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45)
覃寂的眼神晦暗不明,撤了手,又是一腳,狠狠地踢在他胸口,面龐猙獰而扭曲,大聲斥罵道:覃瑢翀,太天真了,如果換了你,你會甘愿一個人守在這霞雁城嗎?你會甘愿面對這凌煙湖中永遠不可能徹底摧毀的水尸嗎?你會甘愿日日夜夜備受煎熬嗎? 覃瑢翀總算是明白了。 為什么覃寂房中會有一灘水;為什么他一直停留在凌煙湖,就像是在鎮守什么東西一般;為什么自己傍晚時分總是不敢途徑凌煙湖,寧愿繞遠路也不肯往湖中看上一眼。 因為湖中藏著水尸,而覃寂正是那個被推出來獻祭的羊羔。 覃瑢翀咳出一口血,再也支撐不住,雙膝猛地撞在地面上,發出一聲悶響,疼痛的感覺蔓延全身,然而,他卻覺得更讓他難以忍受的是,他竟然當著覃寂的面跪下了。 我會。不知道是不是逆反心作祟,覃瑢翀喘著粗氣,用那雙氤氳著水霧的眼睛看向覃寂,眼中像是燃燒著兩團火焰,烤得人發燙,我不會像你一樣的,覃寂。 幾十年后的今天,聶秋想,覃瑢翀確實是做到了這一點。 那場浩劫之后,覃瑢翀執掌了覃家,遣散了家中僅存的血脈,如今,這偌大的霞雁城中,唯有他一人流淌著覃家的血脈,而其他人則被逐出霞雁城,并被勒令永遠不許回來。 要說覃瑢翀和顧華之,是注定會分道揚鑣。 覃瑢翀對顧華之的病情毫無察覺,也不知道自己剝奪了他最后一線生機。 而顧華之對于覃家的秘密一無所知,更不知曉覃瑢翀為什么非要留在凌煙湖不可。 一個不愿說,一個不能說,明明相隔咫尺,卻又像天各一方。 兩個本該沒有關聯的人,因為入淵,他們的人生得以交匯,相遇,然后在某一刻起,逐漸地,沿著他們本來的道路向遠處延伸,終究各自背離,再無相交之時。 如果你要問我后不后悔。最后一炷香燃盡了小半,香灰落入香爐的底部,濺起了零星的塵埃,覃瑢翀像是有所察覺一般望向了那里,輕輕說道,我很慶幸能與顧華之相遇,他讓我知曉原來一個人孤身行走在天地間也能悠然自得,我希望他也不會后悔和我相遇。 還有,希望他不會因為我那最后一次失約而感到失落。 覃瑢翀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可笑,他失約了,這是確確實實發生過的事情。 顧華之失約的那一次自己有多么憤怒和失望,他還記得。 所以,他其實能夠想象顧華之當時的心情,但是他不愿意去想。 顧華之明明說好我以后不會再失約了,失約的卻是他一直等著的那個人。 覃瑢翀感覺胸口處悶悶的疼,興許是覃寂那時候留下的疼痛仍然存在,像蠱蟲啃噬,一點一點腐蝕著他的心肺,留下穿針一樣細密的疼痛,他閉了閉眼,平復了一下呼吸,抬手去碰了那枚玉佩,指腹從栩栩如生的蓮花上撫過,甚至能夠清晰地感受到每一片花瓣的弧度。 讓我知道顧華之的想法吧。 他說:讓我知道他漫長的等待是從何時開始,又在哪里結束。 第193章 、遺恨 顧華之若有所感, 抬頭望向了天際。 雄鷹掠過云層,如同漆黑的閃電,劃破凜冽長風。 慘白的天際, 流云之間凝結了未落的雨珠,向凡間沉沉地墜去,遮蔽烈日, 無意間抬眼看去,他甚至有些晃神,只覺得往日里的天與地從來沒有離得像這樣近過。 輕巧的扁舟隨著水波上下浮動, 又被麻繩牽扯回去, 滯留在河岸。 而顧華之負手而立, 在小舟上久久地停留,船夫撐著那根竹竿,蹲在不遠處,嘴里叼著根野草, 嘴里哼起不知名的小曲,什么一看腸一斷, 好去莫回頭,什么坐覺長安空。 虛風子不是好動的性子, 不過也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比顧華之還要著急,雙手抱胸, 時不時地就望一望河岸,看看有沒有熟悉的身影出現, 然而,他看了半天,覃家的那位少爺卻始終沒有出現, 連個聲兒都沒有,只能聽見鳥叫蟲鳴,還有水流緩慢卷動的汩汩聲。 他不想犯了師兄的雅興,猶豫了好一陣子,終于忍不住說道:師兄,他是不是 是不是不來了,是不是失約了。 他們要在這雨下起來之前抵達下一個小鎮,不可能一直等下去的。 顧華之聞言,將視線從蒼翠連綿的遠山處挪開,說道:該走了。 他向來是通情達理的,從不會因為一點私情耽擱了重要的事。 但是虛風子卻覺得不對勁,因為,師兄可以為了覃瑢翀放棄入淵,放棄那一線生機,一個時辰都等了,再等一會兒好像也不是什么難事,為什么他卻在這時候松口了? 大師兄。他喚道,壓低了聲音,你對他人都寬容,卻唯獨對自己如此理智。 顧華之俯身取走虛風子肩頭的碎葉,捏住根莖,在指間轉動著,目光也追隨過去,虛風子隱約聽見他喉間的嘆息,然后聽到他說:這并非理智,你就當我是一時糊涂也好。 他既想讓覃瑢翀如約出現,又不想他出現。 因為顧華之沒辦法想象他們互相道別的場景。 就好像他們沒有說出再會兩個字,他們以后就有可能真的再次相遇。 顧華之想,他就是想留下這么一點近乎愚蠢的期望,他不是對自己嚴苛,也不是理智,他是放縱,是不清醒,是一時糊涂,被多余的感情沖昏了頭腦,如此罷了。 船夫解開麻繩,小舟掙脫了束縛,歡快地順著水流向下駛去,跨越萬重山水。 虛風子看著船夫撐著竹竿,涉水行舟,霞雁城逐漸地遠去,他心底卻覺得空落落的,就好像失去了什么,是微不足道的東西,但也能勾起他片刻間的愁緒了。 他尚且如此,那么師兄呢?師兄應該比他更加不舍吧? 這樣沒有告別的結局,真的是你想要的嗎?虛風子伸手去拉顧華之的衣角,半是懷疑半是痛心地說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你為何來霞雁城,不知道你到底放棄了什么,他對你幾乎是一無所知,卻表現出很了解你的模樣你不可能永遠藏住這些秘密的。 你以后或許會明白,也許永遠也不會明白。 不過,有一點你說錯了。顧華之說著,安撫般的碰了碰他手背,語氣如常,聽不出半點動搖,然而他的五臟六腑卻猛烈地震顫著,無聲地發出尖嘯,沒有開端,何談結局? 他和覃瑢翀從來就沒有開始過。 所以,他的離開,能夠給覃瑢翀留下的就只有短暫的惋惜。 而這正是顧華之想要的,覃瑢翀不必知曉一切,他只需要看見他想看到的,那就夠了,就讓光鮮亮麗的,霽月清風的,永遠從容沉靜的顧華之永遠留在他的回憶中,這也可以。 世人皆認為說出自己的難處是為了從對方那里討得什么東西。 顧華之不想從覃瑢翀那里拿到什么,更何況,他所祈求的,他已經經歷過了。 他不需要覃瑢翀的憐憫,也不想要他后悔,所以他選擇什么也不說。虛風子認為這一別就是永別,他們再也不可能相遇,顧華之又何嘗不知道呢。 至少他在覃瑢翀的回憶中是好的,覃瑢翀不必看見他因為百病交纏而痛不欲生的模樣,不必看見他難以遏止的淚水,顧華之每每念及此處的時候,心中都有一種快慰。 扁舟抵達小鎮的時候,天色漸晚,細雨已經落了下來,將江面籠上了一層迷蒙的霧氣。 虛風子付好了約定的銀兩,正要走下小舟,顧華之卻特地慢了一步,手指繞開腰間的細繩,將那枚成色明澈的螭虎銜蓮玉佩解了下來,鄭重其事地放到了船夫手中。 他叮囑道:請老人家務必將這枚玉佩交給覃府的覃瑢翀,告訴他,這是我失約的補償。 師兄!虛風子回頭一看,差點喘不上氣,聲音猛地拔高,提醒道,我記得這是師兄你尚在襁褓之時,家里特地找到工匠,為你雕成的玉佩吧?你怎么能如此輕易地贈與他人? 這話說出口之后,他就反應了過來,顧華之哪是像表面上那樣全然不在乎。 他分明很在乎,在乎得不得了,要將這枚玉佩交出去才能夠割舍掉那些愁緒。 那些無法言說的喜愛,不是他不想說,而是他不能說。 虛風子真的恨得牙癢癢,覺得覃瑢翀委實幸運得很,竟然能得到顧華之的喜歡,而他卻什么都不知道,傻得要命,最后還錯過了送別顧華之的機會,這一別可就是永別啊。 然而師兄已經做下了決定,顧華之看似溫吞,實則固執得很,哪是他一言兩語能勸的。 他深呼吸了一下,大步上前,攀住船夫的肩膀,帶著他到角落里去談話了。 顧華之不知道他們到底說了什么,總之,虛風子回來的時候,說他已經解決了,船夫應該不會私吞那枚玉佩,覃瑢翀那頭是肯定能夠收到的,叫顧華之不用擔心。 船夫捏著玉佩,還在那里笑,說,給覃家的小少爺是吧,那我肯定會準時送到的。 房內的香氣逐漸染上了血一般的腥甜,有點刺鼻,煙霧中的回憶停在了那一刻,逐漸翻涌著,覃瑢翀甚至隱約聽到了顧華之向來不急不緩的聲音,在他耳畔輕輕地提醒道 在這里就可以了。 讓所有回憶都停留在這里,就可以了。 你不會愿意看到之后的東西,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讓你看到。 不,顧華之。覃瑢翀將話語阻隔在唇齒間,沒有發出半點音節,他忍著疼痛,婉拒了顧華之的好意,在心中說道,我想要知道你的所有,包括你并不光鮮的那一面。 幾十年前的你對此只字不提。 幾十年后,我已老去,你已辭世,一切已經塵埃落定。 所以,是時候讓我知道你那些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的想法了吧。 煙霧有一瞬的停滯,然后向兩側散去,沒有顯出聶秋的身影,覃瑢翀好像已經離開了舫船,離開了凌煙湖,離開了霞雁城,前往千里之外的濉峰,他只去過一次的地方。 他看見顧華之收到他寄去的東西后,將那枚血玉雕成的大璧琬琰玉佩放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看,眉眼款款地舒展開,終于露出了點笑意,卻不似他城中展現出的那般釋然。 他看見他寄去的信,顧華之都好好地收了起來,顧華之偶爾會坐在云霧繚繞的陡崖邊上,將那些信拿出來重溫,覃瑢翀都擔心他會掉下去,然而他的身形卻很穩,捏緊被風吹動的紙張,將字句在唇齒間嚼碎了,時不時地抬眼望向遠處,似乎是在想象信中所描繪的場景。 他看見顧華之百病纏身,躺在床榻上深深淺淺地呼吸著,跌入迷蒙的幻境。 他看見顧華之搖頭婉拒掌門之位,無論是掌門,還是其他幾位長老,皆是不忍,以后若有宴請的帖子,就叫另一位弟子去,至此就很少讓顧華之在皇城拋頭露面了。 不是顧華之不想離開濉峰,到外面的世界走一走。 到了后面,顧華之的身體已經無法支撐他了,他的面色蒼白得嚇人,幾乎看不到一點血色,瘦得像一張薄薄的紙,形同枯槁,呼吸淺得一觸即斷,不知何時就會徹底消失。 往后的幾年里,凌煙湖的水尸愈發猖獗,覃瑢翀左支右絀,完全騰不出時間來寫信。 等到他終于有了喘息的機會時,他提起筆,卻已經不知道該和顧華之說什么好了。 那個精致的小匣子里所封存的信,從那時候開始就停了下來,再也沒有增加過。 顧華之一開始還會問,有沒有覃瑢翀寄來的信,后來也像是明白了什么,不再問了。 醫師說他活不過二十五歲,他卻多活了整整六年的時間,連蕭無垠都說像個奇跡。 然而在顧華之祈求的,拼命留下的這六年時光里,他再也沒有露出過笑容。 他比任何人都想要活下去,他想慢慢找到治病的方法,隨著時間的推移,顧華之卻只明白了一點,這一切都是徒勞無功的,他不可能,也永遠都不可能有痊愈的那一天。 虛風子有一次,終于壓抑不住接近崩潰的情緒,在顧華之的床榻邊痛哭。 大師兄,這真的值得嗎?他斷斷續續地哭著,問道,你為什么還要繼續堅持呢? 從一開始的勸說,到現在,虛風子已經不想再看見顧華之像這樣痛苦而壓抑地活著了,甚至連呼吸對于顧華之而言都是一種折磨,他開始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為什么要逼他活著。 顧華之的眼神是散的,他看著無盡的虛空,想了很長時間,卻只說出了這么一句話。 他說,我不知道。 為了那一夜他所看見的美景而活嗎?為了這人間煙火而活嗎? 可是時間太殘忍,他已經記不清那時候的景象,也記不清那時候的感受了。 他能夠感受到的只有無盡的疼痛,白天與黑夜都是昏暗的,對于他而言沒有差別。 覃瑢翀壓抑住哭腔,抹去臉頰上的淚痕,淚水很快又從眼眶中滾了出來,又被他擦去,如此往復,他也嘗到了那股咸濕的味道,苦得出奇,讓他渾身的骨骼都向內擠壓。 在回憶的盡頭,黑暗的盡頭,光明的盡頭,有一幅明亮的畫卷徐徐展開。 顧華之在一片混沌中,隱隱約約想到,他是個固執的,死守囚籠的人,長期以來都封閉起自己的內心,不允許任何人踏入,但是啊,就在那一天,陽光正好,樹梢的鳥雀鳴叫,覃瑢翀用那種好奇的視線看過來,而他輕輕將柳條撥向兩側,給這位小少爺留了一席之地。 他還是不想出去。 但是他讓覃瑢翀進來了。 于是,覃瑢翀抓著他的手,將他帶離泥沼,同他去那煙花之地,帶他去梨園聽戲,在燈火搖曳的街頭俯身湊近他的耳畔,說,你笑起來很好看,多虧了你,我今天也過得很愉快。 顧華之喜歡的從來就是觸不可及的光芒,鮮活的,生動的,讓他不自覺地笑起來。 覃瑢翀想要知道他漫長的等待是從何時開始,又在哪里結束。 現在,顧華之給出了回答。 他漫長的等待從他用手托起柳枝的那一刻開始,跨越山河,跨越時光,跨越一切喜樂哀愁,最后在他喉間那一口微弱的氣息消散的那一刻結束,歸于沉寂。 第194章 、懷璧 最后一炷香也燃成了灰燼。 覃瑢翀端坐在榻上, 望著手中的那一塊玉佩,手指握得很緊,骨骼處都發了白, 然而他卻毫無察覺般的,只顧著看,半晌, 才從懷中取出手帕,將面頰上的淚痕擦了去。 抱歉,我失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