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15)
他說:我想你是誤會了,魔教教主是方岐生這件事,對于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我一切的恭敬謙卑,奮不顧身,斷骨歃血,只是因為方岐生是魔教教主,僅此而已。 張漆問:如果新教主篡位奪權之后,令你刺殺方岐生,你會領命行事嗎? 玄武并未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道:玄武門一直是雙刃劍,歷代教主都很清楚。 魔教就是如此,座下尸骨累累,座上的人疑神疑鬼,如履薄冰。 而且,張漆說的這種情況其實根本不可能出現,新教主會擔憂玄武門懷揣私心,偷偷放走前教主,所以他們不會這么做,正常情況下,他們只會當著所有人的面直接梟首示眾。 如此一來,就算是明明白白地告訴了玄武門,你們的主子換人了。 方岐生和常錦煜,實在是意外中的意外了,以往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 張漆撫掌輕笑:看來,正道將玄武門稱為魔教教主最忠誠的狗,也算不上貼切。 自然算不上貼切。玄武的眼睛一斜,發覺張漆有些低咳,手一抬就將鶴裘又取了下來,重新披在了他的身上,攏緊,系上繩結,說道,狗逼急了也會咬主人,我不會。 張漆嘆了一聲,到底是沒有再和他爭執,不知是抱著什么念頭,說道:你和我說了這么多,如果我真的覬覦魔教教主之位,你此番舉動豈不是 他的話只說到這里就停了下來,脖頸上霎時間傳來的冰冷觸感比深夜的雨霧更加嚴寒。 大少爺身居鎮峨,廟堂與江湖相差甚遠,所以可能不太清楚,這在魔教不是什么大秘密。玄武的手腕微抬,細長的刀刃從他袖口滑了回去,然后,他語氣平淡地警告道,如果你起了什么不該起的心思,玄武門會在你有所舉動之前,先斬草除根。 那還真是很可惜。困意襲來,張漆瞇著眼睛打了個呵欠,深夜的寒風好像并沒有讓他的思緒清醒半分,他干脆將半個身子都倚在了輪椅上,看了看迷蒙的天色,忽然又拾起了先前沒說完的那個話題,你這么聰明,應該猜出五訣聯璧都是哪些人了吧? 他們在寒風中停留過久,不遠處的侍衛已經起了疑心,將視線挪了過來。 多半看的是他,而看向張漆的那些人應該都在想要不要將這個身子骨弱的少爺送回去。 所以,為了不引起懷疑,玄武只好握住了輪椅的扶手,調轉了方向,將張漆往棋閣的方向推去至于張漆到底愿不愿意,這不是他能夠拿主意的事情。 玄武盡量放緩了步子,低下頭,有意讓長發從耳后滑至臉頰,遮擋住嘴唇。 魔教,是安丕才和常錦煜這一對師兄弟;正道,是聶護法口中所說的常燈和汶云水這一對師兄弟;而象征著朝廷的人,能和皇親國戚沾邊的,就只有知曉一切的張雙璧了。 張漆支著額頭,很順從,任由玄武將他推回去,說道:我父親年少時是何模樣,你或許都想象不出來。從安叔的描述來看,和蕊蕊的性子倒是很像。他當年不愿意攪進朝廷的渾水之中,只偷了一柄槍,月黑風高之夜便翻/墻逃了,興沖沖地入了江湖。 他又打了個呵欠,是困極了,途中偶遇了其他四個人,一同在江湖走了一遭,沒過多久,父親他便被當時的鎮峨王,也就是我爺爺,給抓了回來。我并不知曉內情,只聽說他回來的時候雖然滿不情愿,卻再也沒說過要走的話了。之后的事情,不用我多說你也知道了。 身為下任鎮峨王,與滿是污濁的魔教扯上了關系,張雙璧的父親肯定會竭力將消息壓下去,玄武暗自揣測,他們查不到任何蛛絲馬跡,原因應該就出在這上面。 還有,為什么張雙璧向來欣賞豪爽肆意的俠客,也能說得通了。 因為身份特殊,所以他們當時所用的都不是真名。張漆說道,鎮青娥、赤霜火、白汶水、渡烏山、止蒼黃,以道家五色為底,稍作改動,就是五訣聯璧了。 不消我說,你應該也聽得出來。我父親是取的青,再加上鎮峨二字的諧音;常燈是取的赤,從含霜飲火雙刀中各取一字而成;汶云水是取的白,和他姓名中的汶水二字;至于擇了黑的常教主,挑了黃的安門主,我聽說他們取名的時候,乘坐的扁舟正好途徑烏山,視線所及之處,山色空蒙,靈動多變,蒼黃翻覆,于是就隨口一說,取了這兩個名字。 后來,舟楫崩,五色亂,他們五人分道揚鑣,父親回到鎮峨,接手統帥鎮峨軍一職,安丕才和常錦煜先后加入魔教青龍門,常燈和汶云水入正道,隱居山林,不再過問世事。 張漆眉頭微皺,深夜的霧氣竄進鼻腔,寒氣入喉,逼得他悶悶地咳嗽起來。 玄武碰了碰他的手指,很冷,像塊只有用熱火才烤得化的冰。 幸好,抬頭便能瞧見棋閣翹起的檐角,并不算太遠,玄武記得里頭是有暖爐和被褥的。 很奇怪,他暗想,自己怎么從來沒見過張漆的貼身侍女? 但是玄武也沒必要特地開口詢問,他很快就將注意力又轉移回了五訣聯璧的事情上。 其實不過是些陳年舊事,我父親也不過是心里那道坎兒過不去罷了。張漆輕輕搖了搖頭,將手移開,交疊在膝上,繼續說道,我幼時聽我爺爺提到,父親他當年說過,只要和其他四位友人飲酒作樂,恩仇快馬,快意江湖,即使再也不回鎮峨也無所謂。 他這氣不是想撒在聶秋身上,也不是想撒在常燈身上。 張雙璧,不過是覺得當初說出這種豪言壯志的自己太過天真愚蠢而已。 攙扶著登上了棋閣的臺階,將暖爐抱在懷中,被褥蓋在身上,張漆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血色,骨頭都被烤化了似的,散了架,倚在軟枕上,絲毫沒有大少爺的架子。 片刻后,他像是漸漸回過神來,聲音帶著十足的倦,緩聲說道:不過 玄武正準備點上房內的熏香,聽見張漆開口,就回過頭去看他。 不過,如果你要問我覺不覺得可惜,我只會給你否定的答案。張漆說著,眼皮終于掀不開了,沉甸甸地往下墜,后半句話幾乎和囈語沒什么兩樣,畢竟,如果父親他選擇了不回鎮峨的那條路,也就不會有我張家這三兄妹的事情了,你說 這個你說之后就沒了聲兒。 他想說的,或許是你說是不是,或許是你說說你覺得可惜嗎。 玄武合上香爐的蓋子,雙手抱胸,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確認張漆是真的睡著了,呼吸聲又緩又淺,這才又從旁邊抱來一床被褥,蓋在他身上,將被角處掖了掖。 張漆所說的不是假話,他想,但也只是冰山一角。 如果僅僅是分道揚鑣這么簡單,安丕才又何必隱瞞方岐生和聶秋。 方岐生下的命令是,他要聽的完完整整的,不摻一絲虛假的真相,而不是無謂的搪塞。 夜晚已經降臨,萬物歸于寧靜,但是,對于玄武門來說,一切才正要開始。 玄武吹滅桌上的那盞燭燈,轉身離開了棋閣。 他像以往的無數次那樣,悄無聲息地融入了黑夜。 第152章 、同袍 常錦煜、常燈、安丕才、汶云水, 還有張雙璧,便是五訣聯璧 陰暗的牢獄中,方岐生借著那盞燭燈微弱的光芒, 看清楚了紙條上細小如蚊蠅的字。 在他身側,聶秋用手指抵住下唇,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燈火搖曳,映出他微蹙的眉頭,片刻后, 他忽地輕嘆一聲, 說道:沒想到, 我師父與你師父竟然是認識的。 倒不如說,他感嘆的其實是這五個看似沒有關系的人,多年前竟結伴行走江湖。 怪不得張雙璧當時會問他們是否從各自師父的口中聽說過五訣聯璧到底是指的哪些人。 方岐生問道:你有從你師父口中聽說過我師父的事情嗎? 聶秋壓根就不需要思考這個問題,因為常燈一向不喜魔教, 他不是嘴碎的人,也不喜歡說別人的壞話, 所以不至于詆毀魔教,但是每當聽到魔教的消息時, 他就會微微皺起眉頭, 偶爾還會嘆氣聶秋一直以為他只是看不慣魔教視人命如草芥的作風。 現在看來,不僅是看不慣魔教的作風, 還有難以言說、未曾磨滅的恩怨情仇。 見聶秋搖頭,方岐生碾碎那張皺巴巴的紙條, 開口道:我也沒有從常錦煜口中聽到過任何有關于五訣聯璧的事情,他從未提到過沉云閣,更別說常燈和汶云水這兩個名字了。 從張雙璧話中的含義不難推測出, 你師父和我師父,關系并不好,或許能稱得上是仇敵,不死不休的那種。方岐生垂下眸子,邊思考邊說道,我很清楚,常錦煜平日里好像很大氣,不拘小節,但他心眼其實小得很,若是誰招惹了他,絕對不可能有好下場的。 但是常錦煜從來都沒對常燈,或者說是沉云閣動過手,這就很耐人尋味了。 那張雙璧呢?你師父有提過鎮峨王嗎? 聶秋回憶了一下,答道:不曾。他向來不干涉世事,鮮少提到朝廷相關的話題。 不難猜出,當初是以常錦煜為首的安丕才和張雙璧,與以常燈為首的汶云水徹底決裂,至此各奔東西,天各一方,所以常錦煜和安丕才即使是加入了魔教,仍然會和張雙璧保持聯系,偶爾還會拎幾壺酒去鎮峨府找他喝酒,可常燈這頭就不一樣了,連提都未提起過。 鎮青娥,赤霜火,白汶水,渡烏山,止蒼黃。 曾經的豪言壯語說得多么肆意,分道揚鑣的時候就有多么決絕。 也難怪張雙璧耿耿于懷,在看見含霜刀的一瞬間就變了臉色。 方岐生從袖中取出一枚蠟丸,放在吞吐的火舌處,guntang的焰火燒灼,蠟丸逐漸融化,顯出里面揉皺的小紙團玄武一共給了他兩枚蠟丸,這是第二枚。 為什么要刻意分成兩個,方岐生心想,玄武不會做無用之事,這樣的舉動肯定別有用意。 吹滅蠟丸上未滅的微小火苗,他將紙團取了出來,像之前那樣,小心地將它展開。 聶秋湊了過來,長發從方岐生的肩頭柔柔地拂過,一縷垂在胸前,一縷搭在肩上,幽靜淺淡如夜晚的冷香也跟著纏了過來,縈繞在他鼻翼間,揮之不去,難以消散。 借著不甚明亮的火光,他們同時看清楚了紙條上的字。 常錦煜和常燈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 白紙黑字,沒有任何贅余的形容,簡簡單單,清晰明了,就擺在他們面前。 方岐生心中一震,側過頭去看聶秋,卻見他眼神明澈,倒映出燭火,橙黃的,鮮明的,甚至沒有驚訝,有的只是意料之中,好像他早就猜到了這一點似的。 你早就知道嗎? 聶秋將下顎抵在方岐生的肩膀上,語氣平淡,聽不出到底是什么情緒,在張雙璧說出那句話的時候,我多多少少就猜到了一點。師父曾和我說過,他有個同父異母的兄長,只不過他們二人走的路子不同,長大之后就生分了現在想來,該是正邪自古不相容罷了。 方岐生將紙條翻過面來,背面的字明顯變多了,是玄武添了許多細節上去。 常錦煜的父親是西域刀客,母親是水鄉姑娘,溫溫婉婉,他與父親的關系一向不好,在父親與一位苗疆部落首領的女兒生下了常燈之后,常錦煜就直接避而不見了。 常錦煜向來是不安分的,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有仇必報。 他想著后半生飽受病痛的母親,將她的尸骸埋入朔風蕭瑟的黃沙中,之后就更加肆意妄為起來,眼神像頭養不熟的狼,笑里藏著刀子,整個人都是冰冷且疏離的。 然后,常錦煜在常燈的母親終于忍無可忍,將他逐出部落時,笑著說了個好字,當夜收拾了行囊,悄無聲息地,在父親床頭留下一柄染血的短刀,將睡得沉沉的常燈順走了。 常燈母親所在的部落以女性為尊,他母親又是下任首領,裙下之臣,帳中賓客數不勝數,那位西域刀客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常燈自然也只是她子女之中毫不起眼的一個。 所以常燈消失之后,她在盛怒之下尋找過,卻在深入中原之時退卻了,終究放棄。 她到底有沒有找過,對自己是什么看法,常燈漠不關心。 常燈性子溫和,有些地方卻和常錦煜很像,比如養不熟這一點。 他和母親的關系僅僅止于寒暄,和刻意諂媚討好的父親也說不上熟絡。 離開大漠,對于常燈而言反而是成全了他,無論常錦煜心中是否有過一絲報復的快意,常燈完全不在意,他眼中只有黃沙褪去后的青山綠水,還有刀劍相戈的快意江湖。 常錦煜用劍,是四處學來的,沒有章法;常燈用刀,是從父親那里學來的,自成體系。 這一對兄弟相處的時間其實并不多,在進入了中原之后便各奔東西。 常錦煜在暴雨之夜救下了被正道追殺,遍體鱗傷的青龍門弟子,安丕才。 常燈在叩門求學的旅途中認識了和他一樣較勁認真的白衣劍客,汶云水。 少年人的心中興許都是有股縱橫天下的雄心壯志。 幾年后,名滿天下的武林盟主宣布了武林大會在刀劍宗舉行,在濉峰派結束,途中幾千里,需要少俠們結伴而行,過五關斬六將,方可在濉峰之巔一決高下。 人多了容易混亂,少了也沒優勢,五個人正好合適。 這對分隔兩地,許久不曾聯系的兄弟,這才后知后覺地想了想,可以同路。 常錦煜和安丕才,常燈和汶云水,就通過常錦煜和常燈的書信傳話,在鎮峨相會了。 在等常燈和汶云水的時候,常錦煜難得好心地搭救了被追捕的俠客,見他槍法不錯,就與安丕才商議了過后,半哄半騙地將人糊弄入伙了。 那時候他們還不知道這個俠客就是鎮峨王的子嗣,張雙璧。 常燈與汶云水匆匆趕來后,五個人互相認識了一下,畢竟時間不等人,他們很快就動身出發,乘上小舟,順流東行,途徑幾座綿延的山峰,換乘馬匹,七日后才能到達刀劍宗。 使槍的俠客先提議,各取一個名號,也便于以后闖蕩江湖,其余四個人想了想,覺得在理,于是在他取了鎮青娥之后,常燈取了赤霜火,汶云水取了白汶水,此時正好途徑烏山,常錦煜便隨口取了個渡烏山,安丕才則取了止蒼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