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22)
你是否想到了什么? 方岐生勉強壓抑住內心奔騰翻涌的情緒,抬眼和對座的安丕才對視一眼, 試圖從自己這個師叔的眼中看出什么,得到的卻是一片波瀾不驚的平靜。 冷靜的,篤定的, 如同懸在胸口處的護心鏡,有著撫慰人心的力量。 那種眼神仿佛是在告訴他,無須擔心, 黃盛沒事。 很奇怪, 明明方岐生還沒有完全對安丕才放下警惕, 但是在看到這樣的視線時,他心中那些沉悶的,不安的念頭都在頃刻間煙消云散,蕩然無存。 無論如何, 得先讓玄武門的人跑一趟了。 他這么想著,微不可察地吸進一口氣, 夾雜著嚴寒鎮峨清晨之時獨有的冰冷,冷氣一瞬間涌上額角, 那些混沌模糊的念頭變得清晰起來, 不再像之前那樣自顧自地胡思亂想。 自己現在再憂慮焦急也沒有任何作用,不如先放寬心解決眼前的事情。 于是方岐生鎮定了下來, 也不想多提這件事,免得牽扯出更多久居于黑暗的隱秘, 反反復復,解釋不清,輕輕搖了搖頭, 將張雙璧的問題揭了過去,無事。 張雙璧聽他這么說了,便不再多言,只是說道:既然常錦煜很可能還活在這世上,我便不會袖手旁觀,若你有什么需要我幫助的地方,不必拘謹,告訴我即可,我定當全力以赴。 如果真如常錦煜所想的那樣,那個偏僻荒涼的小鎮背靠的是那座隱于云海之中的昆侖仙山,牽扯上了神話里的,讓人難以相信的事物,就會避無可避地遭遇不同尋常的危險。 還是不說為妙。將更多的人拖進泥沼,只會讓事態變得更糟。 方岐生暗自打定了主意,點頭應下了張雙璧的話,卻沒有立即給他答復。 這大堂內的四個人,各懷心思,自然也沒有什么閑情逸致再去關心這桌面上冷了大半的珍饈美饌,又寒暄了兩句后,便匆匆離開,安丕才和張雙璧走了,聶秋和方岐生走了。 眼見著張雙璧和安丕才兩人向著書房走去,聶秋揣測他們是準備商議一些事情,又或許是簡簡單單的敘舊,無論是哪種,都和現在的他們關系不大了。 張雙璧事先讓下人為他們二人收拾出了臥房,就在鎮峨府的西南一角。 引路的那位侍女乖巧機靈,一路上沒有閑著嘴,熟練地穿過回廊,拐過轉角,幾乎看也不用看,想也不用想,輕車熟路地將聶秋和方岐生朝臥房的方向引。 感覺到竹林松柏中極為隱蔽的目光漸漸褪去,侍女圓圓的臉上仍然帶著友善的微笑,眼睛彎起的時候好似月牙,雙頰紅潤,嘴里吐出的話卻陡然一轉,全然不似侍女能說出的。 您有什么事情要交由我去做?她的聲音壓得很低,沉著冷靜,好似月落時分的烏啼。 追查黃盛的蹤跡,我要知道他現在如何了,是生是死,身在何處。 侍女沒有絲毫猶豫,很快應了下來。 無論任務艱難與否,無論正確與否,無論是有意義的還是無意義的,玄武門都會應下來,從來不會多嘴去問那些多余的事情,只要教主有令,他們就去做,如此而已。 從方岐生登上教主之位時,玄武來到他面前,俯首稱臣,就說了這么一句話。 生死皆在您一念之間,善惡由您定奪,往后的玄武門依憑您而生,也依憑您而死。 正是因為這種毫無保留的愚忠,玄武門才成為了魔教中最棘手的存在。 方岐生想了想,又說:如今的鎮峨府應該不會再對我和聶秋造成不利,你可以不必偽裝身份,繼續隱藏在鎮峨府了,回玄武門去做你要做的事情吧。 玄武領命。他的聲音依舊沒有什么起伏,與往日里所表現出的模樣沒有任何不同。 將魔教教主與右護法引到西南一角的兩間相鄰臥房處,侍女微微欠身,施禮后便退下。 張雙璧確實很細心周到,生怕他們兩個身材相仿的男子睡在一間房里太過擁擠,就叫下人收拾出了兩間房,一人一間,不遠處還有侍女斂眸恭迎,隨時等候差遣。 這可怎么辦呢,聶秋想。 他以前是從不習慣與人共枕一榻,現在是不習慣獨守空房,獨自沉入夢鄉。 更何況,方岐生就在隔壁,晚上只隔著一面薄薄的石砌的墻,他怎么可能安心入睡啊。 但是,現在還不是讓張雙璧知道他們之間的關系的時候,畢竟,對于他來說,今日所知曉的一切就已經足夠顛覆他這幾年來的想法了,若是知曉常燈和常錦煜的徒弟不是他以為的那種關系好,張雙璧估計很長一段時間都緩不過神來。 聶秋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睛,確定周圍沒有人注意到這邊,便稍稍停下了腳步。 方岐生若有所感,也跟著放慢了腳步,以為他有什么事情要做,倏忽間卻嗅見一股清淺的冷香,繞過草木的氣息,縈繞在他鼻息間與此同時,聶秋傾身過來,將兩人之間的距離拉近些許,隔了幾寸,在他耳邊啟唇,聲音又軟又輕,尾音如同湖面上蕩開的細小縠紋。 子時一過,我就過去找你。 縠紋頃刻間被溫吞的水流淹沒,隱在沙沙作響的茂密枝頭之間。 方岐生頓了頓,似是無意,抬手去拂他肩頭的葉子,低聲道:你離了我就睡不著了嗎? 聶秋望進方岐生眼底的那一片暗色,頗為意動,強掩住想要握住他手指的念頭,毫不遮掩,說道:是,我離了你就睡不著還有,我覺得你應該有很多話要和我說。 我確實有些問題要問你。方岐生收回手來,略略看了他一眼,過時不候,望你準時。 你看,要問問題的明明是他,自己卻反倒像是有求于人的那一個。 于是聶秋柔和了眉眼,應下了方岐生的話,兩人很快又拉開了距離,一觸即分,面色如常,一個朝左邊的那間臥房走去,一個朝右邊的那間臥房走去,沒有半分猶豫。 回身合上房門,聶秋一改之前那副鎮定自若的模樣,眉頭微蹙,無聲地吐出一口濁氣。 像是要借此機會將胸腔中那股難消的郁氣排遣出來,他倚在門邊上,聽著方岐生那頭關上房門的聲音,半晌都沒有任何舉動,臉上露出了掙扎的神色,既茫然又無措。 說不慌張是不可能的,說沒有懼怕也是不可能的。 他比這世上任何人都要清楚天道的存在,清楚高懸于浮云之上的那些東西有何意義。 自從窺探天機的那一夜后,他在生死的邊緣處走了一遭,看見了暗處的常錦煜,也知道了他喃喃念出的那兩個詞,玄圃堂,白玄,那些都是神話中存在的東西。 聶秋明白,他所獲得的消息對于天道來說很重要,重要到天道不惜對他痛下狠手。 但是他內心中仍有一星半點的僥幸,不肯承認他前二十多年的時光都活在虛妄之中,所認為的真實是虛假,所認為的虛假是真實,不過是世人太愚昧,不愿意相信罷了。 然后,張雙璧所轉述的,常錦煜的那番話,無異于一方驚堂木,落案,定音,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不要再欺騙自己了,那些東西都是確實存在的,它們就在這里,就藏在世間。 巍峨的山中或許真的有山鬼,湍急的河中或許真的有河伯。 官衙正堂兩側的狴犴石像,形似虎,口中銜環;香火不絕的寺廟中,怒目圓睜,腳踏惡鬼的肅穆佛像;白帝子與皇娥泛于西海,拂瑟清歌,生少昊,創窮桑氏;擂鼓落雨,擊錘鳴雷,掌管四時,旱澇不過一念而定這些,不是世人虛構出來的,而是真實存在的。 又或者說,是曾經存在過的,化為古籍,化為壁畫,化為傳言,一代一代地傳了下來。 昆侖存在,玄圃堂存在,白玄存在,珺瑤仙子也存在。 那么,為何選中了自己呢?聶秋慢慢想著。什么天道眷顧之人啊,不過是替罪羊,這二十多年來的運氣也不見得比別人好,反而糟糕透頂,處處碰壁,師友長辭,至親相別,自己到最后也被處死,到底薄命無情。 如果不是三壺月的現世,他根本就不會有重新來過的機會。 他是個碌碌無為,背負罵名,最終孤僻冷清地死去,后世連他的名字都不會知曉的人。 聶秋用指節抵住眉心,低頭看向地面,是桃花木,色澤清亮,溫潤柔和,一圈一圈的光暈從門縫中擠進房間,在地面上鋪陳開來,朝四面八方蔓延,匯成一幅幅奇異的畫面。 他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了一個念頭,天道從始至終都沒有偏袒過他。 從一開始,田家的天相師算的那一卦就是錯的,讓所有人都誤以為他是命定的祭司。 所有回憶在聶秋的腦海中接二連三地閃過,然后定格在了一幅畫面上。 他從水中掬起一捧月光,萬物寂靜,天地無光,只剩那一輪皎皎的明月。 傳說珺瑤仙子的尸骸就沉在這底下,時間久了,化為一件寶物,名為三壺月。 拿到三壺月之后,聶秋才得以重活一次,并且在之后又借此保全性命。 而那時候,天道的阻攔,尖銳的惡意,并不是因為玄圃堂和白玄這兩個詞。 是因為他將要知曉昆侖的存在,將要知曉那些神話并非虛假,而是完完全全的真實。 天道不想讓世人知曉,僅僅是因為它所要維護的常理與秩序嗎? 聶秋感覺太陽xue隱隱有股刺痛,眼角處的皮rou又開始跳動起來,那晚的后遺癥并沒有完全褪去,至少它所帶來的震懾仍然深深地烙在聶秋的靈魂中,不可能被抹掉。 他覺得,偏袒他的那個是珺瑤,或許是別的哪一位,總歸不可能是天道。 自己的這些想法,落在張雙璧的眼中,應該與常錦煜無異吧,都是瘋狂且不切實際的。 聶秋極輕地笑了一聲,直起身子,下意識去摸袖中的銅鈴,涼意纏上指尖,將沸騰的情緒凍結成冰,他逐漸冷靜下來,也很明白他不能再繼續想下去了。 再想下去,指不定天道又會做出什么加害于他的舉動。 畢竟,天道高懸,就虎視眈眈地盯著他,聶秋不得不謹慎行事。 他想了想,解下腰間的含霜刀,立于床邊,又取下腰封,褪去外衣,折好放在一旁。 然后他鋪開被褥,上了床,靠在軟枕上,望著房梁,闔上了眼睛,將所有瑣事都拋擲腦后,準備小憩一陣,晚上去見方岐生的時候才能打起精神,不至于那么困倦。 不論往后還有什么事情在等著他,聶秋想,總歸是之后的事情了。 他漸漸地沉入了無盡的黑暗中。 第162章 、低語 子時。 夜深人靜, 寂落無聲。 聶秋將長刀挎在肩膀上,白色的緞帶在布料上緩慢地磨蹭,發出細碎的聲響, 又被他用食指的指腹頂起,順勢滑到了虎口處,把那些將要打破寧靜的雜音妥帖地收攏去。 他推開雕花的木窗, 手掌撐在窗沿上,稍一用力,衣袂在風中吹起又落下, 好似鴻雁。 與白日里的熱鬧不同, 鎮峨府的夜晚是靜的, 就連風吹樹葉的沙沙聲都聽得不明晰。 聶秋小心翼翼地避開竹林中的視線,背脊貼在冰冷的墻壁上,俯身前行,在無光的夜晚中摸索到了一戶窗臺下, 抬起手,曲起指節, 欲要在窗欞上輕敲兩下。 他還沒來得及觸碰,木窗就像是知曉他的到來一般, 露出了一條縫隙, 向上支起。 房內,方岐生并未睡下, 原本系成幾股蝎子辮的黑發垂在肩頭,懸在胸前, 只著一件薄薄的藏青色里衣,所有繁瑣的飾物都取下了,此時正倚在窗邊, 手肘抵在窗框上,袖口向內滑去,只露出那截手腕上纏繞的紅色而他垂下眼睛看向了窗外的聶秋,唇邊有點笑意。 大概是我就知道你來了的意思,又或者是你總算是肯過來了的意思。 聶秋貓著身子,縮進窗欞與窗框不大的縫隙間,動作利落地翻了過去,輕飄飄落了地。 方岐生朝窗外看了半晌,確定沒有人發現后,輕輕將窗戶重新合上,不留一絲縫隙。 他的臥房內沒有點燈,漆黑一片,比外邊還要暗,當眼睛漸漸習慣了之后,就能夠隱約看到點輪廓,不至于被木桌、木椅,又或者是被他立在墻邊的劍匣絆倒。 方岐生從柜中摸出兩件偏厚的外袍,隨便遞了一件給聶秋,自己也穿上了一件。 這鎮峨的夜晚太過寒涼,不似總舵,也不似霞雁城,如果穿得薄了,就很容易著涼。 聶秋的目光微微一掃,床上的被褥有些皺,明顯是剛剛才有人躺過的,還殘留著溫度。 他將外袍上的長繩系好,打了個繩結,擱下含霜,輕車熟路地坐在了床沿處。 方岐生也坐了過來,試了試聶秋手上的溫度,他剛從床上起來,手掌還很溫暖,順勢就放在了聶秋的手上,給他捂著,口中說道:你應該知道我要問你什么事情吧。 聶秋垂下眼,慢慢翻過手腕,收緊手指,與他十指相扣。 嗯。他說,你是要問我常教主的事情,黃盛的事情,還有鎮峨王那番話的含義。 我自是不信這些傳說中的東西,但是你和我說過,你是重生而來而且,你身上發生的種種情況都無法用常理來解釋,所以我才半信半疑地聽了進去。方岐生喟嘆一聲,師父他還在魔教的時候從來沒有和我們說過這種話,或許是因為覺得我們年紀還小,又或許是覺得我們不需要知曉,總歸,從張雙璧的話中可以知曉,常錦煜只和那兩個人說過此事。 師父從來不會做沒有意義的事情,即使從他口中說出的話再荒謬,他都能夠將那些荒謬的東西變成現實。他問,聶秋,矗立于人間與天宮交界處的隘口,真的存在嗎? 昆侖,真的存在嗎?聶秋想,他整整一天都在想這個問題。 如果天道都存在,他的重生是真實的,那么昆侖仙山當然也存在于世間。 但是他不能夠回答方岐生的問題,連一個相關的字眼都不能提起。 見聶秋陷入沉默,方岐生的眸色漸漸沉了下去,說道:你不能回答這些問題嗎?還是說,它們就像那夜你身上流出的血液一般,都是現在還不能夠告訴我的東西? 我知道你不喜歡隱瞞。聶秋的扣住他的手指緊了緊,柔聲說道,但是我不能說。因為,一旦我說出口,那之后所帶來的后果,都不是我能夠預料的,也不是我能夠承擔的。 可是,你的反應已經確確實實將答案告訴了我。 昆侖是存在的,和聶秋手腕上的傷痕,被稱為三壺月的東西,或許是從同一處所出。 方岐生的思緒翻涌,心下很快就有了答案,抿了抿嘴唇,問道:有多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