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20)
他不知道,如果神仙罔顧這世間法則,擅自干預凡人的生死,到底會有什么后果。不過,他也能夠猜到,那后果必定是十分痛苦的、煎熬的,宛如烈火焚燒般的疼痛。 破軍星君。徐閬出聲喚道,你知道你現在做的是什么嗎?擅自干預凡人的生死,要將已死之人的魂魄從彼世再渡回人間,你是在觸碰這世間的禁忌,如果法則降下懲罰 前面聽著還挺正常,越往下聽,破軍就越覺得耳熟,這分明是他當初用來警告徐閬的話,如今卻又被徐閬反過來勸他,所謂因果輪回,大抵正是如此。他原本還想好好地跟徐閬說兩句,意識到這一點后,他也沒了心情,手上的光芒未消,只是冷冷瞥了徐閬一眼。 徐閬的手按住傘柄,轉了轉油紙傘,水珠飛濺,差點濺了破軍一身。 他未等破軍開口,先聳了聳肩,停住傘,面上凝重的神色有所緩和,說道:我和破軍星君可不一樣,我會替你保密的,真的,不過你可得想好了,畢竟你比我更清楚后果。 破軍沒有回答徐閬這句話,他將視線重新放到戚潛淵身上,說道:給我三秒鐘。 徐閬依言閉上眼睛,長達三秒鐘的寂靜隨之而來,沒有雨聲,沒有水聲,所有聲音都好像在這時候刻意繞開了他們,這并不是個很好的體驗,什么都聽不到,什么都看不到,會讓人產生一種與世隔絕的錯覺,仿佛這個世界不再接納他,反倒極力將他往外驅逐。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先是看向了戚潛淵,戚潛淵的胸口逐漸有了微弱的起伏,雖然很微弱,但至少還有,他的面色仍然很差,想來破軍考慮得很清楚,并沒有替他療好傷。 然后,徐閬看向了站起身的破軍,他的身子繃得像根弦,像冰塊一樣的臉上終于有了裂痕,眉頭皺得很緊,流露出幾分痛苦的神色,片刻后,他微微欠身,捂住口鼻,指縫中不斷涌出血液,沒有絲毫停歇的意思,徐閬看得心驚膽戰,傘也不要了,跑過去要扶他。 破軍拍開徐閬的手,自顧自往前走,反正戚潛淵暫時是死不了的,他的身體能夠撐到流光王帶著醫師趕到之際,等到他的傷口漸漸愈合,他會帶著那虛假的記憶繼續活下去。 是的,虛假的記憶。戚潛淵不會記得破軍曾經來過,神仙的術法委實很方便,它會替戚潛淵填補上那塊缺失的記憶,用一個他能夠接受的理由,也不會讓他察覺到破綻。 徐閬跑回去撿了傘,忙不迭,跟上破軍的步伐,把油紙傘斜過去,替他遮風擋雨。 破軍一聲不吭地往前走,讓人不由得懷疑他的狀況究竟差到了什么地步,雖然他最后還是用靈氣勉強止住了血,但徐閬還是滿心憂慮,想了個話題,生硬地跟破軍搭話,希望破軍像以往那樣嘲他兩句,也好過這樣沉默,話說,你和戚潛淵,也算生死之交了吧? 星君這才猛然止住了腳步,徐閬撞在他堅硬的甲胄上,頓時眼冒金星,頭昏眼花。 是孟求澤和戚潛淵。破軍壓低了聲音,提醒他的措辭,不是我和戚潛淵。 徐閬揉著紅腫的額頭,滿眼淚花,也看不清破軍的神情,只能問:有什么區別嗎? 有。雨聲中,他聽到面前的星君如此回答道,我和孟求澤,從來都不一樣。 第302章 、碎鏡 破軍在暴雨中獨行, 步子邁得很大,像是要將徐閬遠遠地甩開。 到了后來,徐閬幾乎是一路小跑著才能跟上去, 他手中的油紙傘也被凌冽的風吹得掀開來, 露出內里的篾條,懨懨地耷拉著,徐閬怕它割傷皮rou,咬了咬牙, 便扔下了。 油紙傘歪倒在一旁, 張牙舞爪的, 像是肆意生長的荊棘,一碰就會劃出條血印子。 徐閬再抬起頭的時候,雨幕重重疊疊,藕斷絲連地懸掛著, 天地間的顏色好像都被沖刷殆盡, 只剩下黑灰,好似烈火焚燒過后的灰燼, 而那道銀色的身影已經徹底消失了。 雖然也沒人看得見這一幕, 可他忽然就覺得有點尷尬,下意識地摸了摸鼻尖。 這位破軍星君如此高傲,如此不近人情, 不想讓人看見他脆弱的一面, 也是正常的。 徐閬來這一趟就是為了看看破軍的情況如何, 現在破軍走了,他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做什么,在傾盆的暴雨中茫然地站了一會兒,躊躇了半晌, 想對著這場不合時宜的雨低聲說點什么,卻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兀自嘆了一口氣,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就準備離開了。 他沉浸在那種莫名的愁苦情緒中,剛往前走了沒幾步,腳下就被什么東西一絆,魂魄還沒反應過來,愣在原地,身體就已經狠狠地摔了出去,意識回潮,疼痛感也隨之而來。 徐閬視線一低,便瞥見那個絆倒自己的東西,到嘴邊的怨氣也被他一并咽了回去。 說實話,他并不知道觸碰生死的禁忌將會帶來什么后果,他知道那一定是疼痛難忍的,才能叫這位向來矜傲冷淡的星君露出痛苦的神色徐閬雖然能夠理解,但沒有親身體會過,很難明白那種剜心刺骨的疼痛有多么令人難以忍受,終究只是泛泛而談罷了。 他忽地感覺背脊發涼,額角突突直跳,也顧不得去看自己有沒有摔傷了,連忙挪開身子,伸手去碰破軍星君的脖頸,指腹所觸,一片冰冷,沒有任何溫度,也沒有任何起伏。 神仙需要呼吸嗎?神仙的身體原本有溫度嗎?徐閬胡亂想著,甚至有點喘不上氣。 徐閬試圖將破軍翻過來,手一滑,差點讓他磕到石頭上。 直到這時候他才發現那身銀制的甲胄并非常人能夠駕馭,重達千斤,他連破軍的一只手臂都抬不起來,更別說給他翻個身了。經過最初的那一次失手后,徐閬已經不敢輕易嘗試了,生怕破軍星君醒過來之后發現身上多了幾處傷痕,到時候他就不好解釋了。 他記起,梁昆吾告訴過他,世間兵器皆有靈,而靈源昆侖。 但這并不代表他就能夠cao縱兵器,以此來擊潰所有神仙。比如白玄,以他為首的許多神仙都不用武器,全憑術法取勝;比如月宮的那彎桂月金弓是折桂枝,釀入月光的余暉鑄就而成的,從出現的那一刻起就只為月神所驅使;再比如破軍,他的窮炱槍是用兇獸窮奇的脊骨鑄成,窮奇的魂魄就藏在那長.槍之中,容不下器靈,所以梁昆吾也無法輕易cao縱。 徐閬猶豫片刻,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了碰那柄安靜的窮炱槍,喊道:窮奇? 他心里是彎彎繞繞想了許多,準備讓窮奇帶破軍回去,卻沒考慮到它是被破軍封印在此槍中,如果沒有得到破軍的許可,是不能私自出現的。這廂,徐閬在外面干著急,他喊了半天,這槍半點反應都沒有,那廂,窮奇是想出去,卻出不去,只能在里面干著急。 徐閬自顧自說了半天的話,也覺得自己有點傻,便不管那柄槍了,轉身又去喊破軍,看看他還有沒有意識,無意之中忽視了在窮炱槍中急得上躥下跳、怒氣沖沖的窮奇。 雨聲大,人聲小,他說得口干舌燥,又沒辦法把破軍扔到這里,更沒辦法叫梁昆吾來一趟畢竟徐閬可是單方面答應過破軍要替他隱瞞的,半晌后,他只能再次嘗試上手。 當他的手離破軍還有一寸距離時,旁邊突然伸過來一只手,輕巧地按住了他的手腕。 徐閬怔了怔,順著鴉青色的廣袖望上去,面具遮住右半張臉的星君正垂眸凝視著他,那只青玉般的眸子里顯出幾分興致盎然的神色,雨水刻意繞過了這位貪狼星君,雖然身處雨中,他渾身上下卻沒有一點水跡,端的是十分干凈整潔,和他們的狼狽全然不同。 他們也就只有一次說過話,徐閬想,那次是在萬器陣中,而貪狼星君被釘在陣上。 雖然交流并不多,但他也知道這位星君面白心黑,一肚子的壞水,一瞇眼就在算計。 徐閬干巴巴地喊了一聲貪狼星君,也不知道是高興還是不高興,總之是做好了被提問的準備,結果貪狼什么也沒問,只是看了他一眼,松開手,俯身便將破軍扶了起來。 星君,他看著貪狼的動作,忍不住問道,破軍星君沒事吧? 貪狼聞言,偏過頭,斜著眼睛看他,似笑非笑,說道:破軍星宿裂了條口子,整個星宿向南歪斜,不止是我,所有星君都感覺到了異變,閬風仙君,你覺得將軍有沒有事? 徐閬啞言,又聽得貪狼說道:我就不問你了,等將軍醒后,我自會問他。若是武曲還在就好了,這說教的事情就輪不到我頭上,無論是你,還是將軍,沒一個叫人省心的。 徐閬想,你們將軍決定要做的事情,難道是旁人能夠阻攔的嗎?不過他也自知理虧,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只是很尷尬地點了點頭,又問:你現在就要帶他回天界嗎? 貪狼的手一伸,那柄徐閬無論如何都拿不起來的窮炱槍就飛到了他手中,他說道:對,我要帶他回蓬萊修養一段時間,如果你剛好也要回去,我可以順便把你帶回昆侖。 徐閬還是不放心,想了想,說道:要是我們就這么走了,戚潛淵就得淋著雨了。 同為星君,又與破軍關系親近,徐閬都能知道的東西,貪狼星君自然也知道。 星君耳尖上的琉璃珠子輕輕地晃動,他唇齒間發出一聲氣音,興許是笑。 閬風仙君,你轉過身去看一眼。他說道,戚潛淵,他從來都不缺給他打傘的人。 徐閬順著貪狼星君的視線看過去,流光王已經趕到了,那一柄柄傘,猶如圓月,在半空中刺啦一聲展開,醫師,侍衛,仆從,都爭相湊過去給他打傘,構成一座綿延的亭,將戚潛淵和流光王,還有一個沒見過的年輕姑娘嚴嚴實實地遮在傘下,不讓寒雨有機可乘。 是時間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溜走了,還是破軍暗中動了手腳,才叫他們來得這樣的快? 徐閬不知道,也沒必要知道,見戚潛淵被帶走之后,他便轉過頭,看向貪狼,說道:有勞星君送我回昆侖了。待破軍星君醒后,麻煩星君告訴我一聲,我也好來看望他。 貪狼應下了。 縱使昆侖與蓬萊相隔甚遠,不過,大多數神仙從人間進入仙界都需要途徑昆侖,所以貪狼星君口中的順便,倒也真是個舉手之勞的事情。 徐閬和貪狼星君道別后就去了昆侖宮,他渾身濕淋淋的,衣角能擰出一灘水跡,淌了一路的水,像是剛從河里撈出來的魚,梁昆吾正在試劍,見到他這副模樣,嘆了口氣。 你不是帶了傘嗎?他問。 暖風拂過,濕氣褪去,衣服和頭發也干了,暖洋洋的,徐閬原本沉悶的心情也有所好轉,一改愁容滿面,將背上的竹筐擱下,說道:雨下得大了,帶傘是沒有多大用處的。 梁昆吾又問:與戚潛淵有關? 徐閬答道:確實與他有關。 他沒說破軍和戚潛淵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梁昆吾也沒問。 其實,貪狼星君想要踏足人間,必定繞不開昆侖,而梁昆吾看見貪狼匆匆離開天界,肯定會起疑心,這位昆侖仙君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說罷了。徐閬猜測,他多半也發現了破軍星宿出現的異變,不過,即使是天大的事情,如果他不感興趣,對他來說就沒有意義。 梁昆吾說:我見貪狼星君走得很急。 徐閬含糊道:破軍星君直接在我面前昏倒了待他醒后,我再去看望他。 梁昆吾頷首,翻過手腕,通體銀白的長劍在空中劃出一道冷冽的光,他將劍緩慢地歸入鞘中,也將鋒芒一并藏了起來。一般而言,梁昆吾會將鍛造好的兵器掛在墻上,而這次卻不同,他沉下視線,guntang的目光墜下,那柄劍化作一道金色的縠紋,落在他的手腕上。 徐閬伸頸看了一會兒,便發覺梁昆吾的手腕上原本是有個金色的花紋,長劍化作的花紋落到手腕上,覆蓋了原先的紋路,看著有些雜亂,而他身上的其他金紋都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從來沒有像這樣重疊的情況。他覺得奇怪,于是開口詢問,讓梁昆吾替他解惑。 昆侖仙君抬眼看他,問道:你還記得白玄寫下的那些話嗎? 白玄這個名字,即使是從梁昆吾口中說出來,徐閬聽著,竟然覺得有幾分陌生。 倒不是說他真的忘記了白玄的長相,忘記了他說話時的語氣,忘記了他曾做過什么,徐閬想,他只是忽然想到從他翻閱卷軸的那天,到現在,原來已經過去這么久了。 待到邪氣被驅散,眾仙歸位,便用凡間最堅不可摧之物斬斷昆侖,從此仙凡兩間不相見,再無瓜葛。徐閬很快就想到了這句話,邊回憶邊說道,你指的是這一句嗎? 梁昆吾望著手腕上那道宛如劍痕的金紋,說道:之所以要將它暫時放在此處,是因為這柄劍還未鑄好,不過是個看起來像樣一些的坯子,縱使開了刃,也并非堅不可摧之物,無法以此來斬斷昆侖。你沒有鍛造過兵器,所以不知道鑄造神兵時有什么是必不可少的。 徐閬問:有什么是必不可少的? 要一個人,必須有沸騰的guntang血液,有堅韌挺拔似青竹的骨骼,有如同子夜般深沉寂靜的靈魂。梁昆吾的神情不改,語氣平和,說道,最后,還要心甘情愿,慨然赴死。 第303章 、難辨 等到破軍星君蘇醒的消息傳來, 已是兩天之后的事情了。 蓬萊的神仙也不少,貪狼星君有意替他遮掩,也并未將他暈倒的這件事宣揚出去。 跨越群山與萬水, 蓬萊近在咫尺, 遠遠地望去,可見整片盛放的桃林,而那條銀蛇般的溪流,蜿蜒流淌, 將蓬萊嚴嚴實實地包裹其中, 使得邪氣隔絕在外, 無法踏入桃源。 徐閬按住衣襟上的淺金色流紋,越過溪流,緩緩落在了蓬萊。 星宮傾覆后,眾星君散去, 剩下的, 也就只能在蓬萊尋求一處棲身之地,徐閬想, 蓬萊少說都有幾千神仙, 這些常年不踏出洞府的神仙,恐怕從來沒和其他神仙有過如此頻繁的來往,更別說住在一起了, 早些時候, 他還聽說有神仙斗法, 后來大約是被迫和解了。 他憑著僅剩不多的記憶,繞過那一座座緊閉的洞府,找到了星君們棲身的地方。 貪狼星君是將話語放入風中,讓輕飔傳話, 風落到昆侖,就化作了一行行字句。徐閬看著那字里行間透露出的冷淡,也猜得出是meimei遞來的白天一般都是那個心思深沉的長兄露面,而晚上一般都是那個寡言的小妹露面,然而這段時間里,他們的出現卻沒有規律,大概只是憑兩人的心情了徐閬想起,在人間的那一夜,也是身為兄長的露了面。 及至破軍的洞府,門是半敞著的,貪狼星君就站在那里,雙手抱胸,神情淡漠,目光在那些被繁花壓得低伏的枝頭上久久停留,瞥見徐閬來了,她也只是頷首,算打招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