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50)
聶秋頓了頓,回過身來,腰間的含霜刀發出輕微的聲響,散發著能夠讓魔教的眾人感到膽寒的凌冽氣息,但他的目光只在方岐生的身后稍作停留,似乎是在確定他沒有帶劍匣。 方岐生確實沒有帶四時劍匣,他給足了誠意,就是為了證明了他今天不是來找麻煩的。 于是聶秋的手指也從刀鞘上放了下來,他放輕了聲音,側眸問道:方教主有何事? 那一瞬間,方岐生以為他可以用充足的理由說服面前的人,因為聶秋看起來并不像排斥魔教的樣子,至少還能夠和他好好交流,他想,不知道聶秋還記不記得多年之前,他們曾在望山客棧見過一面,在短暫的同路后,又因為各自的原因分道揚鑣,再無機會交談。 但是他什么都還沒來得及說,宴會的主人便派人請聶秋回去了,畢竟他可是坐鎮的大人物,怎么能隨意離開宴會方岐生望著聶秋的眼神,隱約察覺到他走出大堂,只是為了有一星半點喘息的機會,或許只有寂靜才能讓他感到安心,但是自己卻將這一點時間也剝奪。 來尋人的侍女越來越近了,方岐生只好后退幾步,重新融入了黑暗之中。 聶秋很配合,甚至沒有往他的方向多看一眼,應了一聲,便走了過去,再不回頭。 這就是方岐生第一次嘗試,也是他最后一次嘗試了。 之后,溫展行罔顧了不成文的規矩,殺害青龍門門主安丕才,方岐生的師叔。 他怒不可遏,情緒沸騰到一個節點之后,反而逐漸降了下去,讓他的意識清醒到可怕,他清醒地意識到,正道和魔教永遠也不可能有互相理解的一天,直至死亡盡頭。 隨即,方岐生帶著周儒,還有醉歡門的段鵲,在眾目睽睽之下闖入了武林大會。 方岐生本來想趁此機會解決溫展行,要他血債血償,然而,聶秋用含霜刀擋的那一劍徹底將他的所有念想都粉碎,他只好奪走了那柄象征著頭籌的玉劍,在所有人面前折斷,像是要折斷這些所謂俠義之士的脊梁事實證明,他也做到了,用全身而退來說明了一切。 安丕才曾說過,他比起常錦煜來說,心氣不足,手段也不足以震懾正道。 但是安丕才死后,方岐生挑起了正邪兩道的紛爭,這世間是戰場,鮮血是曇花,刀劍相交時的嗡鳴是號角,慘叫聲是擂鼓,而他親手將帷幕拉開,從此爭斗便永不停歇。 聶秋受正道所托,跟隨各方勢力前往黃府,讓黃盛葬身于烈焰,燒得辨不清面目。 于是方岐生就在后推波助瀾,有意將線索提供給溫展行,要這個自詡正義的俠客去看看他心中所謂的真實,到底從哪一刻變得虛假,要他和聶秋徹底決裂,互相怨恨難解。 他冷眼旁觀這場鬧劇,眼見著聶秋陷入死局,眼見著溫展行成為新的替罪羊,他心里是沒有任何動搖的,就像,他想,就像聶秋在他面前無數次染血的神情,冷淡的,漠然的,好像不是血沾在了他臉頰上,而是雨水落了上去,驚不起他眼中潮水的片刻震顫。 那是萬念俱灰的神情,方岐生很熟悉,因為他每次面對清澈的溪水時就能看見。 不是覺得人命輕淺,只是因為麻木了;不是慨然赴死,只是因為沒什么可以失去了。 現在,所有人都告訴方岐生,那個曾經與你纏斗數年未決出高下,比你更加熟悉你的宿敵,是你無比信任的右護法,是你愿傾心相待的枕邊人,怎么不叫他覺得荒謬? 既然黃盛還活著,那么安丕才肯定還活著,興許線索盡頭的常錦煜也還活著。 方岐生想,如此不合常理的事情都發生了,那么,聶秋的事情好像也沒那么難接受。 他委實很好奇,為什么黃盛明里暗里會替聶秋說好話,為什么季望鶴在他的記憶中從來就沒有松過口,卻在聶秋成為了右護法之后,就連脾氣都收斂了許多。 他還很好奇,為什么那個看起來無欲無求的大祭司,這一次會選擇和他并肩而行。 黃盛仔細看完過后,從神像上跳了下來,落在地面上,很快就直起了身子,和方岐生商量道:不就是一句鎮昆侖,守玉樓嗎?我們不是早就從張雙璧口中得知,此處與昆侖脫不了干系嗎?這種刻字應該沒有什么特別的含義,現在最要緊的是從這些頑固不靈的村民口中得到一個最重要的消息,開啟昆侖的鑰匙在何處,常錦煜又到底進沒進昆侖。 方岐生承認,這世上竟然真的有比死而復生、和宿敵交往還要來得離奇的事情。 他很想問一句昆侖到底是什么,他又是什么時候和那個早就斷絕來往的鎮餓王友好相處的,以及,為什么要說常錦煜在昆侖,黃盛口中的昆侖真的是他想的那個昆侖嗎? 但是現在還不是問的時機,方岐生想,他剛剛的問題太多了,實在容易引起注意。 唯有一個辦法獲得黃盛的信任,最簡單直接,那就是說出能夠解決問題的答案。 方岐生抬眼,重新看了看那尊枕在花簇間的神像,心里忽然生出一個主意。 玄武,此處可有紙筆?他問道。 唐琢回道:稟教主,屬下無能,之前的那封信還沒來得及遞出去 黃盛說過的,這地方猶如天塹,如果不是當地人帶路,根本不可能走不出去。 沒想到,倒是在這種時候給他提供了便利。方岐生面上不顯,將那封信從玄武手中要了回來,拆開微皺的封口,展開宣紙的那一瞬,他忽然有了一種奇怪的念頭,好像在偷看自己所寫的信一般,是一種隱秘的感覺,當然,那種念頭也就一閃而過,他很快便不去想了。 在他意料之中,是寫給聶秋的信。 所幸少年時候的方岐生也不是個喜歡黏糊的人,信里只是將情況提了提,正好可以和方岐生現在所掌握的線索相對應,末尾又問了一句聶秋那邊的進展,說的東西都很正常,方岐生卻能夠輕易看出,這不是他正常寫信時能夠有的措辭,字里行間都透露著一股親近。 玄武找來了紙筆,方岐生蘸了蘸墨,沒有猶豫太長時間,提筆添了一句話。 聶秋。他如此寫道,不知我何時才有幸再與你共賞山色。 黃盛過來的時候無意間瞥了一眼,五雷轟頂般的,用難以言喻的眼神看了看方岐生,問道:你難道就是用這種技倆騙走聶秋的嗎?這些話你到底是從哪里學來的? 彎彎繞繞,所表達的意思不過就這么一句話,我想見你,你什么時候來找我。 方岐生不想說他是從周儒給段鵲的信里學來的,他將信重新折好,遞給玄武,再開口的時候就換了另一個話題:你說這里的人將這尊神像視作神明來供奉,那么,如果他們突然見到一個和神像的相貌分毫不差的人,你覺得他們會做出怎樣的反應? 黃盛算是明白了,方岐生想利用聶秋,從這些村民的口中撬出些關鍵的東西。 他說:你是人嗎? 我是。方岐生將聶秋這兩個字在心中默念了幾遍,說道,至于他,我就不敢確定了。 如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他想,他可是有很多東西想從聶秋身上得到。 這所謂的,再親近不過的關系,于聶秋而言,是最合適不過的枷鎖。 作者有話要說: 聶秋:/// 第200章 、落差 在那一炷香燃盡之前, 方岐生等人便退出了地窖。 當然,他們用了點手段叫醒了那位中年人,在他昏昏沉沉的視線中, 用一種焦急的語氣,搶先質問,說你怎么突然之間昏過去了, 一炷香的時間快到了,我們趕緊離開。 中年人雖然覺得后頸隱隱發痛,但當他看到幾乎燃盡的香, 仍然露出了驚慌的神色。 他疑惑地看了看面前這兩個外來者, 總覺得有股違和感, 卻又說不出哪里不對勁。 不過,中年人沒有多說什么,轉身就領著他們往外走去,急匆匆的, 想趕在最后一點火星熄滅之前離開這里。 涉水而過,地窖中的水陰冷刺骨, 潮濕的、冷冽的氣息,將濃郁的香火氣都蓋了過去。 方岐生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領頭的中年人, 他臉上的焦急不像是裝出來的, 不像是那種因為沒有根據的神話故事而恪守陳規,更像是他親眼看到過什么, 看到過有人不顧勸阻,在神像面前久久停留, 超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懲罰便如期而至,令他感到驚懼, 令他感到膽寒。 他確實很想知道后果是什么,但是沒有任何線索就莽撞地去嘗試,是最愚蠢的行為。 方岐生嘗試著問了問,那個中年人在暈過之后就警惕了許多,不再信任他們,聽到他的問話之后,頭也不回,只是裝聾作啞,將他的話當作耳旁風,全然不理會。 很遺憾,方岐生想,看來暫時是無法從他身上得到更多的東西了。 離開地窖之后,終于重見天日,方岐生才發現原來這時候已經接近傍晚,火燒似的紅霞遍布天際,高聳入云的陡峭山峰將整個小村莊都囚禁在一隅狹窄的深坑中,抬眼望去,充斥整個視野的便是那種潑墨的黑,偶見幾點殷紅,是被峰頂所牽絆住的落日晚霞。 在見到聶秋之前,方岐生不準備再貿然前往地窖。 不僅僅是因為當地人逐漸生疑的眼神,還因為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待到夜深人靜之時,估摸著隔壁的黃盛應該睡下了,玄武也去安排其他人送信了,方岐生便從破舊雜亂的草堆上坐了起來,略略將身上的裝束整理了一番。 他的手指從微皺的衣襟上一寸寸撫過,取出懷中的東西,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兒,他向來不會留下信件,不會讓它有機會成為把柄,一般來說,在看過信的內容之后,方岐生就會將信燒毀本來是個好習慣的,對于現在的方岐生來說卻是個壞習慣。 不過這意料之中的遺憾從側面佐證了,這具身體的的確確是他,或者說是曾經的他。 方岐生正準備收回手的時候,余光忽然瞥見了什么,目光微微一凝。 他習慣一身鴉黑,不是因為有多喜歡,而是因為這樣就能夠很輕易地融于夜色,無論做什么事情都更方便一些,即使是沾染了血跡,很快就會被深黑暈染,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 漆黑的、暗沉的顏色之間,那一抹亮色就顯得格外扎眼,橫沖直撞地,闖入他的視線。 方岐生卷起袖口,他常用來讓鷹停留的皮革護腕上,如今卻是橫臥著蜿蜒的紅色,就在那里,一聲不響地,靜默而暴烈地,纏住他的手腕,連末端都被妥帖地系上了一個結。 在此之前,他從來不信他會如此,近乎天真地,不帶任何惡意的企圖去接近一個人。 寧愿讓這鐐銬般的紅線在手腕上久久停留,留下這樣的束縛,到底是為了什么? 還有,紅線另一端的,手握鑰匙的人,是聶秋嗎?念及此處,他只覺得荒誕不經,也無法理解,他和聶秋,除了相見時的血腥氣息之外,什么多余的東西都不能有,也不該有。 天下如棋局,世人皆為局中人,對于方岐生而言,沒有喜不喜歡,只有能不能利用。 方岐生伸出手去碰腕節上的那根紅繩,指尖所觸及之處,仿佛有火焰緩緩流淌,他就像是被那股熱氣灼傷了一般,猛地收回手,眼前的一切驟然間變得恍惚起來,紅線如刀刃,刃口鋒利,直直地刺入他的眉心,向下滑去,他逐漸感覺到肋骨被割裂的感覺,疼痛難忍。 霧氣之中,他看見人群熙攘的石橋,花燈匯成銀河,映照出燃盡黑夜的星火。 視線的盡頭,白衣男子接過那盞六角花燈,緩慢地回過身來,星與月的夜幕輕覆在他衣袂上,揉碎成浮光,讓人想起秦淮河兩岸的漁船燈火,在古剎的渾厚鐘聲中跌入晚霞。 分明是有薄紗遮擋,方岐生卻看得出那雙眼中的溫和笑意。 他走近,好像說了什么,隔了一層回憶,字句都變得破碎模糊。 方岐生一個字都沒聽清楚,心臟卻像熟透的果實,泛著甜膩的香氣,漸漸地腐爛,皮rou都淤結成泥濘,只剩下一顆凹凸不平的果核,在暴雨的淋刷中,輕微地戰栗著。 他們曾在夜色氤氳的石橋上漫步,在擁擠的人潮中偷偷地牽手,接吻。 但是,隔著四時劍匣,隔著含霜刀,隔著正邪兩道之間永遠無法跨越的鴻溝。 方岐生怎么看都覺得像是假的。 即使那一瞬的心動不是作偽,他也只覺得那是無法抑制的窒息感,比他曾經逼不得已而飲下的毒更烈,貫穿了心肺,逐漸將他全身的血rou都腐蝕。 更何況,這不是他記憶中的聶秋,他記憶中的聶秋要更為冷淡,更為疏離客氣,像是將內心徹底封閉起來的困獸,與這個俗世格格不入,無論如何都有無法消除的間隙。 如果要問方岐生,他十九歲的時候會不會偷親喜歡的人,會不會去主動牽他的手。 那么,方岐生只能說,他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 他十九歲那年因為遺毒的復發,在床榻上整整掙扎了很長時間,連白虎門門主都已痊愈,他卻仍然割破了皮rou放血說到底也是因為石荒太固執,所以方岐生才不得已,痛痛快快地,不留后手地和他纏斗了許久,卻使得舊疾復發。 到最后,身為醫師的典丹終于忍不住了,和方岐生一商量,做了最壞的打算。 石荒滿心羞愧地依照吩咐去了一趟醉歡門,將段鵲請了過來。 當段鵲將血酒放在桌上的時候,酒葫蘆上系著的鈴鐺受到牽引,晃動起來,發出清脆的聲響,卻擾得方岐生頭疼,他隱隱約約聽見段鵲說,你喝了之后就再也戒不掉了,她是否因為周儒的原因才說出了這最懇切的一句忠告,方岐生不清楚,也沒必要弄清楚了。 他早知這世上無論人或物,有得必有失,所以早就想好了所有后果。 魔教后山有一片墳冢,大大小小的,排列得很雜亂,像四散而去的星辰,坐落在任何一個狹窄逼仄的地方,方岐生回到魔教總舵的時候,就在葡萄架底下選好了他的歸處。 然而當時的方岐生沒有想那么多,他的腦袋昏沉,汗水滑入他唇縫,他也嘗不出腥咸的味道,只覺得呼吸越來越困難,便擺手示意典丹去將血酒取過來,試過之后,石荒將他攙扶起來,腰后靠上軟枕,酒葫蘆抵在唇邊,微微傾斜,順著他的唇緣倒了進去。 真當吞入口中的時候,渾身的感官忽然就變得敏銳起來,血酒的酒氣雖然很濃厚,卻也蓋不過那股刺鼻的血腥氣息,嘗起來像青苔一樣滑膩黏稠,讓人忍不住想反胃。 方岐生勉強咽了進去,典丹遞了塊兒糖飴過來,被他以不喜歡甜的為理由拒絕了。 段鵲在旁邊靜靜地看了半晌,面上仍然沒有多余的表情,眼神是空蕩蕩的,見方岐生將血酒飲盡后,她重新將那個新刻上方字的酒葫蘆拎起,說道:每至季節輪轉,我會遣人將血酒及時送至方教主面前,兩年后,便是兩月飲一次,再過兩年,便是一月飲一次,日益頻繁,方教主是個聰明人,相信你心里也有考量,血酒并非救命的良藥,而是致死的毒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