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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明月席地而坐(重生)在線閱讀 - 分卷(135)

分卷(135)

    顧華之是醒著的,他仍然在茍延殘喘地呼吸著,只是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直到狼毫上沾染的墨汁都浸染了宣紙,留下了不算完美的痕跡,顧華之才咳嗽了幾聲,喉間咳出凝結的血塊來,然后他勉強說了句不必寫了,這樣就好興許他也不會看的。

    如此,虛風子就擱了筆。

    覃瑢翀問:你師兄還說過什么嗎?虛風子思索片刻,說道:師兄說過,若你來討那枚大璧琬琰的玉佩,就讓我說不小心弄丟了,找幾個借口搪塞過去,總之,他既然已經收下,就不會再還給你了。

    他說到這里的時候,視線自然而然地在覃瑢翀腰間停留,原來你還留著師兄的玉佩。

    然后,虛風子聽見一聲悲鳴,興許只能用悲鳴來形容那種聲音,夾雜著痛苦,仿佛無法承受他的話一般,短暫又急促,是從喉間不小心泄出來的,很快又被咽了回去。

    這些東西,他從未和我提過半個字。覃瑢翀強忍住哀慟,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來。

    同門師兄弟也很少有人知曉此事。虛風子說道,他不愿接受別人有意無意的同情和憐憫,僅此而已,覃公子,人都是有根骨的,師兄亦有他無法言說的思慮。

    覃瑢翀感覺身體都不屬于自己似的,巨大的苦痛將他整個撕裂,又重新縫合,再撕裂,再縫合,如此永不厭倦,他察覺自己的情緒已經瀕臨崩潰,只能勉強按住胸口,緩緩地,問出最后一句話來:顧華之的墳冢立在何處?我能去見見他嗎?

    虛風子卻搖了搖頭。

    他只愿化作吹融冰雪的第一縷春風。

    他說:掌門便依照他的遺言,將他的遺體放進了火中,燒不盡的沉入水中,灰燼隨風而去,如今約莫已經踏遍了山河萬里,人生無常,生死有命,覃公子不必心懷愧疚。

    第179章 、啞言

    這故事說長也不長, 說短也不短。

    再如何的柔腸百轉,未曾親眼所見,未曾親身經歷, 這段回憶也都只能算作故事。

    所以,此時此刻再說任何話都是畫蛇添足。

    聶秋側眸看向窗外的風景,這時候正好途徑一片農田, 昨夜里下了場雨,空氣中還彌漫著田間特有的腥氣和清香,濕潤的泥土透著一股恬靜的顏色, 和經冬不凋的蒼翠植物交錯并行, 追逐著, 奔跑著,一刻不停,最終還是向后退卻,漸漸地遠去了。

    然而, 有些記憶卻不是輕易能夠遠去的。

    尤其是對于覃瑢翀來說,顧華之更是那個不可能從他心中抹去的人。

    聶秋想, 他現在終于明白田挽煙當初說的那番話了。

    從我知道他心儀之人已經辭世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再也不可能在他心中留下一隅棲身之處。這不是很不公平嗎?活著的人永遠都比不上已經死去的人, 因為活人還有得挽回, 而死去的人,遺憾就永遠留在那里了。

    那樣的咬牙切齒, 心有不甘,卻又偏偏無計可施, 無可奈何。

    田挽煙不遠萬里前往鎮峨,請他招魂引鬼,只是心中憋著一口氣, 輸也想要輸得徹底。

    可是,聶秋又想,顧華之那樣的人,那樣在紅塵中困厄,又看淡生死的人,連骨灰都不肯留下一抔,他的魂魄又怎么可能會在死后久久地停留在人世間呢?

    已經過去了好幾年,再對這世間有百般留念,也該放下,投胎轉世去了。

    若他執念太深,仍不肯投胎轉世如今也該被欲念所吞噬,變成理智全無的厲鬼了。

    縱使聶秋沒有真的和顧華之接觸過,但從田挽煙的描述中可知,這位扶渠羽士是個活得很清醒的人,倒不如說,他比這世上的很多人都活得清醒,該舍棄的就不奢求,該走的時候就不躊躇,不該留下也不會留,他自己是輕飄飄地走了,卻給生者留下了無盡的愁緒。

    況且,他唯獨留下的那封信中,也只剩個意味深長的墨跡,一切盡在不言中。

    像這樣的人,怎么可能會因步家的銅鈴引渡而來呢?

    無論用什么方式去思考,從什么角度去思考,聶秋都只能得到個不好的答案。

    田挽煙適時地開了口,臉色算不上太好,語氣卻仍是溫和的,聶公子不必顧忌太多,我知道這里面變數太大,盡人事聽天命便可,即使失敗了,我還是會履行當初的約定。

    聶秋問:田姑娘沒有考慮過為此事算上一卦嗎?

    我向來是不喜歡將前路看得太清楚的。她聞言,喟嘆一聲,整了整衣角處的皺褶,說道,這就是我和顧華之最不同的一點了,他活得太清醒,而我只想渾渾噩噩地活著,前路在何方,接下來要發生什么,我一概不知,也不想通過投機取巧的方式去獲得。

    何必看得那么清楚呢?田挽煙喃喃自語般的說道,那樣很容易就會感到疲倦不堪。

    她說完這些之后,話就變得少了起來。

    本來聶秋和田挽煙也并不熟識,僅有的交流也是因為覃瑢翀或是那三個天相師世家,如今,該說的說完了,兩人又各懷心事,相互之間也就只剩了一些必要的寒暄。

    第一晚,他們趕路太急,沒找到歇腳的地方,田挽煙就睡在馬車里的,聶秋則是在馬車外架起了柴火,車夫在一旁酣睡,時不時地翻個身,而他雙手抱刀,對著火焰小憩了片刻。

    黑夜,萬物寂靜,只?;鹈缤淌蓸渲Φ穆曇?,所有暗藏在心底的情緒都轟隆作響。

    離別的時候是那樣的干脆,利落,好像沒有任何多余的情愫能夠絆住他。

    直至夜半,所有事物都陷入了淺眠,可明月還醒著,繁星還醒著,明亮閃爍,光芒柔和,緩慢而輕柔地將心中那些復雜的情緒一絲一縷地勾起來,一時間竟叫人愁緒萬千。

    火苗晃動,噼噼啪啪地響著,聶秋睜開眼睛,很快就從昏沉的夢境中蘇醒,再難入睡。

    他輕輕按了按緊皺的眉頭,忍不住想到,不知道方岐生這時候到哪里了,一路上是否順利,有沒有和黃盛聯系上,玄武門的人是否像往常那樣在暗中為他消除存在的威脅。

    此種愁緒,往來反復,在他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嚼碎了才咽進腹中,仍覺太寒涼。

    雖然聶秋已經極力地說服自己不再去想,但是此行兇險,他是最清楚不過的。

    方岐生也意識到了事情的不對勁,可他終究沒有親身經歷過,到底不會明白凡人在面對那些詭奇神話時有多么渺小,如同草芥,如同蜉蝣,沒有半點反抗的余地。

    那句你知道我回信可是很快的的暗示,也不知道方岐生有沒有聽懂。

    他的意思其實已經很明顯了,讓方岐生寄信給他報平安,免得讓他牽腸掛肚。

    聶秋暗想,興許是這夜色太好,星月皆明亮,所以才叫他多愁善感起來吧。

    然后,他敏銳地聽到馬車內傳來一點細微的聲響,是布料摩擦時特有的聲音聶秋很快就意識到田挽煙其實也沒有睡著,不知是不是因為白天的那番話也勾起了她的回憶,讓她感到難過,心火焚燒,一腔哀怨壓也壓不下去,翻來覆去地怎么也無法進入夢鄉。

    過了一會兒,田挽煙輕輕撩開簾子,抬眼便看見聶秋也醒著,于是很客氣地抬頷示意,他們誰都沒有開口說話,一個望向燃得正旺的火堆,一個望向澄澈明凈的夜空。

    第一晚就是這么過去的,直到趕路的時候他們二人才閉目休息了片刻。

    第二晚和第三晚找到了落腳的地方,所以,縱使夢境不斷,睡得倒也安穩。

    第四晚,馬車飛快的向前行駛,已經離霞雁城很近了,但冬日天黑得快,田挽煙也不愿意選在這么一個深更半夜里去覃府敲門,告訴覃瑢翀這么一個突發的消息。

    夜深,她和馬夫選在一個偏僻破舊的小村落歇腳。

    他們是不知道這里曾經發生過什么的,但是聶秋很清楚。

    那位枯槁如秸稈的村長在看到聶秋的第一眼時,渾濁的眼睛忽然亮了亮。

    這個村落還是像之前那樣排斥外來者,活死人的事情塵埃落定了,可還是在他們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傷痕,夜夜擔驚受怕,同類相殘,那些經歷,或許一輩子都不可能忘記了。

    所以,村長一開始仍然是持反對意見的,在看到聶秋的那一瞬間卻改了口。

    田挽煙有些詫異地看了看聶秋,旋即想起他和步家有所淵源,也就不意外了。

    第四晚,最后的一晚,聶秋像第一晚那樣徹夜未眠,卻并非因為那些擾人的心事。

    他去了封雪山脈。

    封雪山脈離這個小村落并不遠,和所有故事開始的那天一樣,不過一個多時辰聶秋便抵達了封雪山脈的山腳處這是他頭一次在冬季來到這里,山間風大,沿途還有潺潺的溪流,更顯寒冷,比起鎮峨也毫不遜色,因為受陰氣的影響,所以常有細雨,卻一片雪也未落。

    就如同它那封雪的名號一般。

    聶秋卷起袖口,手腕翻動,月光在他腕上的兩輪彎月處流淌,向下流瀉,紅繩牽動著古樸的銅鈴向前晃動,銅鈴表面上猶如樹枝般的紅色紋路在那一刻忽然活過來了似的,纏繞著,向上攀沿,幾個呼吸后便布滿了整個銅鈴,紋路覆蓋下,虛耗緩緩地展開了腰間的折扇。

    霎時間,銅鈴聲震蕩開,只聽得慘叫聲響起,循跡過來的厲鬼被那聲音彈開了幾丈遠。

    呼嘯的風聲帶來了響徹山巔的悠長銅鈴聲,交疊往復,遙遙呼應。

    希望沒有吵醒步塵容和步塵安,聶秋聽著那不小的動靜,有點兒赧愧。

    聽過虛耗的敘述后,他實在是憂慮步塵容的情況,所以才會趁此機會過來見一見她。

    銅鈴震顫,紫光與紅光劃破漫漫黑夜,在半空中顯出身形。

    有了紅鬼和蓮鬼的震懾,普通魂靈不敢輕易靠近,即使有些膽子大的,稍稍靠近了一些就會頃刻間被虛耗驅使的鈴音所吞噬,魂飛魄散,所以聶秋這一路上幾乎是暢通無阻,沒過多久,那座屹立在瀑布上的步家宅邸就近在眼前了。

    銅鈴聲早就停了下來,面容沉靜的少女正手持燭燈相候。

    木橋橫亙在了懸崖和宅邸之間,聶秋看著,恍然間覺得昨日才踏足過此地。

    雖然步家的銅鈴在他的手中,但步家這一代的家主只可能是步塵容。

    聶秋站在對岸,遠遠地,抱拳行禮,而步塵容亦是還禮,擺手讓他先過來。

    走過去之后,聶秋才發現有個小小的團子站在步塵容的身后,一身的黑,裹得很嚴實,沒有被溫暖的燭光所照耀,融于一片漆黑之中,不走近根本發現不了。

    他微微欠身,望著當初在霞雁城撿到的小啞巴,柔聲說道:我們也是許久不見了。

    說起來,步塵安這個名字還是步塵容滿懷祝福地給他取的。

    小孩兒乖巧地鞠躬作揖,胸前懸著的那面鏡子微微搖晃,明明是正對著聶秋的,卻漆黑如子夜,透不進半點光芒。這面方鏡長得很有特點,見過一次就不可能忘記,它的邊緣處有一圈銀質邊框,上下寬厚,左右細薄,上紋草木走獸、千里波濤,下紋日月、二十八星宿,四方位處的圖案分別對應著四方神獸的紋章然而鏡面的下半部分卻裂開了,幾近損毀。

    那時候在凌煙湖的雨夜中破損,又難以修補,之后就只能勉勉強強維持這副模樣了。

    聶秋抬手摸了摸他的腦袋,直起身子,重新看向面前的步塵容。

    我聽說你這邊遇到了一點麻煩。他說道,我有些憂慮,所以過來看看你。

    那雙不甚相同的眼睛,一只深黑,一只淺褐,里面涌動的情緒卻是一樣的,步塵容喟嘆一聲,似是無奈,卻又不算埋怨地說道:是虛耗叔叔說給你聽的嗎?嗯,我前些日子確實遇到些難事,不過聶公子無須擔心,我已經將那些事情妥帖地收拾好了。

    聶秋還沒來得及問出口,將空氣凝結的濃重陰氣就脫離了銅鈴,宅邸內的魂靈頓時俯首閉目,一時間只聽得見虛耗嘶啞低沉的聲音:你是如何處置的?

    他忽然覺得這幅場景很像長輩對晚輩的問話,卻沒有出言打斷。

    步塵容怔愣片刻,將步塵安拉到身前,用雙手捂住他的耳朵,這才勉勉強強地答道:我讓生取走了他們對于封雪山脈的記憶,和那些即將被斬首的死囚犯做了交換。至于被打破的陣法依舊無法復原,若有人無意闖入此地,我便會提前驅使鬼魂去將他們引開。

    沒有得到雙方的許可就貿然交換,你難道不知道后果會是怎樣嗎?虛耗斥責道。

    我知道的。步塵容很平靜地答道,我早就做好了慨然赴死的準備。

    你死后會比活著受更大的苦難。虛耗恨鐵不成鋼地說道,這樣不值得。

    那我也能與淵哥重逢。步塵容放輕了聲音,這很好。

    虛耗被她堵得啞口無言,驚覺她已是在這種怪異的想法中踟躕了多年,又不知該如何勸解,只能悠悠地嘆了口氣,說了個你啊,就沒了下文,返身回到了銅鈴中,再不開口。

    第180章 、星移

    虛耗離開后, 步塵容微微蹙眉,但也不想繼續之前的那個話題,松開了捂住步塵安耳朵的那雙手, 對著他那雙帶著點疑惑的澄澈眼睛,微不可察地深吸一口氣。

    除此之外,聶公子應該還有別的事情要和我說吧。她說道, 雖然這里面還是很亂,不過好歹能夠住人了,山間露寒霜重, 難防寒氣侵擾, 你若是不嫌棄, 不如先進來坐一坐?

    聶秋本來想要出言婉拒,側眸又看見她身后的小孩兒,于是只得答應了下來。

    宅邸中的落葉還是那樣的厚,仿佛時間在這里刻意放慢了腳步, 一切都像之前所見到的那樣,落葉堆疊了幾層, 被燒得焦黑的矮樓靜靜地矗立其中,門窗緊閉, 偶爾傳來幾聲刺耳尖銳的嚎叫, 屋檐處垂著的銅鈴便晃動起來,漸漸將那些不尋常的聲音安撫下去。

    當初看到的那些記憶像是忽然蘇醒過來一般, 在他腦海中浮現。有時候是步塵緣抬眸望向被巨大宅邸所遮蔽的天際,悠悠嘆息的場景;有時候是步塵淵站在一樹繁花下, 唇邊帶血的場景;有時候是步塵容笑瞇瞇地沖他們二人撒嬌的場景最后都停在了步塵淵跪在洞xue中嚎啕大哭的那一幕,停在了孤身一人站在宅邸中的步塵容,眼里所承載的千萬山水。

    恍如隔世, 聶秋想,盡管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但對于步塵容來說,痛苦還在向前延續。

    他原本希望步塵安能夠將步塵容從那種孤獨的、封閉的情緒中拉出來,然而,他人的陪伴能夠帶來的慰藉終究是有限的,步塵容的想法或許正在產生改變,卻還需要很長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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