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09)
徐閬和梁昆吾順著那粒墜落的明珠,望向破軍,眼見著他將體內的靈氣注入其中。 直到破軍將珠子震碎,細碎的粉末從他指縫中滑落,他的神情仍然沒有太大的變化。 徐閬問:意料之中? 破軍答:意料之中。 徐閬又問:是誰? 戚淞的第五個兒子,戚潛淵。破軍將塵埃拂去,繼續說道,他之前請求戚淞應允他拜在流光王門下學習,戚淞應允后,他便離宮了,從那時候起,到現在也有一年之久了。 徐閬覺得有點乏了,斜斜地倚在軟枕上,托著臉頰看他,星君好像還挺熟悉他的? 在戚淞身邊的時候曾見過幾面,不過我們從未說過話就是了。 畢竟戚淞從未將破軍的存在告訴過任何人,他便時常隱去蹤跡,其他人也沒見過他。破軍回憶著,他見到戚潛淵的那幾次,戚潛淵站在烏泱泱一群皇子中間,神情沉穩,他挑了個并不起眼的位置,藏得很深,可破軍雙手抱胸,漫不經心地將目光一掃,還是看見了他。 像什么呢?破軍想,像一柄未開刃的劍,雖然鋒芒未顯,卻也能夠感覺到那股寒意。 那雙低垂的眼睛沉沉似暮靄,寒鴉劃破長風,斬斷的是千絲萬縷的寂靜寒夜。 當這位五殿下主動離開皇城時,破軍原本有些疑惑,以為他對權勢沒有任何興趣,不久之后,他才逐漸看清了局勢,也終于明白戚潛淵為何要遠離皇城,并非是對權勢不敢興趣,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他是想做那個漁翁而他的皇叔,流光王,是最合適的選擇。 流光王曾是戚淞的得力干將,在戚淞稱帝后,主動將兵權拱手相讓,于是,戚淞對他的信任便不是其他臣子能夠比擬的,戚潛淵之所以要選擇在流光府潛心修習,正是看中了戚淞對流光王純粹的信任,以及流光王手中的那些依舊強盛的家族人脈,可謂是一箭雙雕。 還有,像戚淞這樣死也不愿意交出皇位的人,留在他身邊反而是礙了他的眼。 局勢明朗,戚潛淵便不動聲色地離開,叫其他人誤以為他對皇位不感興趣,卻未料到他只是將身形隱在了暗處,依舊虎視眈眈地盯著那個位置,只等其他人露出一絲破綻。 興許是因為生來便處于權謀的漩渦中,他年紀雖小,卻沉穩冷靜得如同老辣的獵手。 隱忍,戚淞最缺的隱忍,都交由戚潛淵搜刮得一干二凈,全部繼承去了。 他現在也才十一歲。破軍說道,我說過,如果要取得一個皇帝的信任,最好的就是在他稱帝之前就陪在他身邊這次我不打算以真身面對他,也不打算將我的身份如實相告。 破軍實在是厭煩了凡人的傲慢自大,為何他們總固執地認為,只要自己祈求了,只要自己放上了貢品,神仙就會耐心地將他們那些荒誕至極的愿望一一實現? 他想,戚淞如此,若下一個人選也是如此,那就是白白浪費了他幾十年的時間。 徐閬轉著手里的茶杯,問:那么,你打算如何留在他身邊呢?像戚淞那次一樣嗎? 其實他就這么隨口一問,沒想到這句話竟會在后來作為一個引子,引出了令破軍萬般痛苦的煎熬,這位皎皎若寒玉的星君,與那位心思復雜的五殿下,糾纏了可不止一年半載。 然而此時的徐閬和破軍都對此毫無察覺,只將它當成是實施計劃之前的閑談。 我為戚淞征戰四方,開拓疆土,換來的結局卻是如此。破軍冷笑道,這次我不打算以將軍的身份出現在戚潛淵身邊,我也再不會為了哪個凡人而祭出我的窮炱槍。 還有一點他沒說,原本他就是帝君膝下的將領,若再去做皇帝的將領,那就是忤逆了。 徐閬不由坐直了身子,和破軍對視,問道:所以,你這次決定以什么身份接近他? 半空中的星盤停止了旋轉,無數個小小的匣子在咔噠聲中收了回去,嚴絲合縫地嵌進了星盤之中,組成那一座座巍峨聳立的連綿山峰,漸漸地淡去,化作星屑,在空中消散。 徐閬正準備慶幸這些星屑沒有落進他杯中,便聽得破軍開口說道:多說無益,我準備先用靈氣塑造出化身,令化身接近他,等摸清楚了他的底細之后,再從長計議。 至此,破軍又開始了他的計劃。 戚淞已經被破軍徹底放棄,他又還在試探戚潛淵,所以不常留在人間,每至夜幕星懸之際,便返回仙界,偶爾踏足昆侖,徐閬和梁昆吾才能借此猜測他那邊的情況究竟如何了。 因為有了經驗,加上破軍這次更加謹慎,徐閬以為破軍很快就會傳來捷報,沒想到這位星君的面色一天比一天暗沉,到了后來,簡直可以說是像烏云密布,泅著暴雨的天際。 破軍每次來,也不提他那邊如何,就只是坐在那里喝悶酒,喝完就離開。 梁昆吾向來是你不開口,我也不開口的那類,倒是徐閬欲言又止,憋得很難受。 終于,有一回,徐閬實在忍不住了,冒著有可能會被破軍痛打的風險,咬了咬牙,喚了一聲破軍星君,將破軍的視線引到自己身上來,然后問道:戚潛淵那邊的進展如何了? 進展?破軍擱下手中的酒杯,一聲悶響,嚇得徐閬一抖,毫無進展。 徐閬和梁昆吾對視一眼,心中疑惑,于是又問:星君何出此言? 破軍大概也是怨氣積攢已久,此刻徐閬一問,他的眉頭便皺了起來,又不全是憤慨,興許還有一星半點兒的無奈,他的手背貼上酒杯,將它推遠,說道:簡而言之,戚淞和戚潛淵的性格全然不同,我甚至有點懷疑他們兩個人到底有沒有血緣關系。戚淞太輕信于我,而戚潛淵則太多疑,稍有一點破綻都能被他找到;戚淞太愚鈍,而戚潛淵又太過聰明 具體表現為,他到現在都沒能見到戚潛淵一面,很明顯,那人是在有意避開他。 破軍心里也清楚,若是以一個陌生的身份來見戚潛淵,他肯定會有所懷疑,但是破軍沒料到戚潛淵竟然如此沉得住氣,竟然閉門不出,幾番思考之下,破軍又換了個身份,自稱是戚淞的近侍歸根結底也不算是騙人,然而他連流光王都見到了,卻沒見到戚潛淵。 要么是正巧臥病在床,要么是正巧外出游獵,沒有十天半個月回不來的。 徐閬側過身子,極力忍著笑,肩膀微微聳動著,心想,沒想到破軍星君也能有這一天。 既然已經到這一步了,星君也不可能回去找戚淞,再多嘗試一下興許也是無妨的。他將茶杯放在唇邊,借寬大的袖袍來遮掩笑意,說道,破軍星君愿不愿意聽聽我的見解? 破軍很明顯地露出了你能有什么見解的神情,但他和徐閬到底是相處了這么久,更何況他確實是走投無路,想不到別的主意了,破軍想著聽聽也無妨,便說道:講。 徐閬托著下顎,緩緩說道:與其打勤獻趣,頻頻上門拜訪,倒不如等他主動來見你。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10618 00:00:00~20210622 09:58:0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啊不也有可能是派大星 1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286章 、無痕 徐閬的計劃, 說難也不難,說容易也不容易。 歸根到底,是破軍太過急切, 頻頻上門, 反而引起了戚潛淵的懷疑。 既然事已至此,倒不如以退為進,制造出一個會令戚潛淵感興趣的身份,讓他主動上門拜訪當然, 不能是憑空捏造的身份, 所以這個計劃雖然穩妥, 耗費的時間卻也不少。 徐閬是提出了思路,但不打算幫這個忙,畢竟他自己的事情都還沒捋順。 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回, 他心情愉快地想著, 這一個坎兒還是得破軍星君自己去跨。 這一次,破軍星君在人間停留的時間格外久, 其實他本該如此, 若是每夜都回到仙界,肯定會引起他人的懷疑,想要cao縱棋局, 就要先成為局中人, 這是極其淺顯的道理。 時光匆匆而過, 其間,徐閬又去了幾趟人間。封雪山脈中的步家,隱于鬧市中的田家,深藏陰影中的青家, 在他不知不覺中,已經又換了好些人,都是他不大認識的新面孔了。 梁昆吾說得沒錯,他想,當他看過白玄給他留下的卷軸后,他就已經做出了選擇,若是再向前追溯,在他離開昆侖,卻在天界滅亡之際重返昆侖的時候,他就已經做出了選擇。 他所走過的所有路,泥濘的山間小路,青石板鋪就的橋,金磚玉瓦的甬道,最終都擰成了一股繩,兩側是深不見底的黑暗,目光所至,唯有這一條路明晃晃地擺在他的面前。 徐閬別無選擇,只能同意與梁昆吾的壽命相連,然而那一個簡單的好字 他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如鯁在喉。 每至午夜夢回,他在混沌的夢境中驚醒,手指觸到枕邊破舊不堪的符箓,那一片薄薄的枯瘦楓葉,還有步家的小小銅鈴,他的意識才漸漸地回籠,點燃一盞燭燈,靜靜地坐著。 酒水涌進落入腹中,冰冷的液體滾過喉頭,帶著一種灼燒般的刺痛感。 徐閬有時會胡思亂想,每至深夜,這種情緒就愈發猖狂,肆意生長,全然不受他的控制。 他先想到小徒弟口中的晚霞,對著燭光,將那片楓葉放在眼前,卻不覺得像晚霞;緊接著,他又想到臨安的那場驟雨,迷蒙的雨幕將斷橋淹沒,南屏寺的鐘聲傳得很遠;到了最后,蒸騰的苦楚將視線暈染得模糊不清,便只剩下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這一句。 他這一生,告別的話太多,送走的人太多,離愁別緒該斷未斷,藕斷絲連地留在那里。 時間永遠不知疲倦,向下流淌,徐閬就這么一個人捱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某一次他在山崖處看月,凜凜長風吹拂過他的袖袍,他望著翻涌的云霧,竟萌生出了一點去意。 無盡的時間宛如囚籠,是蜿蜒生長的荊棘,嵌入他的五臟六腑,緩緩地沁出血來。 那之后,徐閬便不敢獨自呆著了,收拾好東西,死皮賴臉要搬去昆侖宮跟著梁昆吾住。 許是梁昆吾也察覺到了什么,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思索片刻后,頷首答應了。 破軍難得有一次回仙界,見到這種情形,半是差異半是嫌棄地瞥了徐閬一眼,和往常一樣,下意識地就要挑他點刺兒出來,說道:徐閬,多大的人了,還需要人哄著才肯睡嗎? 是啊,那又怎么樣?徐閬全然不在意,笑嘻嘻地回他,反正梁昆吾已經同意了。 破軍和徐閬大概是天生就不對付,經常你來我往地調侃對方,逮住點機會就窮追猛打,然而破軍不會真的動手,徐閬也不會真的被惹生氣,所以梁昆吾也就任他們去了。 然而,這次卻不同,還不等破軍將徐閬這句話反駁回去,梁昆吾就開口打斷了他們。 無意義的話說到這里就夠了。他的聲音略帶冷意,破軍,你應該有事情要說吧? 破軍心里清楚梁昆吾大概是在護短,卻不知道他為何以前從來不插手,偏偏要在這一次打斷他和徐閬之間確實沒什么意義的對話。他心中隱約有點猜測,然而徐閬總是這么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現在還很得意地笑著,他只是看了徐閬一眼,就失了問他的興致。 他心里莫名煩悶,指腹敲敲桌案,說道:徐閬,別笑了。 徐閬從善如流,很快就收斂了唇邊的笑意,說不笑就真的不笑了。 破軍這才感覺舒服一些,他清了清嗓子,斟酌著用詞,說道:這段時間下來,我多多少少也對戚潛淵這個人有所了解,然而,了解得越深,我就越覺得他是個麻煩的家伙。 戚潛淵活得太清醒,太謹慎,太高明,從頭到腳,找不出任何一絲破綻。 不過,我也大概明白哪種人才能夠順利地留在他身邊了。破軍按著眉心,緩緩說道。 這位五殿下,向來不近女色,甚至連一星半點的善意都不肯輕易表露,破軍在暗中觀察的時候,看到一個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在戚潛淵不遠處被裙裾絆倒,而戚潛淵連那冷淡的神色都沒有絲毫變化,更別說伸手去攙扶了,他完全將其視若無物,該做什么就繼續做什么。 破軍也是后來才知道戚潛淵的想法究竟是如何的。 他的眼中,至始至終都是皇位,除此之外的任何東西,對他來說都是阻礙。 他不需要那些會擾亂他情緒的東西,他所需要的,只是理智,絕不可能動搖的理智。 常有文人說,皇帝坐擁萬里江山,身側卻無美人陪伴,是何其孤單的一件事情。 而戚潛淵聽罷,卻忍不住發笑,眼神冷冷,說道:所以文人只是文人。 所以,從這方面來講,能夠順利留在戚潛淵身邊的,必須是男性。 戚家是武將出身,當初便是戚家造反,蠶食了皇帝的地盤,推翻了朝廷,在那之后,戚潛淵便尤其防備那些實力高強的武將,身側最多也就只有幾個死士跟隨,更何況,他自己尚有充足的實力自保,沒必要將徹頭徹尾的信任托付給一個有可能會背叛他的武將。 破軍得到的第二個結論是,能夠安安穩穩留在戚潛淵身邊的,不能是實力高強的人。 這一點剛好也與他的想法不謀而合,所以他這時候還并不覺得戚潛淵麻煩。 戚潛淵是個謹慎的、多疑的人,他身邊的人,多多少少都有把柄被他攥在手中。 如果突然出現一個沒有破綻的人,戚潛淵是絕對不會信任的,畢竟,這世上人人都有秘密,人人都有可以被掌握的把柄,所以,留在他身邊的人,必須有不可言說的秘密。 破軍思考了一段時間,很快便有了結論。 更進一步來說,戚潛淵是想要面臨危急時刻可以利用的東西,那么,如果是生來便帶有的缺陷呢?不是身體上的缺陷,身體上的缺陷實在太淺薄。破軍繼續往下想,是要那種無傷大雅的,卻不能擺在明面上的缺陷,比如,與生俱來的血脈,便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一個并非中原血脈的人,若想從戚潛淵手中奪權,實在是癡心妄想的事情。 不論那些是否與戚潛淵敵對的人有多恨他,面臨血脈的問題,他們必定會選擇先排外。 破軍心里漸漸有了模糊的影子:一個在西域出生的男人,不會武功,卻頗有計謀。 他想,可以更過分一點,不止是血脈上的有缺陷,這個男人體弱多病,是從娘胎里落下的病根,無論是醫術多么高明的醫師看過,都說無藥可治,不至于早早過世,卻絕對不可能習武,動輒便是小病大病不斷如此,戚潛淵就該放心了,至少在這方面他沒有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