧然的神色,常錦煜露出了然的神情,也沒有責怪他,說道,我在玄圃堂呆了將近一年的時間,早就將那些壁畫摸索得透徹了。我就不跟你兜圈子了,那些壁畫,不是一筆一筆繪制成的,而是自己生長出來的。 至于常錦煜是如何發現這一點的,這就說來話長了??傊?,他也是在玄圃堂呆了將近大半年,結果有一次偶然看見壁畫的角落里竟然出現了自己的形象,常錦煜繃緊了神經,幾天未睡,將這玄圃堂翻了個底朝天,這才確定,沒人來過,那壁畫是自己長出來的。 玄圃堂深處的石壁上,也繪有奇特的壁畫,正是諸仙隕落的場景,不論是星宮,天庭,還是那位三青仙君,都在其中。他說道,壁畫的盡頭,是一只九尾白狐跌落云端的場景,如果在這里止住腳步,抬眼望去,便能夠看見那兩座石碑上鐫刻著幾個字 從很高的地方透下來的光在石碑上肆意流淌,瀑布一樣向下墜去,澆在盤桓的浮雕上,摔成碎片,填滿了石碑上的文字,是一派清清朗朗的景象,有種別樣的圣潔肅穆。 左邊的那座石碑上,刻著:光,風,霽,月。 而右邊的那座石碑上,文字斑駁不清,常錦煜一字一字摸索著,才知寫的是什么。 其實現在再說起來,也算不上什么秘密。 光風霽月,玄圃堂,白玄。就這么九個字而已。 這之后,我其實有時間向你解釋壁畫這件事,不過我并沒有告訴你。常錦煜雙手抱胸,那柄他途徑集市時隨手買下的長劍穩穩地停在他膝上,紋絲不動,因為,當我看見那個三青仙君出現的時候,我就意識到,那些壁畫所描繪的場景,不過是浮在表面的虛假。 那些神仙跌落云端了嗎?確實是跌落云端了。常錦煜起先是以凡人的角度來思考,當然以為他們的經歷無異于凡人的死亡,然而,他到后來才明白,這完全不是一回事。 所以,常錦煜一開始告訴聶秋,玄圃堂是絕對安全的,后來卻對此只字不提。 哦,對了,插一句題外話,這一年里,我身處玄圃堂,卻從來沒在滿月之際見過獸潮。常錦煜輕輕敲了敲劍柄,說道,關于這一點,我已經有了答案。徐閬在你拿到鹿角面具的時候對昆侖仙君說了一句話,說的是,玄圃堂察覺到白玄的氣息就會蘇醒過來。 言盡于此,聶秋也明白了,獸潮出現的真正原因在于白玄的氣息可是,為什么? 這個疑惑沒有死死地糾纏住聶秋的思緒,因為,緊接著,常錦煜又說了一段話。 現在回想起來,如果跌落云端并不是象征著死亡,那么,白玄究竟是否活著?他是不是已經在暗中靜靜地看了很長時間?常錦煜說到這里時,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怔愣了片刻,半晌,才說道,我記起,那條狐貍跌落云端而云端之下的那塊壁畫,消失了。 那塊小小的壁畫確實消失了,微微凹陷,他用指尖蹭了一下,能蹭出點塵土。 他本來以為那塊壁畫是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脫落,現在想來,那塊壁畫出現的時間應該很靠后了,而甬道里的那些壁畫尚且色彩明艷,這后來者,怎么可能會先一步脫落呢? 不是脫落,常錦煜和聶秋同時想到,那塊不知描繪著什么的壁畫,是被取走了。 聶秋雖然沒有親眼見過,卻能從常錦煜的描述中想象出來那個場面。 這樣詭奇的、帶著幾分神秘的畫面,連同古怪的念頭,就這樣在聶秋的腦海中生了根,不論是短暫的睡夢中,還是踏過千山萬水之際,他像是著了魔似的,不自覺地去想。 就這樣,五天時間匆匆而過,人間的萬物逐漸向后褪去,將那座焦黑的山峰露出來。 說來也奇怪,此前,每當聶秋試圖靠近昆侖的時候,都能感覺到一股熟悉的、令人心悸的誘惑,并非他朝著山走去,而是山朝著他迎來,然而這一次,那種感覺卻蕩然無存。 他自顧自地朝著山走去,而山并不答,冷眼看著,將深處的隱秘重新藏進了黑暗中。 很快,聶秋就知道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是從何而來的了。 不止是他,當他和常錦煜離昆侖越來越近的時候,便發覺那些頑固不靈的村民就站在村口處,呆呆地望著他們曾經居住過,而如今卻無法踏入一步的村落,露出茫然的神色。 淺青色的陣法將整個昆侖,連同山腳下的村落,徹底封閉,沒人能夠越過那道光芒。 很明顯,這一次,那些神仙是鐵了心不讓他們這些凡人干預,沒有轉圜的余地。 聶秋環顧四周,村民中,有死板的,只會望著村莊唉聲嘆氣的;有迂腐的,對著那道淺青色光芒磕頭,想祈求神仙的垂憐;而那些年輕一些的村民,大概已經適應了,甚至搭建好了破舊的帳篷,架上了不知從哪里弄來的鍋,鍋里咕嚕咕嚕冒著泡,不知在煮什么。 這種情況,至少已經持續兩天了,聶秋想,諸仙并非特意將他和常錦煜阻斷在外。 正當他想走過去仔細瞧那陣法的時候,目光卻瞥見了一道意料之外的身影,混跡在一片樹林的陰翳中,刻意和村民們保持了距離,更顯得格格不入常錦煜比他先看見,在聶秋開口之前,常錦煜已經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開口喊出了那人的姓名:段門主? 那具漂亮的皮囊微微一動,紅繩串成的環扣伴隨著海浪般的薄紗起起伏伏。 段鵲鮮少產生情緒波動,如今看見了聶秋和常錦煜,也并不意外,只是將手中把玩的那枚匿光令收了回去,遠遠看去,像是一條漆黑的蛇鉆進了她袖中,常教主,聶護法。 常錦煜問道:段門主會出現在此處,恐怕不是巧合二字能夠解釋的吧? 如果你們不相信我接下來的話,那么,將它認作巧合也無妨。段鵲輕飄飄落了地,如瀑的長發被精巧的琉璃冠冕束在腦后,在空中打了個旋,又妥帖地落回她白皙的頸間,醉歡門所供奉的神明醒了過來,我是尋著蹤跡而來的。這個理由,足夠解釋一切嗎? 邪道中的邪道,醉歡門所推崇的,一直是匿光藏芒,燃盡光明,復蘇黑夜的信條。 聶秋只知道她們像是癡狂般的,熱衷于飲血,如同飲下暴烈的鴆毒,也無所畏懼。 那樣的信條,再加上那樣的行為,不會有人認為她們是正常人,大多數人,甚至包括聶秋,都以為她們所信奉的神明僅僅只是虛構的,是臆想,絕不可能真正存在于世。 然而,段鵲分明不知曉實情,卻獨自來到了昆侖,這已經是最有力的證據了。 聶秋強壓住沸騰的情緒,斟酌了一番用詞,問道:敢問醉歡門所供奉的神明是? 段鵲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她只是突然抬起頭,望向昆侖的方向,平靜無波的雙眼在薄光的映照下,像是在寂靜中緩慢地燃燒,而她的唇瓣動了動,說道:正是那兩位。 聶秋和常錦煜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才發現,也不知從何時起,天象發生了變化。 那座焦黑的陡峭山峰,隱約成為了界限,割裂陰陽與昏曉,左側是熱烈的、放肆的、幾乎要將天邊烤得燃燒起來的烈日,右側是冷靜的、內斂的、將星暮作為陪襯的明月。 一方是白日,一方是黑夜,這是絕不可能出現的景象,如今卻明晃晃地擺在了面前。 而段鵲口中的神明,指的正是那位象征著烈日的武箏,和象征著明月的柳南辭。 第312章 、酩酊 醉歡門, 這個令正道聞風喪膽的小門派,門主,十位飼酒女, 連同百余門眾, 隨心所欲慣了,瘋瘋癲癲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草菅人命, 甚至以血入酒, 只圖一時的痛快。 聶秋從未想過她們所供奉的神明, 竟然是日神與月侍,而他更意外的一點,則是 段門主說,你們所供奉的神明醒了過來, 也就是說, 他們原本就在醉歡門沉睡嗎? 這件事,說來話長。段鵲思索片刻, 覺得這件事情也沒必要瞞著, 便解釋道,醉歡門是幾十年前建成的。至于它出現的契機,正是因為初任門主發現了一具巨大的骨骸, 而這具骨骸實在太過沉重, 無法取走, 于是她便以此為中心,悄無聲息地創立了醉歡門。 我以前聽紅菱說過類似的話。常錦煜回憶道,她告訴我,醉歡門所供奉的神明, 并非常人所理解的廟宇中的佛像。紅菱那時候剛飲下血酒,抽著氣兒發笑,問我外面是不是下雨了,然而,那日天朗氣清,烈陽高照,全然沒有下雨的意思,我便以為她在說胡話。 他也好奇過,像醉歡門這樣的小門派,究竟是因何而生。然而,醉歡門向來不歡迎男子,多看她們一眼都有可能被剜下眼珠,更別說踏進去一步了,也就只有周儒進去過。 幸好這次事出突然,段鵲是獨身一人來的昆侖,十位飼酒女守在醉歡門,沒有跟來。 不然,真叫紅菱聽到這句話,恐怕會皮笑rou不笑地瞧著常錦煜,要跟他翻翻舊賬了。 寺廟中的佛像,皆是凡人想象出的形象,他們將佛像作為一個象征,把自己的欲求寄托其上。段鵲閉了閉眼,緩緩說道,然而,醉歡門所供奉的神明,卻是真實存在的。我們不知曉它的名諱,也不知曉它從何而來,但是,毋庸置疑,它絕對不是人間的產物。 段鵲接過門主之位時,年紀并不大。 上任門主,她沒有見過,只從旁人的口中聽說過,好像是愛上了個落雁門的弟子。 自古正邪不相容,正道自然不肯同意,無奈之下,他們二人只好私奔,正道追了幾百里遠,只追回了一具尸首,是那名醉歡門門主的,聽說是斷了血酒,毒性發作,活生生痛死在了半途醉歡門闖入落雁門,想要奪回那具尸首,卻被不知來歷的人捷足先登了。 后來?后來,聽說那個神秘人在那個暴雨之夜跌落懸崖,多半也是兇多吉少。 飼酒女說到這里,也就不說了。她本意也不是要談那男人,而是去談前門主,為了一個男人,竟然心甘情愿斷掉血酒,日夜忍受撕心裂肺的疼痛,最后還落得這樣一個下場。 醉歡門是個深淵,而血酒是餌,進去了,嘗過了,上癮了,就不要想著輕易離開。 世人將她們飲下血酒的行為形容成飲鴆止渴,段鵲想,其實很貼切,血酒能夠帶來短暫的歡愉,像是踏足云端,一腳深,一腳淺,然而,當微醺的感覺過去之后,就是劇烈的陣痛,喉間干涸,guntang的火焰不斷灼燒著胸腔,迫使她們再次飲下血酒,借此來解渴。 這酒,可以不喝嗎?不行,只要身處醉歡門,就會被那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所糾纏,渾身劇痛,非得喝下血酒,才能獲得片刻的安寧,如此反反復復,永遠不可能逃離。 段鵲接過飼酒女遞給她的兩樣東西:一盞燭燈,以及象征著門主的匿光令。 她拿著這兩樣東西,走進密道,不必回頭看,她知道身后的暗門已經關上了,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撲面而來,引得她腹中的血酒肆意翻騰,原本冰冷的液體好像也變得溫熱。 借著那點燭光,段鵲走了將近半盞茶的時間。 道路的盡頭,是一扇厚重的銅門,門上有兩處凹陷,分別對應著匿光令與藏芒令。 她憑著零星的記憶,將手中的匿光令輕輕推入凹陷之中,咔噠一聲,令牌嚴絲合縫地嵌了進去,大門應聲而開,將背后那些無法言喻的、不應存在于世間的景象展現出來。 倘若是心性稍差的人,望見這幅景象,恐怕已經嚇得走不動路,連滾帶爬地回去了。 段鵲卻只是將燭燈放到地上,明滅的火光晃了晃,搖曳出一條狹長的暗影,她拂去蒲團上薄薄的灰塵,提起雪青色的裙擺,然后,她就這么坐了下來,抬眼望向面前的東西。 那是一具巨大的骨架,骨骼呈火焰般的流紋,頭骨似鳥,有著尖尖的喙,九個頭顱高高仰起,空洞的眼窩穿透石壁,望向沒有邊界的蒼穹,翅膀如垂天之翼,幾乎占據了半個暗室的大小,不過,如果僅僅因此就將其推斷為鳥,就沒辦法解釋它身上的那些未褪的鱗片,在火光的映照下,泛著淺淺的紫色,像是剔透的水晶,隱約可見底下的那層薄膜。 而那股濃郁的血腥味,則是來自它身下的血池。 瓷磚搭建而成的圍欄將血水阻隔在里面,骨架的小半個身子都浸泡在血池里,那些血液仍然是鮮紅的,明亮的,有著蓬勃的生命力,絲毫沒有要干涸的預兆。 飼酒女專司釀酒,手中時時刻刻都捧著酒壇子,用來接血的;腰間時時刻刻都掛著短刀,刀刃中間有暗槽,用來放血的;臉上時時刻刻都戴著半張面具,用來遮擋面龐上因為長期接觸毒物而產生的妖冶花紋,如同瘋狂生長的藤蔓,有朝一日,終會沖破囚籠。 她們每次回到醉歡門,都會將壇子里的血倒入池中,過了一段時間,便再取出來釀酒實際上,這就是醉歡門釀造血酒的真相,曾有醫師好奇,研究過這血酒的成分,想知道它是如何緩解那種無解的病癥,最后卻不了了之了,因為它沒有任何特別之處。 每一任門主,都要獨自一人在暗室中,對著這具骨架靜靜地坐上三天三夜。 如果感到饑餓,便直接盛血來喝,借此勉強果腹,段鵲明白,這是醉歡門的一種手段,強迫她飲下血酒,如此便永世無法逃離此處,非要喝下血酒才能夠維持一線生機。 段鵲說到這里的時候,伸手將腰間的酒葫蘆取下來,紅繩牽動著鈴鐺晃動,發出清脆的聲響,引得不遠處的村民頻頻側目。她卻不以為然,擰開蓋子,翻過手腕,將葫蘆嘴斜斜地朝向地面,暗紅的液體很快就將地面濡濕,濃郁的酒氣,血腥氣,霎時間蔓延開來。 我想,常教主和聶護法,恐怕是知道些內情的。 她低垂著眉眼,直到血酒倒得一滴不剩,她才收回視線,將酒葫蘆重新系回腰間。 既然都能來到這處偏僻之地,親眼見過神跡,他們三個人早就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聶秋下意識去碰袖中的銅鈴,手指卻撲了個空,手腕上空蕩蕩的,只剩下那個象征著三壺月的燒痕,隱約可見淺青色的光芒,是三青仙君那時候替他緩解痛苦所留下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