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48)
聶秋想,他也很期待,時隔多年后,田翎再次見到他的時候,到底會說些什么。 當初驚世的那一卦,所謂的受天道眷顧之人,究竟有幾分是真,又有幾分是假。 這就是我承諾給你的一切了。田挽煙直視聶秋的雙眼,說道,希望你能夠知道,我選擇將竹節給你,并不僅僅是因為那場交易,而是因為,步家和青家都選擇了你。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和之前的都不同,嚴肅認真,眉眼凌厲,甚至有點咄咄逼人,落在杯中的倒影都鋒利似冰凌,將那一片隱隱綽綽的水波擊碎,只剩明晃晃的警告意味。 聶秋將木匣收好,同樣認真地回應道:聶秋自當謹記田姑娘的殷殷囑托。 田挽煙這才收斂了神色,沒有再接著那個話題說下去,而是換了個話題來緩解氣氛,聶公子之后準備怎么做?我見公子行色匆匆,滿懷心事,應該不會立刻擊碎竹節吧? 聶秋本來是不打算說的,然而田挽煙身份特殊,恐怕會向他提供不同的見解,所以他猶豫了片刻,還是決定將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告訴田挽煙,看看她會有什么反應。 我接下來準備按照原來的計劃,先去尋教主,等時局安定下來后再與田家主見面。 是嗎。田挽煙的手指輕輕叩擊著桌面,卻在聶秋說完這句話之后,停了停,說道,或許聶公子也有所察覺,這天底下不同尋常的事情越來越多了,就像預示著什么一樣。 縱使我無意再插手這些事,它們卻依舊紛至沓來,入我夢,將每個安穩的夜都吞噬。她皺著眉頭,顯然,那種古怪的夢境已經困擾了她很長時間,叔父曾說過,有些東西不是想躲就能躲的,天命如此,即使是田家也無能為力,我必須得接受這一切預兆。 不止是田挽煙,早在很久之前,步塵容就已經說過類似的話了。 聶秋壓抑住內心強烈的不安,問道:你在夢境中所看到的景象都是怎樣的? 神像。 不為人知的神藏在暗處,唯有通過虔誠信徒所雕刻的神像才能窺見他們的真容,那并非虛妄,而是真實,是打破虛妄的利刃,將所有擾亂記憶的阻礙都摧毀。田挽煙緩緩說道,語氣中有種讓人不寒而栗的情緒,她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忽然笑了起來,你知道嗎?邀仙臺底下有一尊神像,而你身為曾經的大祭司,卻像所有被蒙蔽的世人一般,對此一無所知。 聶秋沉默了很長時間,無論是恐懼,還是震驚,都在這一刻徹底爆發,他艱難地,強迫自己去思考,那些破碎的線索卻始終無法拼湊在一起,零零散散的,像被狂風席卷的落葉。 聽起來很可笑不是嗎?你就當是我的囈語也好,我只說這一次,往后再也不提了。 田挽煙有意讓這房內的氣氛重新歸于沉寂,然后,她站起身,看著聶秋,啟唇說道:神像不止一尊,盡管它們都在黑暗中靜靜等待,但是,聶公子,你應該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為什么我知道這些,為什么田翎會經常和我這個叛徒來往,我又為什么要將這些東西告訴你呢?田挽煙的眼神幽幽,用最后一句話徹底擊潰了所有能夠用來逃避的借口,因為我曾是田家的星侍,這些夢魘般的預兆,我躲了一輩子,卻也沒能躲掉。 而你,聶公子。她說,我在那些昏沉的夢境中見到的正是你。 作者有話要說: 指路113章~ 第197章 、神像 昏黑的地窖里, 有水聲。 來者顯然不止一個,最前面的人手持蠟燭,微弱的光芒勉強指引著前路, 后面跟隨的人皆是一聲不吭,狹窄的甬道之中,刺骨的水已經沒過了膝蓋, 行動就變得尤為困難。 幸好這甬道不算太長,很快,居于首位的人就停住了腳步, 順勢將蠟燭也吹滅了。 中年人回過頭, 古樸滄桑的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 皸裂的嘴唇微微一掀,那些含混不清的音節就從參差不齊的齒縫間吐了出來,像是野獸的嚎叫,又像是巖石迸裂時的巨響, 在這地窖中回蕩,觸碰到石壁的時候又漸漸地消散, 沉入幽深陰暗的水底,再無聲響。 黃盛聚精會神地聽完他的話, 仔細分辨了他這話的含義, 剛點頭應了一聲,側腹就突然被人不輕不重地頂了一下, 他頓時火冒三丈,轉頭一看, 果然是方岐生這個麻煩精。 他剛剛說了什么?方岐生一個字都沒聽懂,只能勉為其難地詢問黃盛。 他說讓你趕緊滾。 黃盛瞪了方岐生一眼,沒好氣地說道, 此處不能久留,不然會發生麻煩事,這話我上次來的時候就聽過了,只要保證在一炷香的時間內離開就行。 黃盛不愧是天賦異稟,在這里斷斷續續地呆了幾個月的時間,他雖然還不會說當地的語言,只能勉強聽懂一些,卻慢慢地找到了和當地人交流的方式,好歹是能夠正常溝通了。 看見黃盛點頭應下之后,中年人就站到了一旁。 他的身材過于高大,幾乎將整個入口都擋住,此時他側身避讓,方岐生才終于知道他為什么要將蠟燭吹滅,因為地窖深處燃著無數蠟燭,上有通風口,刺鼻的氣息都往那個口子匯聚,一時間煙霧裊裊,什么也看不清。 像是個祭壇。方岐生的腦中莫名閃過這樣的念頭。 但是他還沒來得及細看,黃盛就挪了挪身子,正巧擋住了他的視線。 喂,在你進去之前,我先跟你說一件事。頂著方岐生略顯不耐的視線,黃盛比他更煩躁,措辭激烈,語氣不善,等會兒,無論你看到什么東西,都不要覺得是我在耍什么技倆。我當初看到的時候也很震驚,所以才寫了那封信給你你也是因為想知道我為什么會寫出那樣的話吧,所以才會孤身前來。先說好了,我叫你來可不是為了和你吵架的。 剛見面的時候,不管方岐生怎么問,黃盛就是咬緊了牙關不做解釋,只說要方岐生親眼去看,當時他的模樣確實很像那種招搖撞騙,神神叨叨又說不出個名堂的江湖道士。 那封信里,黃盛劈頭蓋臉就是一句你真的了解過聶秋嗎,然后是接連二三的質問,直將方岐生問得啞口無言,洋洋灑灑地寫出我知道你接下來會來找我,如果你真的有腦子,就別告訴聶秋,一個人過來這種話,結果方岐生來了之后又一直賣關子,怎能叫他不焦躁。 換作是其他場合,如果黃盛突然這么說,方岐生必定會讓他嘗嘗人間苦楚。 不過,黃盛說這番話的時候,表情很嚴肅,說出來的東西倒也像是人話。 所以方岐生也不由得嚴肅起來,將浮躁的心緒壓了下去,認真回道:知道了。 他是這么說了,黃盛才錯開身子,讓他踏上那半截淹沒在水中的石階,走入地窖深處。 方岐生在撥開煙霧之前,已經做好了看到任何東西的心理準備。 種種假設在他心中翻騰著,停留了很長時間,又在剎那間被全部擊潰,他甚至能夠聽到有什么東西碎裂的聲音,咔嚓,咔嚓,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讓他的思緒有一瞬的凝滯。 他已經想好了所有的可能性,和聶秋有關的,和常錦煜有關的,和那些神話有關的。 但是他沒想到這地窖并不是簡單的地窖,蠟燭也不是用來照明的,而是用來祭祀的,這分明是一個祭壇,密密麻麻的白燭充當了香火,使這地窖內明亮如白晝,黑暗無處遁形。 祭壇上有一尊神像,以白石為底,經由手藝精湛的匠人雕刻而成,更顯栩栩如生。 神像懶懶地倚在花簇堆砌的枕席上,及腰的長發溫順地落了下去,溪水一般流暢自然,和石頭堅硬的質地全然相反,幾縷搭在肩頭,幾縷被盛放的花團所牽絆,藕斷絲連地纏在花瓣的縫隙間,他像是突然被什么東西吸引了一般,那雙桃花眼微微瞇起,垂眸看向了世間。 然而,無論是他腰間繡著狐紋的綢緞,還是用來束發的鏤空冠冕,無論是袖口袍角處所繪的千山萬水,日月星河,還是他眼中的從容淡然,都抵不上那股強烈的反差感。 身下是花簇,身后卻是熊熊燃燒的烈焰,染上了漆黑的顏色,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神像的右手抵在枕席上,輕輕觸碰盛放的花瓣,左手卻拿著一張鹿形面具,同樣是燒焦一般的漆黑,鹿角宛如攀沿而上的藤蔓,肆意地生長,末端處尖銳似某種猛獸的獠牙。 右側身著雪衣白袍,左側身著漆黑甲胄,黑白的交匯處曖昧不清,就好像他正褪下一身染血的甲胄,想要小憩片刻,又好像他正將甲胄穿戴整齊,準備起身奔赴血腥的古戰場。 不過,這些都不是讓方岐生感到震撼的根本原因。 真正讓他感到震撼的,甚至讓他開始懷疑自己雙眼的,不是神像所代表的東西。 是神像的相貌。 方岐生絕對不可能認錯的。 縱使那樣漠然到傲慢的神色讓他感到陌生,他也不得不,很艱難地承認,黃盛的懷疑是有道理的,換作任何人見到這副場景,都會因此對聶秋的身份產生懷疑 這尊神像的相貌分明和聶秋一模一樣。 可是聶秋應該從來沒有來過這個地方,更不可能讓這些詭異的當地人將他奉為神明。 所以我說了,讓你一個人過來。黃盛雙手抱胸,靠在石壁上,冷冷地說道,我不是要懷疑你的小情人,說真的,我也很想知道這東西的來歷,因為它根本就不像是那種寺廟里的佛像,你應該能夠明白,凡是用以供奉的石像,動作、相貌,基本上都沒有太大的區別。 但是這尊神像不一樣,它太真實了,不像是僅憑想象就能夠雕刻出來的東西。 你知道最離奇的是什么嗎?黃盛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都覺得荒誕,這是他們世代供奉的神明,經過百年歷史,一代一代流傳下來的,就是這尊被他們視作白玄仙君的石像。 他話音未落,就看見方岐生突然俯身捂住口鼻,劇烈的咳嗽聲中夾雜著喘息,像是在忍耐什么巨大的痛苦一般,眉頭緊皺,額上青筋暴起,脖頸處甚至隱約能看見鼓動的血管。 黃盛光顧著說了,也沒注意到方岐生到底是什么時候表現出不舒服的模樣。 他下意識轉頭看了看在旁等候的中年人。 中年人手中的香還剩了一大半未燃,他們還能在這里停留很長的時間。 黃盛看過去,中年人就麻木地抬眼和他對視,顯然什么也不知道。 這位紅衣的少年摸了摸腰間的豹面,小聲嘟囔了句不至于受這么大刺激吧,沒有選擇在旁邊觀望,而是邁開了步子,邊喊著方岐生的名字,邊走了過去,想看看他是死是活。 黃盛實在不想碰方岐生,解下金鞭,準備用柄端戳戳他,口中問道:你怎么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所有嘈雜聲都在他伸出手的那一刻飛速褪去。 猛烈的咳嗽,近乎窒息的喘息聲,地窖內緩慢落下的水滴聲,都在霎那間煙消云散。 黃盛有片刻的出神,然后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他手中的鞭柄并沒有觸碰到方岐生。 準確來說,是方岐生避開了,在自己沒有發覺的時候,他只是做了個細微的,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的動作,就像狩獵者遇到危險的時候,下意識做出的反應一般。 是什么時候?黃盛忽然感到惱怒,進而有點驚懼。 方岐生到底是什么時候達到這種水平的? 方岐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將他遠遠地甩開的? 種種疑惑在腦海中不斷地回響,嘈雜,紛亂,吵得他頭疼。 然而方岐生并沒有給他留下太多的時間思考,黃盛只聽到咔噠一聲響,方岐生的手指冰冷,動作迅速而利落地,卸下他的腕骨他甚至沒來得及感覺到疼痛,金鞭就脫了手,落在地上的悶響就像是在嘲笑他的無能,將他一腔的怒火都激了起來,燒得他渾身guntang。 黃盛只有在這時候才認清了一個事實,原來方岐生比他還高出半個頭。 真當方岐生轉過身,垂下眼睛,用那種晦暗的眼神端詳著他的時候,黃盛才感到毛骨悚然,冷意從脊梁躥上他的頭頂,像一盆冰水潑過來,將所有的火焰都澆熄。 年輕的魔教教主騰出另一只手來,指尖在黃盛的鬢角處緩慢撫過,他頓時膽戰心驚,以為方岐生是腦子有毛病,忽然間就想岔了,把自己認成他的小情人聶秋了。 這種荒誕的念頭很快就隨著方岐生接下來的動作而徹底消失。 方岐生用那只緊緊箍住黃盛手腕的手試了試他的脈搏,然后在他詫異的眼神中,替他將腕骨接了回去,松了手,用再冷靜不過的語氣,說道:我以為你早就葬身火海,黃盛。 唯有躲在暗處,伺機而動的玄武門門主,才知道方岐生到底是在做什么。 一寸寸地摸索臉側的皮膚,不是身為師兄的關懷,而是在確定那張臉是不是真的。 摸脈搏的動作就更加明顯了,他是在確定黃盛是活生生的人,而并非神鼎門的詭計。 唐琢雖然藏在暗處,當方岐生的目光有意無意地看過來時,仍然驚出了一身冷汗。 如果不是因為親眼所見,他都快要以為這是另一個人。 另一個,有著全然不同經歷的,謹慎的,手段狠厲的魔教教主。 第198章 、晝夜 黃盛將葬身火海那四個字在嘴里念了又念, 直到方岐生屈尊紆貴,將他落在地上的金鞭重新撿起來,放進他手中之時, 黃盛才像是被激怒的貓一樣,渾身的感官都炸了起來。 他開始后悔剛剛為什么沒有還手,是因為方岐生的動作太快, 他來不反應,還是因為那雙眼睛和捕獵的猛獸太過相似,讓他想起了常錦煜, 隔著一層記憶的潮水, 卻仍是冰冷的。 他沒辦法回答, 也無處尋求答案。 方岐生。黃盛咬牙切齒,從牙縫中逼出一句飽含怒氣的話來,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依照平時的慣例,方岐生肯定會冷嘲暗諷兩句, 非要將對方氣得半死才舒坦。 但方岐生只是很淡然地瞥了黃盛一眼,視線便挪向了一處陰影, 明明滅滅的燭光中,蛛網一般繾綣黏稠的煙霧中, 他的目光準確無誤地捕捉到了什么, 朝著黑暗下了命令。 動手。他說。 唐琢又一次強烈地意識到,不是他的錯覺。 方岐生的目光確實是放在他身上的, 連命令都是對他所下的。 這樣敏銳的、近乎直覺的洞察力,撲面而來的威脅感, 是唐琢從未感受過的。 常錦煜能將他的危險藏得很好,平時總喜歡笑,能夠輕而易舉地和下屬打成一片, 看起來懶洋洋的,沒什么正經樣,真到動真格的時候,卻又會表現出一副冷漠到極致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