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96)
徐閬擺弄著袖口上那一點流動的花紋,聞言,漫不經心地說道:我身無靈氣,算不上神仙,活了百年有余,早已不是凡人,天界與人間,我哪里也不去,哪里也容不得我。 我知道仙君在憂慮什么你向來如此,總愛替別人擔心這擔心那的。他說道,你無非是在憂慮,斬斷昆侖后,該回天界的回天界,該在人間的就留在人間,而我這個異類又該怎么辦,對嗎?其實沒什么的,我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經下了決定,所以你不用擔心我。 三青見徐閬沒有繼續往下說的意思,嘆了口氣,隨即曲起手肘,動作熟練又親近地在他腰際輕輕撞了撞,將徐閬的視線引到自己身上之后,說道:我總覺得你越來越像白玄了。 尤其這什么也不肯說,非要一個人藏著掖著,不到最后一刻不說出口的樣子,最像。 徐閬一怔,垂下眼睛笑了笑,只是說:到底活了這么多年,連我也記不清年紀了。 我們來談一談以后的事情吧。徐閬換了條腿支著,站得歪歪斜斜,不成樣子,帝君與西王母竭盡全力,在蓬萊開辟了一處桃源,當邪氣肆虐時,它便是天界最后的庇護。那七位星君,除了武曲與廉貞以外,其余皆已歸位,雖然我沒有回去看過,不過,聽梁昆吾說,他們正和那時候僥幸逃過一劫的神仙們重建天庭,或許百年,或許千年,終能恢復原樣。 從蓬萊到昆侖,很遠,像這樣一點一點推進,也不知何時才能使昆侖重新煥發生機。 我隕落的時候未能見到木公金母。三青按壓著眉心,極力想要回憶起那時的景象。 又是短暫而急促的沉默。 徐閬像是在猶豫什么似的,半晌后,他忽然靠近三青,攬著他的肩膀朝懷里帶。 三青睜大了眼睛,不明白徐閬這是演的哪一出。 他記起,自己恢復記憶時,落了幾滴淚,徐閬也是像這樣輕輕抱了他一下,半是寬慰,半是惋惜想到這里的時候,三青隱約也明白了,對他來說,接下來的并不是好消息。 他抬起手,拍了拍徐閬的背脊,悶聲說道:放手。依照輩分,你得叫我祖宗了。 徐閬沒有放手。 說實話,他也不知道該如何當著三青的面說出那些話,索性像這樣,誰也不看誰,誰也不知道對方臉上到底是什么表情,或許對于他們而言,這才是最好的選擇。 懷里面容稚嫩的仙君輕飄飄的,像一片羽毛,堪堪抵著他肩頭,額飾硌得骨頭也疼。 帝君的骨骼,化作了支撐天幕的梁柱。這話一出來,三青頓時失了言語,他的血rou化作懸于蒼穹之上的銀白星河,雖不比以往那般剔透明亮,卻能夠照亮百年來只余漫漫長夜的天界,魂魄化作滌蕩邪氣的徐徐清風,將呼嘯肆虐的邪氣緩緩地融解在安靜的風聲中。 西王母的骨血與蓬萊交融,如瀑的青絲化作整片盛放的桃林,頭上的金簪劃出一條蜿蜒的溪流,將邪氣隔絕在外,無法踏入桃源半步,這才使得它成為天界最后的庇護。 徐閬記得他以前還憤憤不平地問過白玄這么一句話天庭在做什么。 最后,他才知曉答案,那兩個象征著天庭,象征著至高存在的神仙,根本沒打算走。 他從來就沒有見過東華帝君和西王母,不知道他們是怎樣的性格,好不好相處,相貌儀態又如何,然而,從梁昆吾口中聽到這些話之后,他心中竟涌起了一陣莫大的哀慟。 徐閬想,即使素未謀面,他尚且覺得惋惜悲痛,那么,常侍奉西王母左右的三青呢? 東華帝君膝下的破軍星君,當天界隕落之后,他在大雪紛飛,辨不清是寒流或是邪氣的庭院中站了很久,遙望著欲塌未塌的天幕,飛雪無眼,歸來時滿頭冰霜,像是白了頭。 那是徐閬頭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破軍露出那樣沉痛又后悔的神情。 徐閬沒辦法凝視著三青的眼睛說出這些話,字字句句,到底是像刀伐針刺,雖然只落在了耳中,疼痛卻是由心扉蔓延到四肢百骸,徐閬感覺到三青的手指微微地發著顫,興許是近乎麻木的刺痛,連三青自己也沒有察覺,這位仙君只是強作鎮定,緩慢地推開了他。 我并不意外。三青輕輕地說道,聲音低切,若他們還在,我不該這么久都沒有見到他們?;蛟S我問出那句話的時候,心里大約是抱有一星半點兒的僥幸,希望你能告訴我,他們此時因為瑣事纏身,忙得不可開交不過,當看到你的反應時,我就隱約猜到了答案。 此時此刻,到底是一種什么感受,三青形容不出來。 并不能說是全然的痛楚,像是緩緩浮出水面,首先感覺到的是窒息感,浪花卷動出扭曲的縠紋,朝他翻涌過來,短暫的疼痛后,空氣涌入鼻腔,又是另一種帶著血的味道。 他模模糊糊地記了起來,那天來臨之際,他原本是侍奉于西王母身側的。 那天,西王母的心情似乎確實不算好,眉間帶著點愁緒,輕輕重重地按壓著額角,手中的卷軸拿起又放下,到最后索性不看了,將三青喚來,問他,有沒有片刻的后悔。 三青看著西王母,雖不知道她為什么突然問這些,沉吟了一會兒,答道:從未。 天庭偌大,做什么都好,做什么都比蓬萊的信使要來得有趣。西王母的聲音向來是清冽的,此時卻帶著點稠,像是跌入硯池中逐漸散開的濃墨,你已經陪了我千年的時光,如果能夠重新選擇,我希望你所選擇的,所走的,都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道路。 三青還想說點什么,譬如,他確實沒后悔過,再譬如,即使重新來過,他還是會選擇那樣的道路,此類種種,卻都沒能說出口,因為西王母將他那些話都阻斷在了唇齒間。 去尋玄秀吧。西王母說道,頭上的飾物輕輕晃動,叮當作響,走罷,三青。 之后,三青去尋九殿下,恍恍惚惚的,突然抬頭望向天際,便見天的一端被撕開口子,熔爐般的火光透進來,綿長的鐘聲帶著肅殺的意味,在天庭中回響,敲了多少聲,他數不清楚,只知道從來沒聽過那座靜默的古鐘響過這么多下他若有所感,遙遙地回望,視線的盡頭,偌大的天宮就在這一聲聲的鐘聲中,緩慢地,分崩離析,化作流沙,墜向云端。 三青心想,他早該想到那是訣別,心中卻還期盼著什么時候能夠久別重逢。 他的無言實在太叫人感到沉悶,等到三青再抬起頭的時候,就看見徐閬和梁昆吾的眼神都放在他身上,大約是有點關切的,好似雪原中的一簇火,算不上太熱,卻能聊以慰藉。 三青向來是說不出什么違心話的,現在也如此,他沒辦法強撐著微笑說自己沒事。 這么一想,頑固如盤桓樹根的記憶有所松動,三青皺著眉,察覺到絲絲縷縷的痛意。 然后,又有什么碎片在他腦海中浮現,明明一直都在那里的,他卻這時候才真正地尋回自己的姓名,記起那些他不該忘,也永遠不會忘記的景象。 離開天宮后,三青踏足了九殿下的洞府,他確實是這樣無拘無束的性子,即使住在這種地方,所有神仙都只覺得正常,然而三青來得匆匆,眼見天宮塌陷,他就猜到了西王母叫他去尋玄秀的意圖,滿心都是不好的預感,縱使這山中清凈,清榮峻茂,他卻無心去賞玩。 他沒能見到玄秀。 空蕩蕩的洞府,只余一面方鏡,安安靜靜地等著他,像是算到了一切將要發生的事情,九殿下用手指蘸著墨汁,以指代筆,在白石的桌案上洋洋灑灑地寫了幾行字。 我知道你興許會來找我的。 我有些事情需要確認,所以大概也沒有時間跟你道別了。 這面四方開天鏡,勞煩你替我保管了。 最后,他寫:玄秀絕筆。 末尾的字有點歪曲,覆著殘余的邪氣,經久難消。 第266章 、伊始 徐閬問:你在想九殿下的事情嗎? 三青驚訝于他竟然能窺見自己的心思, 也不知自己的神色如今是多么黯然,只得將一腔的愁緒勉強壓下去,微微頷首, 說道:玄秀那時留下了四方開天鏡, 叫我替他保管 現在回想起那件事,三青心中只剩感慨,兜兜轉轉,那面方鏡到底還是物歸原主了。 關于九殿下啊, 徐閬的指節抵住下唇, 沉吟道, 我知曉他那時候去了哪里。 三青和他對視一眼,頓時明白了這話的意思,猜測道:他那時去了昆侖,對嗎? 徐閬頷首, 頓了頓, 又故作輕松地調侃他,我看你是一點也不關心我, 這么久了, 都不問問我那時候在哪里,在做什么,為何平安無事, 誒呀, 我想一想都覺得心里難受。 你消停一會兒吧。三青見徐閬這副模樣, 很輕地笑了一下,知曉你平安無事就夠了。 他閉上眼睛,伸手拈過一縷靈氣,破軍星君的靈氣總是如此肆意霸道, 帶著尖銳的刺,完完整整地將消息傳達給了他,三青略略一聽,破軍說的是他接下來還要去尋廉貞星君。 離破曉尚有一段時間,這深淵下的邪氣正在漸漸褪去,他們還有很長時間可以揮霍。 更何況,這個計劃中的幾個人,一個也不能少,缺了任何一個,便就全盤皆輸。 三青拿定了主意,重新睜開眼睛,凝視著徐閬,問道:那么,你那時候經歷了什么? 我想想,該從何說起呢。徐閬撥了撥后腦勺上翹起的頭發,就從白玄說起吧。 蘊藏著武曲預言的那顆明珠,唯有注入當事人的靈氣,才能看清楚明珠中的景象。 白玄看罷,調動靈氣,將珠子碾碎,星塵紛紛揚揚,落在地上,他沒有告訴徐閬和梁昆吾,他到底從明珠中看到了什么景象,眼神也是波瀾不驚,像是早就已經預料到了似的。 他向來冷靜自持,過了一會兒,體內沸騰的邪氣漸漸安靜下來,于是他便又化作人形。 徐閬曾覺得白玄的長相既柔和又鋒利,像皎潔無暇的月光,也像素錦上的一滴未凝的血珠,無論處境如何,無論心緒如何,即使是在這種情況下,白玄仍然沒顯出落魄的模樣,那張鹿角面具掛在腰間,一身白衣,混跡于雪中,沾著點殷紅的血色,像是盤桓的樹根。 如此僵持了一陣子,誰也沒有先開口,只聽得大雪壓斷枝頭的脆響,響得紛亂。 白玄不說,徐閬和梁昆吾也不問,獨屬于星宮的流光從云端掠過,奔涌著,推搡著向前流淌,他們若有所感,抬頭望過去,只見流光千萬道,撕裂長夜,編織成鮮艷的幕布。 多謝。 白玄突然開口說道。 徐閬一時有點慌,不知道他為什么道謝,懵懵懂懂的,應道:不客氣? 梁昆吾倒是沒有什么反應,雙手抱胸,只是看著白玄,知道他接下來還有話要說。 白玄唇邊綻開了一點釋然的笑意,轉身看向徐閬和梁昆吾,神情認真,說道:多謝你們毫無瑕疵的信任和托付。有些話,不是我不想說,而是塵埃未落,我還不能全然確定。 我發誓,他說,終有一日,我會將所有事情全盤托出。 話雖如此,終有一日是哪一日,所有事情又是說的哪些事情,白玄只字未提。 就這樣,又過了一段時間,徐閬慣常是每逢滿月之際都會回人間一趟,然而,這回他尋遍了玄圃堂都沒見著白玄,去問梁昆吾,梁昆吾告訴他,白玄前幾日就離開昆侖了。 追尋殘余的靈氣,梁昆吾很快便推測出了白玄去的是哪里他去了人間。 徐閬就在玄圃堂的院中等,坐在那棵桃花樹下,只見明月滿如圓盤,他怔怔地看著,看得久了,慢慢也看出一種悲涼的感覺,身處天宮,月應該更近,他卻覺得離得越來越遠。 他不是在可惜這一次回到人間的機會,這個月不行,還有下個月,下下個月,總有回去的時候,況且,人間也沒有人在等他,多半認得他的那些人都以為他早已客死他鄉。 徐閬只是在想,這難道也是白玄計劃中的一環嗎,他去人間,到底是去做什么了? 相處的時間久了,徐閬越來越覺得白玄的性子頗有點我行我素,然而他平日里做的那些事情又沒有哪一件是破了規矩的,明知道這位仙君就站在黑白的交界處,可他不往黑走,也不往白走,只是站在那里,旁人也無處指摘他,只能干看著,猜測他下一步的打算。 徐閬不覺得白玄會因為一時興起而去往人間,他愛的并非人間,視線偶爾的停留,也不過是停留而已,他對凡人的態度,僅僅停留在驚鴻一瞥,驟雨還是煙火,看過也就罷了。 那么,他為什么要去人間,此時此刻,又正在哪里做什么呢?徐閬心想,他恐怕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個答案來,如果要問,白玄多半也是不會回答的,他坐在這里等白玄回來,倒也不是為了想問出個所以然,如果真的想要問他,徐閬大可過幾日再踏足玄圃堂。 他偶爾會想,這樣默不作聲地活著,不會覺得累嗎?不會覺得痛苦嗎? 在大雪壓山之際,山中嚴寒,寒流肆虐,連呼氣吐氣的時候都會結成白霧,從窗戶的縫隙朝外望去,是一片蒼涼的雪白,這時候徐閬就會覺得莫名心悸,有點悲從中來的感覺。 白玄是神仙,是活了幾千年的狐貍,氣度與心境都不是常人可以比擬的。 但徐閬不認為他從來都不會因為這些事情而感到一星半點兒的悲傷。 不知等了多久,他嗅著淺淡的桃花香氣,倚在那棵桃樹旁,逐漸沉入了夢鄉。 許是他滿腔的心事,竟然夢到了白玄歸來,清清朗朗的仙君難得顯出落魄的模樣,渾身的血跡,像是雪中紅梅,濺在他衣袂衣襟處,隱約連成一條不甚明顯的線徐閬頓時心驚rou跳,連忙起身過去喚他,白玄聞聲轉頭,瞳孔細得像根繡花針,鮮血從他眼角處滑落。 徐閬掙脫夢境,猛然驚醒,一頭撞在桃樹上,樹枝晃動,細碎的積雪簌簌地落了下來,順著衣襟滑進去,冷意襲來,他打了個激靈,去尋那團被體溫烤得融化的雪,意識也逐漸清明,抖著衣服,朝外一望,白玄果然還沒回來,天色未及破曉,薄暮冥冥,昏暗晦澀。 再一看,在他的動作下,有件黑底金紋的外袍從他身上滑落,徐閬撿起那件衣服,翻過領口,上面果然繡著昆侖宮三個字,也不知道梁昆吾是何時過來的,又是何時離開的。 他裹得嚴嚴實實的,攏著袖子,這一等就是一整夜,直至天明,白玄才匆匆來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