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11)
就在此時!半空中傳來幾聲悶雷,浮云散去, 顯出明晃晃的烈日,照得人睜不開眼睛。說書人說得繪聲繪色, 底下的人便聽得聚精會神,眼睛一眨不眨地跟隨他的身影而動,待到眾人緩過神來的時候, 這才發現,人群之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位黑衣男子,身負劍匣,斗笠遮面,猶如子夜中的一道暗影,不顯山不露水,明顯是位深藏不露的俠客。 他一出現,就直直地朝著比武擂臺走去,眾人紛紛避讓,好似一片花花綠綠的葦草之中,有寒鴉低飛而過,于是蘆葦被吹得四散而去,壓彎了身形,不得不讓出條路來。 強者之間大抵都是用刀劍來說話的。說書人向前踏出一步,雙腿懸空,一屁股坐在了木桌邊上,抬手端茶,吹開氤氳的霧氣,潤了潤喉,這才繼續說了下去。 所以,那位白衣刀客,還有那位黑衣劍客,一句象征性的寒暄,一個請字,便不再廢話,取下了刀鞘和劍匣,狂風漸起,只聽鑼鼓聲響,再定睛看去,他們便纏斗在了一起。 一時間,聲音交疊往復,噼噼啪啪,是木柴在烈焰中燃燒時的暴烈;淅淅瀝瀝,是飛流直下的瀑布濺落在青苔時的靜默;咿咿呀呀,是打快板的唱戲的說書的成了那故事中人。說書人說道,說來慚愧,我這一個普通的看客只聞聲響,瞧不清虛虛實實的人影晃動。 俗話說得好,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我們這些人不過就聽個響兒,圖個熱鬧。 說書人聳了聳肩,兩手一攤,頗有一副混吃等死的懶散樣。 底下哄堂大笑。 也無需他說出結局,整個鎮峨城的人都知曉,這兩位雖然平分秋色,不相上下,但是最后卻是黑衣刀客先落的地,之后才是白衣劍客,自然算作白衣劍客取勝。 白狐面這個三個字,算是鎮峨城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名號了。 那兩位俠客都有意不露出面貌,他們的真實身份倒沒有幾個人知道。 不過,因為白衣俠客的面具在最后掉了下來,所以還是有很多人看見了他的長相。 那副長相確實是叫人印象深刻,如果見過了一次,就不該忘記,可是過了這么幾天的時間了,卻沒有一個知情人說出他的身份,皆是很有默契地閉口不言。 大抵是被鎮峨王那頭壓了下去,畢竟是快過門的女婿,這么做也是能夠理解的。 大堂內鬧哄哄的,各持己見,聊得很盡興,卻無人發現那位說書先生不知何時消失了。 原本佝僂著背,眉眼深邃,臉上皺紋密布的油滑老頭,從無人看守的偏門走出去的那一瞬間,臉上的神情一改,討巧的笑斂去,直起身子,手指在下顎處摸索了兩下,指腹捏住細微的皺褶,由下至上,將面皮揭下,輕輕一卷,途徑后廚時,隨手扔進了火堆之中。 后廚同樣空無一人,向來勤勤懇懇的廚子不知道去了何處,只留鍋中燒焦的豬rou。 年輕男子從一堆胡亂擺放的木柴中抽出一件深黑的里衣,邊走邊換,走了幾步,變戲法似的,從隱蔽的抽屜中取出根腰封,再往前走,又從門縫后拿出布鞋和外衣至此,他已經將先前的那一身破破爛爛的衣裳全換了下來,撕成條狀,扔進圈里的泔水槽中。 鞋子倒不難處理,在街上隨便扔給一個叫花子就行。 他抬起手,五指從發間穿過,用發帶將長發束起,露出一張沒有特點的臉。 如果仔細觀察,會發現他眉下有一個小小的凹陷,那里本來有一顆痣,被他取了下來。 走出后院的時候,廚子罵罵咧咧地跑了過來,喊著糟了糟了,肯定燒焦了,與年輕男子擦肩而過,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甚至沒有往他的方向多看一眼,只顧著跑向后廚。 年輕男子目不斜視,眼神始終很淡然,冷靜到極致,像塊經年不融的冰。 發尾從眉梢蹭過,他輕輕搖了搖頭,將那幾根新生出來的細軟碎發撇到一旁,在后院門口停留了幾秒,確定周圍沒有人后,從懷中取出了黑布,遮掩住面龐,重新融入黑暗。 是他最廣為人知的面目,也是他最熟悉的黑暗。 巷口巷尾,東街西街,繞過幾個彎,越過幾個屋檐,年輕男子終于停了下來。 如何?他朝著黑暗深處問道。 黑暗中的聲音和他的一樣,嘶啞低沉,全然不似之前說書人的高昂有力,恭恭敬敬地答道:稟報門主,教主與右護法現在已經出發,預計一個時辰后便能踏進鎮峨府。 年輕男子或者該叫他玄武,垂眸思索片刻,說道:靜觀其變。切記不可與鎮峨王在正面起沖突,那幾千守城軍可不是你我三兩句話就可以解決的。 頓了頓,他又說道:肆,我記得你的縮骨功是玄武門練得最好的。 被喚作肆的玄武門弟子心里涌起了不詳的預感,門主的意思是 扮成一個侍女,對你來說應該只是小事一樁。玄武很冷靜地和他分析。 肆頓時感覺雞皮疙瘩起了一身,趕緊推拒道:門主,我縮骨功練得還沒有您好,您看,而且我最近身體不太舒服,穿女裝這種事情對我來說委實不太合適。 玄武很快就意識到他這句話的重點是在后半句,倒也沒有生氣,心下疑惑,問道:你身體怎么了?嚴不嚴重,需要我讓陸過來替你嗎? 哎,也不嚴重,也就是,嗯,那個,我葵.水來了而已。肆含糊道。 玄武宛如面具的表情頭一次有了裂痕,不敢置信似的,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視線在他平坦如鏡的胸口停留片刻,猶豫著,問:你不是男子嗎? 肆說道:我是啊。 那你怎么可能會來葵.水? 最近天氣反常嘛。 玄武無言,也知道肆是無論如何都不甘心去扮這個侍女了,可鎮峨府向來戒備森嚴,近來新進府的也只有一個年輕侍女,至于雜役、侍衛,更別想著能扮成他們糊弄過去了。 再耽擱下去,教主與右護法就該入鎮峨府了,那時候再想混進去可就難了。 他不再和肆在這個節骨眼上推辭,從隱蔽的角落中取過那身侍女衣物,喚人取了火盆子和銅鏡,瞥了一眼那個躺在草垛上,昏睡過去的王府侍女,還未等肆放松下來,只用一席話,就像是倒下一盆冷水一樣,將肆好不容易升起的零星歡喜給澆滅了。 既然這次無論如何都不想進府,那下次就由你跑朱雀門。 肆心想,臉面和性命相比壓根就不算什么,所以現在后悔還來得及嗎? 來不及。 張妁倚在軟墊上,沉吟道:父親昨夜特地挑著燈將今日的公事一并完成了,為的就是提前回到鎮峨府,好見見你這個上門女婿,傳聞中武功高強的白狐面俠客。 所以,若是想在他之前到達鎮峨府,肯定是來不及的。 她的視線在聶秋腰間的含霜刀上微微一停,很快便若無其事地挪開了,笑道:更何況,安叔還在鎮峨府內,即使父親真想做點什么,也得看在安叔的份上給你們留幾分面子,加之,我和蕊蕊也會在一旁幫襯,應該不會發生什么意外,你們就放寬心吧。 馬車內,方岐生和聶秋在聽完張妁的話之后,也只是點了點頭。 說不緊張是不可能的,精心籌劃了很久的事情,若在一朝一夕之間瓦解,之后再想要找到這樣合適的機會,不知道是何時了。所以,這次必須成功。 冒昧問一句,二位想要進我鎮峨府,是要同我父親商議什么事情嗎?張妁試探道。 是我要見他。方岐生嘆了一聲,覺得這也沒必要瞞,妁夫人也知道我和他因為常錦煜的事情鬧得不大愉快,關系很僵。這次能有這樣的機會,還是多虧了妁夫人的幫助。 不是聶秋,是方岐生要見。 那就不是來談聶秋和常錦煜的關系了張妁暗想,又或者,這兩個人根本不知道? 是前者,還是后者呢? 她實在有點好奇。 不過,就算是天大的秘密,也該揭曉了。 張妁輕輕地笑,擱了手中的團扇,掀起簾子,朝馬車外望去。 窗外的天際灰蒙蒙一片,暗淡陰沉,蔽日無光,是個壞天氣。 第147章 、瑟瑟 如張妁起先預想的那樣, 消息一旦泄露出去,聞訊而來的看客們就如同樹梢枝頭的麻雀一般,嘰嘰喳喳地鬧著, 摩肩接踵,個個伸長了脖子去湊熱鬧。 張雙璧向來體恤百姓,沒什么架子, 是以,此時的王府大門已經被圍得水泄不通了。 車夫一聲吁,拉緊了韁繩, 馬車緩緩地停在了鎮峨府的門口, 兩側的侍衛手持長矛, 面容端正嚴肅,等到張妁撩起簾子,這才上前幾步,抬手去接她然后張妁擺了擺手, 沒有碰那雙布滿冰冷鐵甲的手,自顧自提了裙擺, 走下馬車。 聶秋這回擔當的是入門女婿的角色,而方岐生自然就是小廝雜役一類的角色。 所以, 在張妁之后, 方岐生跟著下了馬車,將遮掩住車內風景的柔軟簾帳系在一旁, 微微欠身,在眾人的注視下, 做出了和之前那些侍衛一樣的動作。 右手抬起,掌心朝上,遞到聶秋面前, 輕聲喚道:公子。 他這次提前叫玄武為他易了容,所以旁人全然沒看出他就是那位黑衣俠客。 外面的人大抵覺得這一幕再尋常不過,只有在馬車內的聶秋看得清清楚楚,方岐生說完公子兩個字之后,背對著眾人,促狹又惡趣味地做了個姑娘的口型。 如果他真是什么小姑娘,那方岐生就該是盤據一方的山匪惡霸了。 這種彬彬有禮的、恭敬又規矩的形象,確實和方岐生完全不相稱,倒是這種神情讓他感覺熟悉,聶秋想,比起方岐生,自己其實更適合擔任這個伺候人的角色。 哪有什么公子需要別人來攙扶著下馬車的啊,連張妁都是自己下的馬車。 可方岐生手都已經伸了出來,路旁的百姓們正眼巴巴地張望著。 聶秋猶豫了幾秒,還是抬起手來。 他本來只想虛虛地搭在方岐生的手腕上,做一下動作,意思意思就好,但當聶秋真的伸手過去的那一瞬間,風盈滿袖,他的視線一低,便瞥見了方岐生手腕上糾纏交疊的紅線。 其實不止。 不止紅線。 紅線下還有遮掩不住的吻痕與咬痕,有深有淺,是不久前剛留下的,殷紅未褪,淤血難消,密密麻麻的,從手腕處,一直蜿蜒向內生長,隱于欲蓋彌彰的袖擺下。 方岐生的手還停留在馬車內,反正無人瞧見,聶秋就起了點莫名的心思。 于是,他將手搭在方岐生的掌心中,指尖動了動,在他手腕上輕輕地蹭了一下。 方岐生對聶秋偶爾的示好已經習以為常,甚至沒有想太多,眉眼微抬,五指收攏,不算用力地環住他的手腕,親近又疏離,緊接著,他后退一步,將聶秋向外引去。 天氣陰沉,并沒有陽光,風聲呼嘯,聶秋掩了掩風,隨著方岐生的動作,走下馬車。 湊熱鬧的人們開始歡呼起來,吹口哨的吹口哨,吆喝的吆喝。 他們興許壓根不在意這上門女婿到底是誰,又要娶誰,只是想找個茶余飯后的話題罷了。 這一幕,倒是很像上一世他出席各類宴席時候的樣子。 只不過那時候沒有歡呼,有的只是一片死氣沉沉的靜默,還有復雜晦澀的眼神。 盡管這暗地里的身份不算光彩,惡名遠揚,人人避諱,但是,他好歹是活得自在開心。 以前,常燈總說,我不需要你給我掙什么名聲回來,我不需要你人盡皆知,不需要你受萬人敬仰,無論是贊美還是謾罵,那些都無所謂,只要你活得開心,一生健康無虞即可。 然后在旁邊聽了半晌的殷卿卿就搭了腔,說,無論是健康無虞,還是活得開心,這些都建立在無可撼動的實力之上,師弟,你要知道,習武不是為了出風頭,這僅僅只是自保的手段,能讓你在這亂世中尋到一隅安身之處,能讓你站得住腳跟,有選擇的權利。 聶秋松開方岐生的手,順勢垂下,貼在腰際,望向面前巍峨聳立的鎮峨府。 他重活了一次,也算是活得快活,比上一世的后半生加起來笑過的次數還要多。 這也算不枉師父和師姐的愿景,他想,至于安身之處,方岐生所在,便是他安身之處。 他有想并肩的人,有想保護的人,有想做的事情,有不得不做的事情,有想看遍的山河,有已經告別的過往,有無法忘懷的回憶,無論是悲是喜,該翻卷的就該翻卷了。 聶秋想著,踏步走入鎮峨府內。 侍衛垂頭避讓,并未收走他腰間的長刀興許是因為鎮峨王向來對江湖俠客有好感,所以這王府內的規矩并不像其他王府那樣繁瑣刻板。 又或者,這也是張雙璧難得流露出的一絲傲慢。 他有自信保全這風雨飄搖中的鎮峨府。 跨進門檻,映入眼簾的便是王府內四處可見的云竹松柏,入了深秋,并未像其他草木一般漸漸地枯黃消瘦,反而更顯盎然,富有生機。鎮峨常年大風,穿堂風掠過,帶走一片翠綠,細細簌簌,隨風搖晃,仿佛欲將蒼白暗淡的天際抹上一層鮮活肆意的色彩。 張妁引著聶秋和方岐生穿過庭院,途中遇見一位匆匆而過的侍女,她便將其喚住了。 蕊蕊去哪兒了? 那侍女怯生生地抬起頭來,看了他們三人一眼,又很快低下了頭,很是謙卑恭敬地答道:回稟大小姐,少小姐去沐浴更衣了,我正是要去給她拿換洗的干凈衣物 張妁輕輕皺了皺眉,神色漸沉,說道:我和你說過很多次了,這些東西,為什么不事先準備好?前些日子新招進府來的碧桃呢,怎么不見她去服侍蕊蕊? 碧桃她被大少爺叫去了,所以只好由我代她服侍少小姐沐浴。 這個張漆啊,張妁心中暗嘆一聲,這府內長得漂亮的姑娘約莫都要被他禍害一遍。 張雙璧因為此事動過幾次怒,可這些小姑娘們偏偏都是心甘情愿的,張漆又因為雙腿留有沉疴宿疾,無法和常人一般行事,所以倒也沒干出過什么無法挽回的事情來。 游手好閑,輕浮浪蕩,荒yin無度,只余一副好皮相,有時候卻會提出些怪奇的見解。 說實話,張妁從沒有哪一次是真正看透過自己這個大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