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27)
她抬手,食指收攏,四指朝向聶秋袖中安安靜靜的那一方銅鈴,下了定音 雖然我從未見過青家的人,以后也沒有機會見到,但是,聶公子,你是見過的。 無論聶秋對此事震驚與否,這都不是田挽煙此行的目的,所以她沒有觀察聶秋的表情,也沒有等他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啟唇說了下去:步家驅使魂靈,對于青家來說,是最合適的棲身之地,他們寧愿不去投胎轉世,寧愿忽視以后可能會惡化的形勢,也要守住記憶。 他們成功了,也失敗了。 就算我不了解步家的術法,也知曉魂靈滯留世間太久,會漸漸忘卻前塵,變得瘋狂而嗜血,最終完全失去心智。所以,你現在去問他們是否有此事,他們多半也是答不出來的,因為他們已經不記得那些東西了,唯一記得的就只有使符箓的方法。 如果你發覺步家所驅使的魂靈與其他魂靈有所不同,那是很正常的事情,人死后帶不走任何東西,但是他們卻偏偏帶走了記憶,將那些精妙的術法鐫刻在了靈魂之中。 田挽煙似乎是說得累了,向后仰去,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溫熱的茶水。 在步家中,到底是步家的血脈去選擇鬼魂,還是那些鬼魂選擇了他們。這個問題,我現在可以明明白白地回答你了。是那些鬼魂選擇了步家的血脈,是青家選擇了步家。 聶秋怔愣了許久,不知道該對這群瘋狂的人,對瘋狂的真相做出何種反應。 隨即,他感覺到手腕上的銅鈴顫動了一下,鎖鏈不斷攪動的聲音響起,尖銳刺耳。 緊接著,是莫名的笑聲,肆意,痛快,癲狂,不求理解,灌入他的耳蝸中,吵鬧至極。 紅鬼在狂笑,蓮鬼的笑聲又輕又冷,虛耗卻一言不發,仿佛是默認了田挽煙的說法。 是青家選擇了步家,庇步家百年無虞,也令步家毀于一旦。 第168章 、抉擇 田挽煙說, 即使是問青家人是否有此事,他們多半也是答不出來的。 所以,銅鈴中的魂靈只是笑, 并不開口搭腔,不知道是因為聽到了熟悉的字眼而產生了反應,還是毫無意義的、突如其來的大笑總之, 聶秋認為是前者。 嘩的一聲,是清脆的扇響,虛耗展開手中折扇, 將癲狂的笑聲阻隔在銅鈴中。 我以為你對這些早就掩埋在歷史中的真相沒有興趣。 它如此說道, 過去了太久了, 時間隔得太遠了,究竟誰對誰錯也說不清了,這世上的黑白本就沒有區別,后世若要蓋棺定論, 也不該由外人來妄加猜測。 步塵容命紅蓮雙鬼追隨我時,她說了這么一句話。聶秋斂眸, 端起茶杯假意飲了一口,在心中暗暗說道, 她說, 再過十年,這些魂靈的贖罪結束后, 就可以轉世投胎去了。 所以他一直以為這些厲鬼不過是步家先祖在外游歷時抓回來的罷了。 這個十年,是因為身為家主的步傾山逐漸感覺到情況不對勁, 鎮宅的銅鈴破碎,惡鬼的侵蝕比想象中還要嚴重,所以他打算另尋他法, 再過十年就放這些魂靈離開。 但是他沒有機會這么做了。 實際上,只有歷代家主才知曉青家的事情。從來沒人告訴過塵容,她也就一直被蒙在鼓里,不是她故意欺騙你,而是因為她自己都不知曉事情的真相。所以,塵容才能毫無顧忌地將青家的魂靈束縛在步家。虛耗緩緩說道,除非有必要,我向來不會插手干預步家之事,也不會多言。至于告不告訴她,這是你的選擇了。 從虛耗的口中,聶秋才得知了步家那些陳舊古老的儀式。 步家的弟子到了一定年紀后,在祠堂中跪拜先祖,將刻有自己名字的銅鈴奉上靈臺,當夜沐浴凈身,在普通的廂房內一覺睡到早上,第二天再去尋,就會發現銅鈴掛在了矮樓上。 然后,應當取下銅鈴,在門外磕頭跪拜,燃香,奉酒食,過一日后才能搬進去住。 至于二三層到底關著什么樣子的魂靈,在招出之前,他們是不知曉的。 除家主以外,其余的步家人一直以為這只是對祖先的崇敬,對古舊禮儀的尊重,就連步塵容也不例外,這個儀式已經刻在了他們的骨子里,從孩童到老者,皆無一人懷疑過。 但虛耗是很清楚的,銅鈴是由青家的魂靈挑選的,他們向來無拘無束,挑誰選誰都是憑自己的偏好,或者是一時的心情。居住在二層的魂靈是普通的弟子,而居住在三層的魂靈則是長老那類級別的,所以到底選誰作為效忠之人,基本上是由三層的魂靈下決定。 下了決定之后,當夜便將銅鈴取走,掛在自己的矮樓上,算是對步家弟子的提示。 之后,步家弟子的跪拜、燃香、奉酒食,都是對青家人的供奉,更能說是一種契約。 就以步塵淵來舉例,聶秋從一開始就覺得蓮鬼的脾性有些像他,事實上,其實是步塵淵的脾性像蓮鬼,所以蓮鬼才會選中他,取走他的銅鈴,靜候他成為矮樓的新主人。 它合上眼睛之時,是普渡眾生的神佛,睜開眼睛之時,是墮入煉獄中的惡鬼。 亦正亦邪,一念從善,一念從惡,一念而成佛,一念而成魔,步塵淵和它確實很像。 聶秋心下做了決定,抬眼的時候便發現田挽煙正一聲不吭地打量著他,見他回過神來,方才開口說道:聶公子已經問過了吧,他們是不是忘卻了前塵往事? 田挽煙以為他是在和銅鈴內的紅蓮雙鬼進行交流,這也是很正常的想法。 畢竟,誰能想得到步家家紋上的惡鬼虛耗是真實存在的呢? 如果田家的家紋白澤顯靈,又或者是青家的家紋燭龍顯靈,她應該會覺得荒謬至極。 于是聶秋只是點了點頭。他回應得含糊不清,田挽煙當然就依照自己的念頭想了下去。 我的餌已經拋出來了,不知道聶公子愿不愿意上鉤呢?田挽煙用手托著臉頰,從容自若,眼神幽幽,毫不擔心聶秋會說出拒絕的話,我想,聶公子好像對我叔父很感興趣,和聶家決裂之后,沒有途徑尋到田家的蹤跡,這個麻煩大概讓聶公子困擾了很久吧。 她說得不錯,他確實很想找到當初那個為自己算上那驚世一卦的田家人。 聶秋想,他好像找不到理由能夠說服自己拒絕,但是昆侖的事情就懸在那里,即使從田挽煙口中聽了這么多有用的消息,他仍然是沒辦法輕易答應下來。 而且,他也不能讓田挽煙去推算昆侖之行是否有危險,因為算卦這件事本身就很危險。 每當聶家的子嗣滿五歲,田家人都會出山,前往聶家,替聶家后人算上一卦。田挽煙趁熱打鐵,繼續說道,就算是聶家家主,聶遲,也沒有掌握任何和田家來往的方式。聶公子,但是我可以在其中牽線搭橋,為你提供見到我叔父的機會。 她好像是個捕獵者,虎視眈眈,滿懷自信地拋出誘餌,就等著獵物往陷阱里跳。 這就是她手握的最后一張,也是最有效的底牌了。 聶秋悠悠地,深吸了一口氣,頗為無奈:田姑娘,我確實被你的話說動了,我想,如果我之后沒有要必須做的事情,我肯定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吧。 我很想現在就答應你,不過,我還是得先回去和我們教主商量一下。 田挽煙聽罷,輕輕哼了一聲,唇邊綻開了一抹笑意,臉頰上的梨渦也顯了出來,她抬起下巴,將手指抵在下顎處,垂下略顯鋒利的眉眼瞧他,說道:不是教主,是內人吧? 她順手從竹筒中抽出一根筷子,在手指間把玩,忽略了聶秋臉上那一絲被窺破的赧然,不再逼他現在就給出答案,反而說道:沒關系,他會同意的。 方岐生肯定會答應下來,因為躊躇的一方是他自己啊。 聶秋雖然是這么想的,卻還是想要從田挽煙那里討得原因:為什么? 因為,萬物皆有回音,他也該做出選擇了。 田挽煙擱下手中的木筷,神情淡然,如此答道。 如果身處玄武分門的方岐生知曉田挽煙說的這番話,肯定會認可她的說法。 他現在確實是身處進退兩難之際,兩條路明晃晃地擺在他面前,就等他做出抉擇。 至于它們會帶來怎樣的后果,線索太少,方岐生實在是想不出來。 玄武在一旁靜候,雙手抱胸,閉目養神,整個身子幾乎融于陰影之中,毫無聲息。 方岐生閉了閉眼睛,皺起眉頭,將手中的信展開,重新看了一遍,好像是要將那上面的每一個字眼都刻入腦海中,又好像是不肯相信自己所理解到的內容,非要再確認一次不可。 這是時隔多日后,玄武門從黃盛那邊帶回來的信。 黃盛的字跡和他本人不同,整齊端正,撇是撇,捺是捺,措辭沒有任何修飾,簡單干脆,讓人一眼看過去就知道他到底寫的是什么,想要表達的又是什么。 他向來不喜歡那種無意義的寒暄,對必要的禮儀也不屑一顧,開頭就直接進入了正題。 你是覺得我一定會出事還是怎么著? 很不客氣,很狼心狗肺。 緊接著的一句是 我不知道你到底從張雙璧那里聽說了什么,昆侖?這種騙小孩的東西你也信? 總之,只要確定常錦煜確實是來過這里就夠了,至少這說明了我不是白跑一趟。 第一次看到這里的時候,方岐生還覺得黃盛這個不省心的爛人完全就沒有搞清楚事情的嚴重性,畢竟,他不知道聶秋身上發生的種種異象,當然也不會相信那些神話傳說。 好歹人沒出事,這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方岐生是這么想的。 然而,當他繼續往下讀的時候,神情卻越來越凝重,籠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 我雖然沒找到關于常錦煜的線索,和這些奇怪的村民相處時,卻發現了一些別的東西。 黃盛的字跡在這里變得稍顯潦草,或許是因為焦躁,又或許是發現意料之外的發現讓他感到不安,總之,方岐生能夠明顯察覺到黃盛的情緒有所變化,是不好的那方面,隱隱透著股不詳的預感,牽動著他的情緒也變得焦躁起來,仿佛接下來要發生什么大事一般。 他壓抑住那種突如其來的煩躁,深吸了一口氣,停頓片刻,才繼續讀了下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句明明白白的質問。 你真的了解過聶秋嗎? 然后是接二連三的質問,劈頭蓋臉,如潮水一般洶涌而至,不給人喘息的余地。 你只知道他是聶家收養而來的,在聶家養子這層身份之前,他又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背景,雙親是誰,又為何被遺棄,你對此一無所知,也從來沒有懷疑過。 方岐生,雖然我很不想承認,但是你確實是個不該被感情沖昏了頭腦的人。 這一段質問的話,方岐生翻來覆去地讀,只讀出了一種答案來。 黃盛在懷疑聶秋。而他為何懷疑聶秋,他到底看到了什么東西,方岐生無法想象。 他不喜歡寫信,寫字這種麻煩事對于黃盛來說就是煎熬,他卻難得寫了這么多話,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勸說方岐生,勸他不要盲目相信聶秋,勸他 我知道你接下來會來找我。 如果你真的有腦子,就別告訴聶秋,一個人過來。 黃盛也不說別的話,只拿這句話當作結尾,一錘定音,震徹心扉。 分明就是要逼著方岐生做出選擇。 第169章 、登云 聶秋與田挽煙分別之后, 滿懷心事地回到了鎮峨府。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方岐生并不在府中,聶秋暗自揣測, 他應該是去玄武門了。 這一等就是整個下午,直至夜幕低垂,繁星如晝, 方岐生仍然沒有回來。 聶秋騰出了時間,閑來無事,就趁此機會給蕭雪揚回了封信, 大致寫了寫他和方岐生的近況, 和她講講遇到的那些趣事, 對那場預言般的夢境只搪塞地回了句確實當不得真,最后又囑咐兩句,說天氣寒涼,山中應該更甚, 讓她多保重身體如此便擱了筆。 估計著時間也差不多了,聶秋去堂中用膳后, 張雙璧照舊約了他散心。 經過幾日的相處,這位鎮峨王已經不再像一開始那樣冷淡又寡言, 相反, 他的形象其實更貼近一個固執的、護短的長輩,通情達理, 習慣將所有的麻煩事都攬到自己身上。 府中的人都知曉書房的燭燈是熄得最晚的,其次是棋閣的燭燈。 張雙璧平日里很少能抽出空來, 所以每次都挑在飯后,用這短暫的空閑和聶秋交談。 他不止一次表露過想要去沉云閣祭奠常燈和汶云水的想法,卻因為鎮峨府的公務繁忙, 難以脫身,這件事情就一擱再擱,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夠實現。 最近來府上找你們兩個的人很多。張雙璧說道,我想,你們應該也快離開了吧。 相遇,分別,重逢,再分別,再重逢,世間萬物大抵都是如此。 聶秋想,連他都已經習慣了道別的場景,想來張雙璧經歷的離別應當比他更多。 見他默認,張雙璧并不意外。 常錦煜的事情無異于一場豪賭。張雙璧輕輕說道,微風拂面,這夜并不寒冷,連晚風都帶著股柔和的氣息,宛如繾綣的溫言軟語,已經過去了好幾年,他是死是活還不能下定論,我當然是愿意相信他還活著,也希望能夠找到他。 只不過,如果換回他的代價是你和方岐生,那我就不會去賭。 張雙璧并沒有端著長輩的架子,他的語氣很平和,不是要逼聶秋和方岐生改變主意,也不是斥責他們的決定,僅僅只是想將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孰是孰非都交由聶秋來判斷。 雖然我不知道你們為什么要拒絕我的幫助,這其中到底有什么不能明說的緣由,既然你們不愿意多說,那我也不會多問。他斜過視線,和聶秋對視,先輩犯下的錯,不該由你們這些后繼者來承擔,所以,我希望你和方岐生能夠明白,即使沒有找到常錦煜 無論如何,保全性命,活著回來。張雙璧忽然抬手按在聶秋的頭頂,很輕緩地揉了揉,有點像常燈一貫喜歡做的動作,是長輩殷切的擔憂,知道了嗎? 您這是提前將臨別的囑咐說了出來嗎?聶秋笑著點點頭,我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