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52)
玩笑也該有說完的時候,虛假的情愫總有連他自己也騙過的那天,他想。 說實話,強行將理智剝離出來的瞬間是痛的,但那畢竟只是瞬間的事情,方岐生平復著呼吸,轉過身去,像是在尋求什么依附似的,左手的拇指在右手虎口處摩挲了一下。 聶秋瞥見他下意識的動作,目光微微一凝,笑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若有所思的神色。 方岐生整理好情緒,重新看向了聶秋,帶著恰當的親近感,提議道:這一路上的奔波應該已經讓你疲憊不堪了,今天晚上就好好休息一下吧,至于其他事情,我之后再講給你聽。 沒關系。聶秋笑了一聲,回應道,我也很好奇,你當初為什么想一個人來找黃盛。 因為,不止是黃盛,連我也對你有所懷疑。他很坦誠,一邊說出手中的線索,一邊觀察著聶秋的表情,不放過任何細節,這里的人信奉一位名為白玄的神君,為他雕刻了一座潛藏在地底的神像,這件事說起來很荒唐,事實上,那座神像的相貌和你分毫不差。 聽到方岐生和黃盛的懷疑,聶秋的情緒其實并沒有太大的起伏。 直到白玄這兩個字脫口而出之時,他面上的神色才驟然變得復雜起來。 你的意思是,他和我 是的。方岐生說道,完全是依照你的模樣雕刻出來的。 緊接著,他又拋出了另一個事實:然而,我聽說這座神像早在百年前就已存在此處了。 聶秋總算是明白田挽煙所說的那句我在那些昏沉的夢境中見到的正是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了。那些神像占據了她每一個安穩的夜晚,除了邀仙臺下的那一座,她還看見了有聶秋長相的神像,宛如噩夢的預言不斷將她逼至深淵,所以她才終于決定將一切告訴聶秋。 不為人知的神藏在暗處,唯有通過虔誠信徒所雕刻的神像才能窺見他們的真容,那并非虛妄,而是真實,是打破虛妄的利刃,將所有擾亂記憶的阻礙都摧毀。 這句詭異的、如同水底暗流般危險而神秘的話,在他腦海中一遍遍浮現,又消逝。 長久的沉默過后,方岐生聽到聶秋問:在見到神像的時候,你有感覺到異常嗎? 沒有。魔教教主如此答道,除了那座神像太像你以外,其他地方倒沒有什么異常。 是這樣啊。聶秋忽然放輕了聲音,說道,我以為你會有種靈臺清明的感覺,因為,你不是不久前才和我說過嗎,這里有個傳說,昆侖的神像可以打破迷障,讓人窺見真相。 興許只是杜撰出來的罷了,這座神像并不似傳言中那般神奇。方岐生說,只不過,神像的長相和你一樣,我想這應該不是巧合能夠解釋的。你對白玄這個名字有什么印象嗎? 嗯,我確實有一點印象,但是,等我親眼確認過神像之后再說出猜想也不遲。 聶秋將手指抵在下唇,露出興致盎然的神色,方岐生甚至從他眉眼間看出幾分狡黠,且不論是不是巧合,既然我和當地人所信奉的神君相貌完全一致,也就是說,如果他們看見我,應該會誤以為是神跡降臨世間吧?那么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就顯而易見了。 不論我問什么,他們都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生生,你是不是也這么想的? 方岐生不知道聶秋這話到底是什么意思,說他只是想和自己商量一下對策也好,說他是看出了自己叫他來的緣由也罷,若是前者,聶秋的眼神不該如此深沉,若是后者,聶秋的態度不該如此從容他想起了他們曾經無數次的博弈,就是像現在這般互相試探。 沒有憤怒,也沒有難過。 之前就說過了,魔教里沒有一個是正常人。 方岐生只覺得血液都變得guntang起來,別說是情緒低落了,他甚至是想笑,那種棋逢敵手的暢快感,不是一言兩語就能夠形容的,或許只有徹徹底底的瘋子才能夠明白。 他面前的這個人,不是虛像,確確實實的,是他所認識的那個難纏的、強勁的宿敵。 聶秋是不是發現了不對勁?他是從什么時候看出來的?從什么地方看出來的?他說的哪些是真話,又有哪些是假話?他看起來風輕云淡,是否已經在心中謀劃好了棋局的每一步? 沒錯,這才是他們應該有的關系,仿佛在刀刃上行走,稍有不慎就變得血rou模糊。 看來我們不謀而合了。方岐生雙手抱胸,頭一次念出這個陌生的稱呼,右護法。 聶秋翻過手腕,做了個手勢,示意道:那么,能否請方教主帶路? 他們不像是要去探尋傳說背后的秘密,更像是要去將跌宕的故事演得更加危險混亂。 不遠處的黃盛露出了你們又準備整出什么幺蛾子的表情,他之前在看到方岐生抬手摸臉的那一瞬就錯開了視線,盯著那頭在空中翱翔的鷹看了半天,結果這兩個人啊,也就十多天沒見面吧,搞得跟生離死別一樣,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欲言又止,眼神深沉晦澀。 他完全不準備給方岐生面子,嗤笑一聲,說道:你不會以為方岐生認識路吧? 聶秋實在沒想到這一點,頓時覺得氛圍正朝著奇怪的方向發展,一去不復返。 顯然,方岐生已經習慣了黃盛時不時的冷言冷語,即使他太不會看氣氛,方岐生仍然是那副游刃有余的樣子,食指在臂彎間輕輕一敲,邁步朝黃盛走去,手臂隨意地搭在他的肩膀上,黃盛皺起眉頭,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方岐生就湊近他耳邊,用輕巧的語氣說了一句話。 師父給你留的瑪瑙,你還乖乖地戴在脖子上的吧?他的語氣難得帶上了一點笑,卻并非是戲謔的,那其中潛藏的惡意和危險只有黃盛才能知道,身為師兄,我就不對你的那些人盡皆知的小心思做出評價了,我和聶秋之間的事情,希望你以后永遠不要插手。 聶秋不知道方岐生說了什么話,竟然能夠讓黃盛在霎時間變了臉色。 他向來是可以氣得黃盛變了臉色,但是黃盛現在表現出的反應明顯是驚慌。 方岐生,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知道的?這么多年,你竟然一直裝作毫不知情黃盛咬了咬牙,只感覺渾身冰涼,他倒是想像以前那樣干脆和方岐生打一架,但是前幾天方岐生表現出來的實力,確實不容小覷,他貿然動手只是純粹的莽撞,這點他還是很清楚的。 放心,現在應該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方岐生甚至沒有看黃盛一眼,放緩了聲音,根本不像是威脅人,更像是體貼的忠告,你的這些話,不必和我說,等以后找到師父再說。 然后,他直起身子,有些輕蔑地說道:還有,你不會以為我找不到暗道吧?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10205 08:23:50~20210207 20:54:3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冬至 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冬至 3個;白露生 2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冬至 27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203章 、鹿面 鎮昆侖, 守玉樓。 這座潛藏在黑暗深處的神像,名為白玄。 當地的居民用生澀難懂的語言說著,好像是在詠唱神跡, 他們說,這位神君是通往瓊樓十二座的門,是手持鐐銬的處刑者, 是使流水溯流而上的呼嘯狂風,余暉也可使月光黯然失色黃盛轉述的時候,眉頭皺得很緊, 似乎想到他們近乎癲狂的神情都讓他覺得不適。 聶秋暗暗想到, 同時, 他也是玄圃堂的領主,而常錦煜就是被關在了那里。 天道極力隱瞞的,為此不惜痛下狠手的,正是簡簡單單的玄圃堂, 白玄五個字。 離真相越近,離危險越近, 聶秋的心卻反而沉沉地墜了下去。 那是一種奇異的安心感,和之前的抗拒、恐懼, 全然不同, 猶如倦鳥歸巢,游魚渴水, 他像觸碰到了夜晚的寂靜,所有喧嘩都逐漸褪去, 將一席如瀑的月光放進他手中。 即使方岐生說,他所追逐的真相,那位白玄神君, 和他的相貌分毫不差聶秋也只是有片刻的驚訝,隨即便覺得這是意料之中的,理所當然的事情,它將所有的線索都串在了一起,無聲地,將三壺月,將珺瑤仙子,將昆侖,卦象,神像,所有缺口都填補完整。 聽說那位神君的神情總是淡漠的,將世間萬物都視作塵埃,近乎傲慢,也近乎輕蔑。 踏入這個被所有人遺忘的偏僻村莊之前,聶秋將方岐生和黃盛的叮囑,在心中又仔細咀嚼了一遍,抹平衣襟上的皺褶,緩慢地吸進一口冷氣,又緩慢地吐出來,將笑意收斂,臉上的神色也淡了下來,然后,他解下腰間的含霜,小心藏在一處角落,邁步走了進去。 當所有恍惚的、懶散的視線被吸引過來之時,空氣仿佛有一瞬間凝結。 小孩兒笑嘻嘻地拉著長輩的袖口,說神像活過來了;頭發斑白的老者沉默不語,昏沉的睡意一掃而空,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神色;婦人捧著一卷剛織好的綢緞,柔軟順滑的綢緞從手中脫落,沿著田埂鋪開綿延的靛色畫卷,她卻渾然不覺一般,只是愣愣地看著。 這一幕落在聶秋等人眼中,卻顯得格外詭異。 即使是最懵懂的孩童,即使是沉默的老者,即使是出神的婦人,在看到他們世代供奉的神明,活生生地站在他們的面前時,比起驚訝,他們更像是終于等到了應當發生的事情。 聶秋感覺到他們的視線死死地鎖在自己身上,幾乎要將他燒出無數的洞來。 沉寂之后,低語聲猶如雜草,瘋狂生長、蔓延,很快就傳遍了這個不大的村莊。 原本緊閉的窗欞半敞,探出一雙雙眼睛,這時候聶秋才發現這里竟然有這么多的人。 他們沒有祝詞,沒有用于祈福的話,也沒有跪服,而是在靜默中做了個奇怪的手勢,右手按在眉心,左手抵在咽喉,以此來表示尊敬,為首的那名中年人上前一步,用沙啞低沉的聲音,念出一句話,音調很怪,比起常用的官話來說,更像是猛獸低語時的嗚咽。 聶秋神色冷淡地聽完了,長袖輕拂,開口奪過了話語權:聽說你們造了一尊雕像。 也幸好白玄神君的性情如此,即使他沒有聽懂這些人的話,也能夠對他們熟視無睹,先將自己的要求提出來,將局勢掌握在自己手中,之后的計劃就能順利地進行了。 中年人自然不敢忤逆,甚至帶著點炫耀的意味,手一揮,領著聶秋向地窖走去。 聶秋特地依照方岐生所說的,選擇在靠近地窖的位置出現,就是為了防止和這群人接觸太久,言多必失,即使他們看起來并不算聰明,時間一長卻也容易露餡。 此時,躲在暗處的方岐生斜過視線,看了黃盛一眼,大意是他們說了什么。 神君,那張鹿角面具自從使者交給我們之后,我們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存到現在。 黃盛磕磕絆絆地重復那個中年人的話,比起給方岐生解釋,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語,越往下說,他臉上的神色就變得更加凝重,到后來甚至帶著點驚惶的神色,不敢置信似的。 他們口中的鹿面難道是神像手中的那張面具?那些荒唐的神話難道是真實存在的嗎? 方岐生比黃盛更想問這個問題。最麻煩的是,他掌握的東西實在是太少了,尤其是關于這些不知何時滲透了他所有經歷的神話故事,什么昆侖,什么白玄神君,他是從來不信的,如今卻一股腦地朝他涌來,現在還要直接告訴他,所有的神話都并非簡單的故事嗎? 還有一個極為關鍵的信息:那位使者,到底是什么人,又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無數信息充斥了腦海,方岐生定了定神,使情緒冷靜下來,然后將那些古怪的、他暫時還無法理解的線索拋擲腦后,只憑借全然的直覺去仔細思考,得出的結論是顯而易見的。 那張鹿角面具,不論它代表著什么,又將給他們帶來什么,他們都必須將它拿到手。 他和黃盛對視一眼,不出意外的,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樣的答案。 他們幾乎是同時起身,黃盛大概還是耿耿于懷,不想和方岐生并肩而行,所以故意加快了腳步,兩道寒鴉般的黑影掠過逐漸褪去的夕陽,一前一后,很快跟上了那群人的步伐。 地窖狹窄,所以并不是所有人都跟著進去,大部分人都在外面等候,只有領頭的那位中年人,還有七八個年齡各不相同的人,將聶秋簇擁在中間,打開了地窖的鐵柵欄。 其他人頓時驚愕地睜大了雙眼,看了看聶秋,又很快露出了然的神色,沒有多言。 甬道內的積水已經干涸,只剩薄薄的一層泥土,透著濕潤的深色,興許是神君不喜衣袂沾到水,他早已察覺到這一點,所以才提前施了仙術,使積水干涸,如此便可來去自如。 至少這群當地村民是這么想的,所以才什么都沒有說,只覺得是正常的事情。 事實上,這是唐琢做的至于如何做到的,那就是另一個不算短暫的復雜故事了。 為了將聶秋塑造成那位高高在上、不染纖塵的神君,方岐生等人可謂是煞費苦心。 當神像終于映入眼簾時,聶秋還是有片刻的怔忡。 這么一尊巨大的、圣潔的神像,竟然藏在陰暗潮濕的地底,一藏就是百年。 他看著那張和自己完全一樣的面龐,覺得熟悉,又覺得陌生,像是在對鏡而照,鏡中映出的明明是自己,看起來卻又不是自己,而是另一個,和他截然不同的人。 這就是白玄神君,聶秋心想,這就是解開所有疑問的答案,是門,是鎖,也是鑰匙。 如果說這是一切的開端,也是結局,那么門的另一端就是那座隱于云霧中的昆侖。 聶秋迫使自己的視線從神像上挪開,催促著,重新放回那群用期盼的目光看著他的村民身上,他伸手碰了碰神像欲觸花蕊的手指,指腹下確確實實是冰冷的溫度,告訴他,這是石頭雕刻而成的,并不是真的,于是他那最后半點眷戀也消失殆盡,清嗓開腔。 沒想到你們竟然能做到這種地步。神君居高臨下地說著,語氣中難得帶上了贊許,并不是很明顯,他的聲音還是毫無波瀾,卻已經能使虔誠的信徒激動起來了。 隨即,神君按了按眉心,問道:吾沉睡已久,光陰如梭,世事變遷,吾早已忘卻今夕是何年,不知你們是否還記得如今距離上一次昆侖洞開,大約過了多久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