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54)
這上面沒有什么山洞,也沒有所謂通向天界的門,即使他們幾乎可以認定常錦煜就在那里面,卻找不到任何進去的路,焦黑的山石宛如最堅硬的盔甲,將所有秘密都隱藏。 只是眺望著那座橫臥在大地上的暗影,眺望著他窮盡一生也到達不了的邊界,蟲一樣的瑣碎情緒就從他眼底沉了下去,活動著四肢,飛快地,將他胸腔處的血rou吞噬殆盡。 天地如此空曠,卻沒有他的容身之處。 方岐生不是第一次感到孤獨。 早在常錦煜失去蹤跡,安丕才葬身原野,黃盛融于烈焰,早在聶秋在邀仙臺被皇帝斬落頭顱,早在溫展行陷入沒有退路的死局那之后,方岐生站在魔教后山的高臺上,極目眺望,只看見天地悠悠,有飛鳥從云端跌落,連哀鳴都來不及發出,頃刻間便粉身碎骨。 適逢周儒去醉歡門探望段鵲,高臺上只剩他一人,與安靜的影子糾纏。 就在那一瞬間,他感覺到莫大的悲哀涌上心頭,名為孤獨的情緒將他和這個世間隔絕,方岐生也終于認清了一個事實,所有阻礙都被他剔除干凈,所有想留的也沒能留住。 從此以后,無論故事多么蕩氣回腸,這一切也就這樣了。 方岐生向來很會隱瞞情緒,說是一瞬間的孤獨感,就只是一瞬間,步下高臺后,他特意去尋了那只鳥的殘骸,卻只見到一地的血與羽,興許已經被山間的野獸叼走了。 然后他重新投身人世,將倦意掐滅,再也沒能在午夜夢回之時主動觸碰那些回憶。 而這一次不同,方岐生想,他確實不屬于這里,這場夢越是圓滿,他就越清楚他終有一日會醒過來,那些經歷,有關聶秋的,有關那些神話的,都不是他親身經歷過的。 方岐生??吹界R中的倒影,看到他和聶秋在霞雁城的月夜中把酒對飲,聶秋的笑意很溫和,帶著點鋒利的冷,像鋒芒畢露的刀刃,他喜歡那種神情,也總是偏袒聶秋眉間山河。 或許,在宴席的那天,方岐生真的向聶秋提出了邀請,這樣的結局也不是不可能發生。 他正胡思亂想著,被奉上神壇的假神君好不容易從熱情的村民手中脫身,額前的碎發有點散亂,故意弄出了動靜,待到方岐生垂眸看過來的時候,他抬起下頷,輕輕笑了一下。 不像,方岐生靜靜地看著,忍不住想,和那座神像沒有一個神態是像的。 聶秋踏上屋檐時,方岐生仍然維持著那個姿勢,劍匣就擱在一邊,于是聶秋也將他剛取來的含霜刀挨著劍匣放了過去,稍稍拉開距離,坐在了方岐生身旁的不遠處。 既然對彼此都已經摸索透了,方岐生也不打算再繼續維持那樣荒誕的表象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你好像對未知的將來沒有產生過絲毫恐懼。 即使是面對凡人永遠也不可能理解的事物,即使追逐危險,聶秋卻好像不以為然。 我深知凡人的渺小脆弱。聶秋笑道,我不是沒有過恐懼,而是因為我已經怕過了。 然后,他側過臉,神態認真地與方岐生對視,我之前就說過了,不過,我現在想重新再告訴你一次,我希望你不論遇到什么情況,都不要逞強,能抽身的便及時抽身。 方岐生啞然,一時間竟不敢直視聶秋的雙眼。 但是他終究沒有移開視線,只是說:既然你知道我并非你所認識的那個方岐生 那么,你就沒必要再和我親近,也沒必要用這種曖昧不清的話來安慰我。 聶秋卻打斷了方岐生的話:于我而言,沒什么分別。 還有啊,聶秋心里覺得好笑,從某種角度來說,他其實更熟悉這個方岐生。 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能夠知道對方在想什么,這近乎知己一般的宿敵關系,是聶秋對這個十九歲的方岐生所有認知的基石,他們有哪里不一樣呢?聶秋暗想,生鬼說過,記憶總是在那里,來見方岐生之前,姜笙就在銅鈴中輕聲問他需不需要自己的幫助。 對于姜笙而言,喚醒方岐生的記憶,那或許是舉手之勞的事情。 不過,聶秋卻拒絕了,沒有特別的原因,只是因為他覺得方岐生會記起來的。 其實方岐生早就開始恢復上一世的記憶了,就像蕭雪揚一樣,只不過他沒有直接提起,在鎮峨的時候也只是說我對你做出過分的事情時,你完全可以還手,因為我重視你,所以不想你受傷,聶秋那時候沒聽明白,現在想起,一切事情的發生早就有所預兆。 因為怨恨,所以方岐生心中的暴烈促使他用牙尖咬破皮rou。 因為不舍,所以方岐生心中的柔軟促使他放下手中的長劍。 之前是前者更多,而現在是后者更多。 無論是哪一段記憶,對聶秋來說,方岐生就是方岐生。 他唯一后悔的,想要挽回的,上一世所做過的錯事,他也沒想過逃避。 方岐生看著聶秋的雙眼,那雙盈盈若秋水的桃花眼中,眸光明澈,他卻覺得煎熬,哪里沒有區別,怎么可能沒有區別呢,他想,他的掙扎,他的痛苦,這個方岐生都沒有經歷過。 你喜歡的是這個少年人,喜歡他無畏的勇氣,而不是千瘡百孔,謹慎多疑的我。 于是,他嘴唇動了動,半晌,吐出一句話來:不一樣。 反正經過這次談話之后,他是沒有機會,也不可能對聶秋動手了,方岐生覺得不如痛得徹底,說完之后,又提出了友好的建議,比方說,將他剝離出去,他回他那個空無一物的世界,聶秋也能夠重新得到那個和他并肩行過千萬里的方岐生,一別兩寬,這樣很好。 聶秋這次的沉默持續了很長時間,久到方岐生以為他再也不會開口回答。 生生。 他的聲音暗啞,斂去笑意,在這個無星的夜晚,方岐生卻能將他臉上每一個細微的神態都看得清楚,每一寸皮rou,每一處血液,逐漸動起來的時候,近乎悲傷,又近乎憐惜的神色就這么從縫隙中一點一點流瀉出來,全然暴露在方岐生的視線中。 你應該很好奇我是如何發現破綻的。聶秋在發現方岐生恢復記憶后,頭一次做出這樣親密的動作,他伸出手去,指腹在方岐生右手的虎口處蹭過,帶起一陣酥麻的癢。 這里,原本應該有一處劍傷。他說道,劍傷很深,角度很巧妙,是符重紅留下的,你擺脫了正道的追捕,回到魔教之后,雖然勉強將這只手保住了,食指卻不能再像原來那樣正?;顒?。傷口愈合,痕跡仍在,我知道,每當你心緒雜亂的時候就會下意識地觸碰這里。 方岐生記得很清楚,那是他二十二歲的時候發生的事情。 他頓感駭然,按理來說,聶秋根本不可能知道這些,除非他 你記憶中的我,現在的我,都不是假的。聶秋緩緩說道,實際上,我告訴過你,我們兩個上一世,或者說,曾經,關系并不好,是非要爭個你死我活的死敵。 那句你不久前和我說過這里的傳說,昆侖的神像可以打破迷障,讓人窺見真相,是假的,只是為了試探你是否保有這一世的記憶。如果你有記憶,你應該會反駁我,因為你從來就沒有說過這句話。不過,你沒有反駁,而是選擇了默認,從那時候起,我就明白一切了。 你看。這是真的。聶秋翻過手腕,從方岐生的指縫間穿過,扣住他的手指,掌心貼得很緊,緊到方岐生能夠感覺到他掌心中的薄汗,濕漉漉的,也是火一樣guntang的。 你經歷過的,也是我經歷過的,無論是安丕才的事情,還是黃盛的事情,無論是武林大會的事情,還是邀仙臺的事情,我都親身經歷過,也知道它們都是確確實實發生過的。 聶秋的手握得有些緊,方岐生恍然意識到他好像是想挽留什么一觸即散的東西。 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慢慢講給你聽,我有耐心,無論講幾次都不會厭倦。 他的唇齒間有破碎的音節,是野獸低聲嗚咽的聲音,飽含難過,連咬字都變得生澀。 我一直想告訴你。他說道,抱歉,如果我能早一點奔赴你身邊就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有點事所以更晚了qwq 祝大家除夕快樂! 感謝啊也有可能是派大星呀的2個地雷,感謝折挽的6瓶營養液~ 第206章 、飛星 方岐生有瞬間覺得, 深陷泥沼,墮入深淵,即使是粉身碎骨, 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像那只飛鳥,無聲無息地從云端墜落,在塵世蹉跎, 潰爛的血rou都被野獸拆吃入腹。 他看著聶秋握住他的那只手,指尖微微發著顫,并不如他表現出來的那樣云淡風輕。 誰又不是呢?方岐生想, 他現在擺出一副冷淡的、漠然的神色, 心臟卻戰栗著, 像巨石迸裂,發出震耳欲聾的刺耳聲響他何嘗不想做場永遠也醒不過來的夢境,安丕才還活著,黃盛還活著, 常錦煜所留下的線索近在眼前,切都有得轉圜, 圓滿得讓人覺得虛假。 方岐生。興許是怕他接受不了親昵的稱呼,聶秋像以前那樣喚道, 此夜寂靜無聲, 喧囂的星月都隱于云后,是個聽故事的好時機, 所以,你愿意聽我講一個漫長的故事嗎? 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 方岐生都應該拒絕。 但是他在聽到聶秋說你所經歷過的,我都親身經歷過這句話之后,忽然之間, 頭一次窺見了這位與他糾纏了數年的死敵,心中的半點心緒。 為什么,明明是聶秋親手殺死的黃盛,而現在的黃盛卻有意無意地替聶秋說好話。 方岐生直想知道,當聶秋落刀的那一刻,他心中是否有過霎那間的惻隱之心。 他覺得是沒有的,畢竟那柄含霜刀,飲血就如同以凈水洗凈刀鋒,而聶秋的神色向來是那樣內斂自持的,仿佛沒有什么事情能驚起他心中波瀾,無論喜怒哀樂都淪為塵埃。 現在,他仔細地咀嚼聶秋所說的每一個字,忽然就解開了多年之前那個無解的謎題。 不是沒有惻隱之心,人非草木,他也有過歉疚,也有過后悔,只不過不愿說罷了。 不愿說,也無人可說,這荒誕的獵場就在無盡的恨意中草草敲下了終局。 方岐生念著那些時常在他眼前浮動的記憶,聶秋帶著點冷意的眼神;滿含柔情的淺淡笑容;唇邊帶血,卻瞇起眼睛笑起來的樣子;他深深淺淺喘息的時候,眉頭微皺,露出半點隱忍的神色都在此刻,在這群山萬重間,點綴上星河的余暉,漸漸暈染成鮮活的顏色。 好。他換了個姿勢,指節抵在唇下,側眸望向聶秋,說,我現在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換作以前,方岐生肯定想象不出來他和聶秋促膝長談的場景,更別說是在這么個讓人感到沉悶壓抑的夜晚,他竟然會答應聶秋在這屋檐上吹一晚上的冷風。 所幸,聶秋聽完他的回答后,眉頭終于舒展開,緊繃的神經好像也隨之松懈下來。 聶秋稍稍彎起眼睛,聲音也放柔了許多,終于肯松開方岐生的手,讓他稍等片刻,回身便下去取了兩件外袍,動作很快,步三回頭,生怕他會從視線中消失似的。 將外袍披在了身上,風聲獵獵,夜晚的寒冷卻并不刺骨。 他們隔著段距離坐著,右護法清了清嗓子,斟酌了會兒措辭。 我想想該從哪里說起。他終于拿定了主意,說道,你還記得我們初次見面的時候嗎? 身鴉黑的少年抽出劍匣中的劍,眉眼肆意盎然,雖然倦意未褪,卻仍然是興致勃勃地向同路人介紹道,這柄是景明,那柄是池蓮,哪柄是殘風,哪柄又是乍雪。 劍匣名為四時,各放兩柄輕重劍,是象征了四季變換,輪回不止。 你的刀看起來很特別,刀柄纖長,刃口繃直,應該是斬.馬.刀吧? 噠噠的馬蹄聲踏碎春風,山間的草木氣息,混著濕潤泥土的腥氣,全部涌入了鼻腔。 聶秋以這幅畫面作為所有故事的開端,將所有悲歡離合都在方岐生面前徐徐展開。 后半夜的時候,飛星掠過云端,帶起陣水波似的流光。 黃盛迷迷糊糊地起夜,若有所感,抬眼就看見有兩個人坐在屋檐上。 他忍不住打了個呵欠,心想,之前看著像是吵架了,現在又和好了? 反正和他關系不大,黃盛瞥了眼,方岐生正好也看見他了,剛要將食指抵在嘴唇上,示意他放輕動作的時候,黃盛忙不迭地轉過頭去,假裝沒看見,自顧自向前走去。 方岐生眼睜睜看著他的師弟,走了幾步出去,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腳就踹翻了水桶,哐當聲,驚起樹梢的寒鴉,他也懶得去扶,施施然消失在了視野中。 聶秋聞聲睜開眼睛,見沒什么異常,鼻息間又是那股讓人安心的檀木氣息,很快就闔上了雙眼,臉頰無意識地在方岐生的肩膀上蹭了蹭,尋了個舒服的位置,重新睡了過去。 路上風云兼程,跨越群山,跨越萬水,千里迢迢來到此處,說不累是不可能的。 講到后半夜,聶秋的聲音越來越低,從鎮峨離開后的事情還沒講完,困意就席卷而來,將他整個裹挾入夢境,半是因為安心,半是因為疲倦,聶秋的身子歪,輕輕地靠在方岐生的肩膀上,將他的視線從不遠處的山峰處引了過來,什么都來不及說就睡著了。 方岐生起先垂著眼睛看了聶秋會兒,見他睡得格外安穩,想了想,只好由他去了。 頭靠在肩膀上,guntang的鼻息平穩而悠長,方岐生總覺得像是有團并不燙人的火苗在他的肩頭短暫地停留,近得他能夠很清晰地感覺到聶秋呼吸時胸腔的起伏。 長發柔柔地垂在半空中,觸手可得,他抬手碰了碰微涼的發尾,動作緩慢地,在指尖纏繞,掃過指縫的時候有種讓人想笑的癢意,獨屬于午夜的冷香就這么跟著纏了過來,親吻他的手指,在他感覺到冷或是孤獨的時候告訴他,還有人在你身旁陪著你。 方岐生想收手,卻貪戀那一抹冷香,硬是擺弄了半盞茶的時間才強迫自己松了手。 他無端想到,如果伸出幾根手指去撓聶秋的下頷,他或許還會發出貓一樣的呼嚕聲。 黃盛走后,夜晚重新變得安靜幽然,這山中,竟連點蟲鳴鳥叫聲也聽不到。 方岐生看著右手虎口處的那一塊皮rou,想到聶秋那句這里原本應該有處劍傷,每當你心緒雜亂的時候就會下意識地觸碰這里,心里莫名陣悸動,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有這個習慣,那只是無意間的動作罷了,短暫而又細微,聶秋卻能夠發現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