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37)
但是聶秋和田挽煙都知道,旅途中的閑適安寧即將被打破,這是一個故事的結束,也是另一個故事的開端,而處于風暴中心的覃瑢翀,對此卻一無所知。 他此時此刻正在凌煙湖上看雪。 霞雁城四季溫暖如春,鮮少有下雪的時候,即使是下了雪,也不過是和冷一點的雨滴沒什么區別,細小的,溫柔的,像紛紛灑灑的砂糖,嘗到嘴里卻不是甜的,是難以言喻的冷,帶著絲絲苦澀,入口即化,逐漸化為一汪冰水,被腹部的熱度烤得溫暖起來。 陸淮燃和沈初瓶站在他身后幾步距離處,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的眼中看出了無奈。 覃瑢翀走了這么一趟,再回到霞雁城的時候,整個人都變得奇怪起來。 明明看起來是很正常的,身上沒有受傷,說話的時候還是和往常一樣,卻又像是丟了魂似的,沏茶能將熱水倒到書上,出門的時候忘記系腰封,上一刻說要將府中的蓮花全部拔得干干凈凈,卻又在即將動工的時候變了主意,嘆著說了句舍不得,將雜役都遣走了。 然而他又實在無法忍受那些無處不在的蓮花,于是自己先搬了出去,住進了客棧。 這天底下理應沒有覃瑢翀無法解決的事情,很大一部分能夠用覃家的財力解決,剩下的那一部分用那些精妙詭奇的馭蠱術也能解決可他現在所表現出來的情緒,卻比之前二十年間鎮壓凌煙湖上的水尸時要更加難過,更加煎熬,像是在極力忍受著什么苦痛。 陸淮燃和沈初瓶也旁敲側擊地問了問他,可他們公子是半個字也不肯透露。 覃瑢翀這頭是問不出什么了,當初和他同去的月華又蹤跡全無,他們真是無計可施了。 此前也說過了,霞雁城鮮少有下雪的時候,要下也只是一陣一陣地下,很快就停了。 湖中濕冷,陸淮燃體格健壯,沈初瓶自幼習武,都比覃瑢翀這個半點武功都不會的人要更加耐寒,他不肯用蠱蟲驅寒,又死活不肯接過暖爐,就硬生生地在那里凍著,陸淮燃甚至都有點懷疑他是故意如此,為的是大病一場,從此什么東西都忘得干干凈凈。 可是,他記得覃瑢翀所驅使的蠱蟲中確實有這樣效用的。 如果覃瑢翀真的想要忘記,又怎么會去刻意忽視這一點呢? 想到此處時,陸淮燃悠悠地嘆了一口氣,祈禱自家公子能夠早點回去休息。 沈初瓶卻拍了拍他的后腦勺,低聲提醒道:好像有人過來了。 湖岸上有駐守的侍衛,公子事先就說過了,他不想被打擾,所以一般人是不可能從侍衛那里通過的,除非,除非來者是侍衛們很熟悉的人,也是覃瑢翀很熟悉的人。 凌煙湖上水汽氤氳,煙霧繚繞,天氣又冷,遠遠地,很難看清楚到底是誰。 不過,陸淮燃和沈初瓶都產生了一種奇怪的預感,橫渡湖面的人好像就是為了解決他們心頭的麻煩,為了解釋覃瑢翀為何會如此失魂落魄而來的。 小舟破開水面上的霧氣,蒼白的顏色四散而去,風聲輕鳴,來者合上手中的油紙傘,隨意地擱在了一旁,腰間的長刀隨著他的動作輕輕地晃動,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陸沈二人同時松了一口氣,遙遙地,先抱拳喚了聲:聶公子。 聶秋斂眸回禮,與此同時,小舟已經離得很近了,他便縱身躍上了這座巨大的舫船。 不是當初所見到過的歸蓮舫,而是他從未見過的湖藍色舫船。 覃瑢翀立于船頭,聞聲轉身,臉上的表情并不算驚訝,仿佛這是他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事情,他只是遲疑了片刻,便問道:聶公子此番前來是受月華所托嗎? 是的。聶秋回憶著田挽煙說的那番話,她說,她就不過來了,等到覃公子確實是想清楚之后,再去老地方找她。她想要的不過是一個回答罷了,無論是好是壞,她都接受。 田挽煙到底是不可能像她所說的那樣灑脫。 她既不想在覃瑢翀面前痛哭出聲,也不想如此輕易地就放棄。 所以,她選擇做出這樣的決定,只求一個答案,之后便頭也不回地離開。 覃瑢翀這時候才露出了一點無奈又痛心的情緒,喟嘆一聲,說道:月華既然是請聶公子過來,想必是為了讓你招魂引鬼吧?其實她早就和我提過,我當時是回絕了的。 回絕的理由其實很簡單,顧華之已經陷入長眠,不該因為他的私欲又將他喚醒。 顧華之是喜靜的人,覃瑢翀說,既然他擺脫了束縛,就不應該再令他投身俗世。 聶秋問:這是你內心深處的想法嗎? 覃瑢翀恍恍惚惚地看著聶秋,半晌,自嘲般的笑了笑,不是,我很想再見他一面。 可是見了之后呢?問他對自己到底有沒有一星半點兒的喜歡?問他當時將那枚螭虎銜蓮相贈時到底想的是什么?這些答案已經沒有意義了,只會讓他感到更大的苦痛。 說實話,聶公子。覃瑢翀輕輕說道,我甚至已經不太記得清他的相貌了。 時間過了太久了,流水永不停歇,將他記憶中的顧華之沖刷洗凈,每當回憶往事時,他只能記得清楚那人如同芙蕖般清雅淡然的氣度,記得他說的字字句句,卻記不清楚他說這些話時到底是什么表情,記不清楚他曾風華無限、令見過他的人都為之傾心的模樣。 像是精心繪制了一幅畫,結果打翻了杯子,潑灑而下的水將每一道墨跡都暈染開來。 我想,顧華之也不是那種會被紅塵所困的人。他撥了撥腰間的玉佩,繼續說了下去,我問過了虛風子,他九年前就已辭世,九年,他就算是去投胎轉世都已經會跑會跳了吧。 陸淮燃和沈初瓶在旁邊豎起耳朵聽著,面面相覷,只覺得好像聽到了什么大秘密。 輕柔的女聲悠悠地響起,帶著點唱戲的腔調,在聶秋耳畔說道:他確實是已經轉世投胎去了,聶公子若能要來他此前的生辰八字,塵容興許能算一算他這時候在何處。 果然啊,聶秋對這個結果并不意外,不止是他,覃瑢翀,田挽煙,都早就知道結果了。 生鬼從銅鈴中飄了出來,一襲大紅的喜服,頭上的步搖輕輕地搖晃,它翹起一根手指,指向覃瑢翀腰間的螭虎銜蓮玉佩,說道:不過,他無意之間,在這上面留了一縷殘魂。 或許你們口中的顧華之,也不是個全然不在意紅塵俗世的神仙人物。 它說完,轉身看向聶秋,唇邊的鮮紅刺眼得驚人,嘴角微勾,笑道:要看看嗎? 第182章 、蛛網 要看看顧華之留下的那縷殘魂嗎? 生鬼說完這句話之后, 頓了頓,又說:其實,即使塵容沒有做出決定, 奴家此次還是會隨公子前往霞雁城。接下來的話,奴家希望能讓覃公子也聽一聽。 聶秋沒有考慮太久,很快應了下來, 看向對此毫無察覺的覃瑢翀,說道:覃公子,顧華之確實已經轉世投胎去了, 只不過, 他在你腰間的玉佩上留下了一縷殘魂。 覃瑢翀怔愣片刻, 看著聶秋,意識到他是在和自己看不見的魂靈對話中得知的。 它說,它可以幫助你,讓你看看那縷殘魂中所留下的記憶。聶秋聽著生鬼的話, 轉述道,但你必須和它做一場交易, 用你的一段記憶來換取玉佩中的記憶。 這樣的術法,就和之前在歸蓮舫的時候, 自己和那個渾身guntang的男童所做的交換一樣嗎? 那個開口說話的魂靈, 應該就是之前出現過的,為步家所驅使的魂靈。 覃瑢翀的思緒翻飛, 心里有了底,謹慎地試探道:它要取走我的哪段記憶? 說實話, 他不覺得自己的記憶中有那個步家魂靈所需要的東西。 嗯,它說聶秋猶豫了一下,也有點疑惑, 但還是將生鬼的話告訴了覃瑢翀,它說,你是認得它的,雖然你可能都記不清楚了,但是那段記憶仍然停留在你的腦海中。而它想要的,只不過是你腦海中所有關于它的記憶罷了,對你而言,不是什么重要的東西。 我認得嗎?覃瑢翀沒想到他會這樣回答,想了一會兒,又窘迫又尷尬,問道,敢問那位魂靈是男是女?冒昧問一句,應該不是同我有段過往的某一位吧? 聶秋沉默了,他看見生鬼噗嗤一笑,對他搖了搖頭。 覃瑢翀除了田挽煙之外,到底還欠下了多少情債? 聶秋這么想著,說道:它說你想多了,你們之間說過的話都寥寥可數。 奴家并非在轉瞬間就能取走覃公子的記憶。生鬼說道,人的一生所經歷的事情太多,挑挑揀揀,留下最重要的,而不重要的那一部分就被收了起來,久而久之就不見了,實際上,那不是遺忘,那些記憶仍然停留在那里,只不過無法輕易記起罷了。 聶公子,你需要做的,就是和他談一談過往的事情。奴家會依次燃起三炷香,這樣,他在向你陳述的過程中就會慢慢回想起那時候的一切,包括無關緊要、他從未在意過的瑣碎小事。生鬼抬手示意他們二人走進船艙,記憶,就像編織的網,奴家會在這時候換走需要的線,將殘魂中的記憶織進去,或許覃公子都不會察覺自己的記憶是什么時候被動了手腳。 聶秋莫名覺得,虛耗口中那個必須得到雙方的許可的規矩,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如果能夠隨意cao縱天地間的事物,除了生死以外,疾病,記憶,血液,骨骼,權利,地位,都可以交換,那么它到底還有什么事情做不到,又有什么事情做不出來? 他只是想了想就覺得一陣后怕,只慶幸步家的列祖列宗并非那種jian邪之輩。 兩人步入船艙,里面的擺設和歸蓮舫中的沒有太大區別,極其奢華,羊絨的地毯,鎏金燭臺,天青釉海中仙山圖長頸瓶用來插花,桌案是沉香木所制,邊角處經由工藝最好的匠人雕刻出流紋的浮雕,九色鹿在浮云中時而奔跑,時而休憩,靈動輕盈,栩栩如生。 生鬼不知從哪里取出了三炷香,將香爐中燃得正旺的熏香撤去,等香味散盡后,重新換上了它拿出的香,喚紅鬼用陰火點燃,霎時間,奇特的香氣在房內彌漫。 似麝香,濃郁悠長;似泉水,清冽冷淡;似花香,朦朧甜膩。 種種氣味疊加在一起,就成了這種獨特的香氣,令人頭腦清醒,也令人昏昏沉沉,房間內好像蒙上了一層紗,所有東西都變得曖昧不清,明明近在咫尺卻又觸不可及。 聶秋掩住口鼻咳嗽了兩聲,忽覺眼前的煙霧中隱隱綽綽,似是有什么東西在緩緩游動。 那是你的記憶。生鬼提醒道,不要看了,否則你也會被織進網中的。 紅鬼招出紅纓槍,一聲槍鳴,將長.槍釘在了地面上,在讓人牙酸的刺耳聲響中,惡狠狠地劈開了一道裂縫,然后它隨手扔了槍,五指捏訣,火焰構成的壁壘將后面的人嚴嚴實實地保護起來,詭異的香氣無法穿過那層火墻,只能依附在上面,像蠕動爬行的蛛類。 覃瑢翀看不見那黏稠的煙霧,也看不見火墻,他只覺得很嗆,和聶秋一樣忍不住咳嗽了幾聲,強忍著那股怪異的感覺,坐在了椅子上,同時也示意聶秋坐下來。 火焰并不燙,甚至絲絲的冷意,隔著一層陰火,覃瑢翀的面龐也被燒灼得模糊起來。 得到生鬼的肯定后,聶秋對面前的人拋出了引子:覃公子,你還記得你第一次見到顧華之的場景嗎?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在哪里發生的?你們相遇的契機又是什么? 這些問題對于覃瑢翀來說并不算難,他只是斟酌了一番用詞,幾秒后便給出了回答。 我們第一次相遇是在二十四年前,就在霞雁城附近的山林中。他說道,家母身體欠佳,終日咳嗽,胸口疼得厲害,咳血已是常事,請了各路的醫師來看都不見成效,只有那位蕭無垠,蕭神醫看過之后,說,這樣的病興許只有一種名為入淵的名貴草藥才能治好。 只不過,縱使覃家財力雄厚,那種草藥也不是想買就能買到的,據說它的生長條件極為苛刻,又嬌貴,疏忽半點都不能養活,非要天時地利人和的時分才肯開花,之后,如何摘下,如何曬干,工序復雜,連蕭無垠也只是多年前見上過一次。 大半年過去了,我本以為家母的病是不可能治好的,家里迫不得已,連棺材都已經做好了,只等著她熬不過冬日,就將她入土厚葬了。覃瑢翀皺了皺眉,說道,結果,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放出了消息,說他獲得了入淵這味藥,我抱著死馬當做活馬醫的態度,第一時間就叫人抬了幾箱金銀過去,他起先是不同意,于是我后來又讓人添了幾箱。 他將消息放出來,無非是貪財,想要借此機會大賺一筆。 所以,這人后來還是松口同意了,與此同時,天底下的人都知曉我覃家拿到了這株草藥,想要爭搶的人自然不在少數說實話,我到現在都不知道它是否有別的妙用,只不過當我母親服過這味藥之后,此前連蠱蟲都醫不好的病竟然奇跡般的好了。 那是后來的事情了,當時我并不確定這味藥就是真的,所以先派人一路護守著帶回霞雁城,然后在暗中傳了信給蕭神醫,他那時好像很忙,你知道,他脾氣本來就不算好,能答應下來也是給夠了面子,覃家便不計較他拖延的那十日了。 我在途中,也就是快到霞雁城的時候,遭到了埋伏。覃瑢翀按按眉心,香氣在他鼻息間纏繞,那些本來已經模糊的記憶逐漸變得清晰起來,其實我完全能夠應付的,在此之前我就做好了完全的準備,將所有煉就的蠱蟲一并帶上了,父親還派了許多經驗豐富的侍衛守在我身側嗯,我父親是覃家家主,你應該知道的。 只不過攔路搶劫的那些人似乎不止是一個門派的,應該是許多門派攜手,想要先從我手中奪過入淵,之后如何處理,又是他們的事情。 他們人太多,路數又完全不同,幾番僵持之下,我手中的蠱蟲用了大半,那些侍衛也基本上只剩了一兩個人。他說,順帶一提,其實師父在臨行前給了我整整一匣的毒蠱,我留作了底牌,還沒來得及摸出來的時候,我就聽到了一陣風聲。大概,是那種微風掠過樹梢時的獨特聲響,細細簌簌的,或許你一時間想不到那到底是什么聲音。 說來奇怪,明明形勢緊急,我那時候也沒有現在這么沉穩,渾身冷汗,緊繃著神經,卻在那一瞬間走了神,下意識地追著那陣風的方向望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