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4)
汶云水本來面無表情地站在一旁,看見這一幕臉都黑了。 也不是說汶云水氣量小,而是常燈似笑非笑的表情實在是太讓人窩火了。 眾人還未反應過來,常燈一伸手就攬住了汶云水的肩,語氣帶笑,小汶,當初的賭約是聶秋勝了汶五就得叫他師兄我相信你的徒弟不會抵賴吧? 不會。他該叫便叫。汶云水輕飄飄看了汶五一眼。 汶五被師父的視線一刺,只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喊了句師兄。 喊完之后又氣又羞,幾步走到聶秋面前,說道:下次,下次就是我贏了。 本來汶五就和聶秋切磋了好幾次,算是謙讓了,他要繼續約架,聶秋也沒有不同意的道理,雖然渾身上下傷痕累累,卻還是眉眼舒展,笑了一下,行。 汶五被那燦爛奪目的笑容晃了眼,心里還是憋著口氣,想到: 他當初是怎么把這個打起架來又兇又狠的狼崽子看成溫柔的師妹的? 一邊的常燈瞧著他們,顧及自己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得注意形象,就沒有笑得太明顯,強行憋著那股笑意,導致身體都在發顫,而汶云水自然也感覺到了。 汶云水冷若冰霜,拍開常燈的手。 同為一門而出,師兄,我們二人好像也是許久沒有切磋過了。 結果這場弟子之間的切磋,到最后竟然演變成了兩位師父之間的切磋。 這之后,常燈師父和汶云水師父竟因徒決裂,多年師兄弟情誼毀于一旦的消息在沉云閣內瘋傳,最后還傳到了掌門的耳中,據說他為了看熱鬧,直接就不閉關了。 這么一攪合,倒是沒有幾個人還記得汶五要叫聶秋師兄這回事。 別人是不記得,聶秋和汶五卻記得清清楚楚。 汶五和門派中的弟子們關系很好,他生怕自己出門有人拿這事兒來調侃自己,更怕遇見聶秋,干脆一門不出二門不邁,看樣子是想等到下次切磋時再挽回顏面。 聶秋怎么可能讓他得逞。 他以前從來不獨自去拜訪汶云水的,自從切磋贏了汶五之后,每天練完武,有事沒事都去晃一圈,看一眼汶五黑得像鍋底的臉色。 要是殷卿卿心情好,還會陪聶秋胡鬧,親自和他去汶云水的院落中去揪人。 聶秋一個人去的時候還好,汶五至少能找借口閉門不出,但是如果是身為長輩,又是上一屆比武大會榜首的殷卿卿過來,汶五就只能苦著臉出門來迎。 還有個原因是沉云閣內的弟子對殷卿卿是又怕又敬。 寡言少語,冷著一張臉,又護短,打又打不過,也不敢打,那就只好躲了。 汶云水看在眼里,也沒說什么,本來就是汶五輸給了比自己晚一年入門的弟子,該遵守的約定就得遵守,他生氣還來不及,哪可能會給汶五撐腰。 之后的時間中,有時候是聶秋贏,有時候是汶五贏,你喊我一句師兄,我喊你一句師兄,你來我往,到了后來竟然還混熟了。 和汶五一聊,聶秋才知道自己是沉云閣的關門弟子。 其實汶五才是沉云閣的關門弟子,但掌門破例邀請了聶秋進入沉云閣學習,所以這關門弟子的名號就落到了聶秋身上。 那時候各大門派都虎視眈眈地盯著聶家,聶遲一開始是想讓聶秋經商的,就替他挑了居于深山、與世隔絕,卻還是有一定名氣的沉云閣,方便以后回聶家幫扶聶遲,挑完之后也沒有把消息放出去,其余門派就只知道聶秋已經拜師,卻不知道他師從何處。 汶五倒是不在意,他羨慕的是常燈收了聶秋為徒。 常燈好相處,武功高強,不與人爭勢,殷卿卿護短,常燈的刀法被她學了有七成。 汶云水外冷內熱,雖然對弟子們也很好,卻還是不如常燈那般能像朋友似的來往,而據汶五所說,他頭頂上的四個師兄師姐,一個比一個不正經,不能指望他們護著自己。 話音剛落,汶二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他身后,一拳把汶五砸得暈頭轉向。 叼著根草的汶二師兄朝聶秋擺了擺手,將汶五扛回去了。 約莫是一頓毒打伺候。 之前也說過了,殷卿卿原本是上屆比武大會的榜首,不過她拿完那一次之后,也就沒有再參加過比武大會了長輩不和晚輩爭這些,這是一方面的原因,還有一方面原因,所有人都猜測她大概是要護著自家師弟,所以才打消了蟬聯榜首的想法。 不過猜測歸猜測,卻沒人敢當面和殷卿卿對質。 當聶秋拿了比武大會的榜首之后,掌門就特地將他們二人作為了榜樣,鼓勵門派弟子們向他們學習,多多切磋,互相進步。此后每次聶秋拿到榜首的位置時,掌門就特別精神矍鑠,必須得將這件事再拿出來翻來覆去地說,說得大家耳朵生繭,都能倒背如流了。 少年人年輕氣盛,聶秋拿到榜首之位后確確實實是高興了很久。 這是他一滴滴汗水,一步步腳印,一次次揮刀,每日每夜的習武切磋而得來的榮譽,而不是像原來在聶家那樣,夸他的人都夸的是他聰明,夸他有禮,是虛的。 聶秋頭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覺到,自己似乎很重要。 而且被需要,被尊敬。 他第一次取得比武榜首的那天晚上,從掌門的住處回到院落中,院內燈火通明,常燈和殷卿卿已經擺了一桌的佳肴等著他,桌旁還有正低頭喝酒的汶云水,沖聶秋揮手的汶五,他所說的頭頂上那幾個不正經的師兄師姐們因為汶五的關系和聶秋混熟了,就不與他們客氣,浩浩蕩蕩地也跟著來了一時間人聲鼎沸,好不熱鬧。 殷卿卿千叮嚀萬囑咐,不準聶秋喝酒,于是其余人就只好瞅著好相處的常燈師父下手,而汶云水也沒有制止自己徒弟們的行為,一副看熱鬧的樣子。 酒過三巡,常燈都快喝到桌子底下去了。 汶云水這才慢騰騰地說道:不記得我以往教給你們的尊敬師長了嗎? 其余人知道他心思,笑著稱是,連聲道歉,又去拉著別人喝酒去了。 聶秋起身倒了杯醒酒茶,放在常燈面前,坐過去看他到底醉到了哪種地步。 常燈的呼吸很緩,卻清晰可聞,帶著股濃重的酒氣,他面上有了醉意,染上了不自然的紅暈,見聶秋坐過來,也不忙著直起身子,癱在椅子上看他。 小徒弟,你記不記得你剛進沉云閣時和我說的話? 那都是兩年前的事情了,常燈這時候一提,回憶便如潮水般涌了上來。 常燈的武器是兩柄長刀,一冷一熱,名為含霜和飲火。 十年。他那時候說,十年之后,你要是學有所成,我就將這含霜刀贈與你。 而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我只需五年,師父。 聶秋現在回想起了自己那句狂妄至極的話,還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師父,你不會是要調侃我吧? 常燈搖搖頭,手掌摩挲著杯子的邊緣處。 酒氣似乎將他的腦子都熏得遲鈍了,他過了半晌好像才想起了自己要說什么似的,猛然抬起頭,拍了拍腰間的刀,刀鞘碰在木椅上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你確實是不辱當時所說的那一番豪言。常燈笑道,我現在就能將含霜給你。 含霜刀,刀面平滑似鏡,華光流轉,似有月光覆在其上,凝了一層薄薄的霜雪。 即使是過了兩年之久,聶秋仍然能清楚地記得自己第一次看見它的驚艷。 但他還是擺手拒絕了。 還太早了。聶秋說道,我現在的水平還遠遠不夠。 常燈感嘆道:會謙虛了呀。 殷卿卿在一旁聽著,柔和了眉眼,從袖中摸出一個穗子,放到聶秋手里。 流蘇散而不亂,如水一般靈動,聶秋撥了撥上面的淺色小珠,露出了一個秋字。 喜歡嗎?殷卿卿歪頭看他,下次可以教你怎么做。 聶秋頭一次收到這種親手做的禮物,簡直是愛不釋手,乖乖地收下了,謝謝師姐。 常燈有些困了,打了個呵欠。 聶家離這里很遠,你兩年不回去,會不會想家? 沒有。聶秋坦然道,說實話,他來沉云閣后都快忘了聶家的事情了。 只有聶遲托小廝送東西來的時候他才隱約記起,自己原來好像是過著另外一種生活。 常燈搖了搖頭,勉強維持住清醒,起了另一個話頭,你可不知道,你師姐當初剛來沉云閣的時候,還哭著鬧著要回家呢。 師父,殷卿卿一字一頓說道,語氣中是警告的意味,我是擔心我年幼的meimei。 常燈又不怕她,伸手過去使勁揉了揉她的腦袋,人要敢于承認嘛。 聶秋沒辦法理解這種家人之間的深切思念,畢竟他與聶家人沒有血緣關系,不過他好奇的是另外一件事,那師父有兄弟姐妹嗎? 有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常燈的手被揉成一頭亂發的殷卿卿推開,他也不在乎,漫不經心地回答道,不過我倆走的路子不一樣,長大后就生分了,一直沒有機會見面,見面了也不知道該聊些什么。這些沒什么好說的,不提也罷。 聶秋察覺他情緒低落,發現自己似乎說錯了話,剛要開口挽回,哐當一聲響,是汶五被汶二灌醉了,一頭栽在桌上,架在石頭上的木板向他的方向傾倒,其余人還來不及按住木板,桌面上的碗筷瓷盤就全都飛了起來,很是壯觀,下一刻便嘩啦啦落在地上,碎了。 也幸好他們已經吃過了,桌上殘余的飯菜并不多。 大家都躲得快,也就只有汶四倒霉,被濺了一身的冷湯,臉色鐵青,揪著汶五的衣襟就把他從地上拎了起來。 汶五就算是醉得神志不清也感覺到了危險,掙扎出來,撒腿就跑,被汶四追上又抓了回來。一旁的汶三師姐吃吃地笑,汶一畢竟是大師兄,笑得要矜持一些。汶云水不動聲色地挪了挪身子,離汶四遠一些,免得被他沾上湯水。 夜色寒涼,院落中卻是熱熱鬧鬧,蒸騰的熱氣將月光都染上了一層暖意。 許是被這種氣氛感染了,聶秋也忍不住跟著大笑了起來?,F在一想,這應該是他這么多年以來笑得最肆意的一次 或許也是最后一次了。 第57章 、飲火 沉云閣深居山谷, 鮮少入世。 若是門內弟子外出,多半也只有兩個原因:歷練和返家。 汶五剛進院落中的時候遇見了常燈,這個被前掌門欽定的天才, 拒絕了掌門之位的裂云刀,腰間掛著兩柄長刀,碰撞時喀噠作響。他瞧見汶五時, 馬上湊了過來,笑瞇瞇地去薅他頭發這一點和殷卿卿很像,邊薅還邊問道:這周誰是師兄??? 上回我勝了聶秋。汶五乖乖答道, 常師父, 聶秋在哪兒? 常燈松開了手, 指了指里頭,在他屋里呢。 汶五道了句謝,輕車熟路地走向了聶秋的房間。 當他興沖沖地推門而入的時候,聶秋正倚在榻上看書。 汶五想, 他頭一次見到聶秋的時候是覺得他生得粉雕玉琢,像個瓷娃娃似的, 難辨男女。而如今,年滿十五, 原先面容稚嫩的孩童漸漸長開了, 換上了一種屬于少年人的張揚意氣,但又因為受了身邊人的影響, 耳濡目染,所以眉眼間又蘊含著還不成熟的沉穩。 他有些憊懶地依靠在軟榻上, 烏黑的長發四散交纏,和那身淺藍色的沉云閣弟子服飾交相映照,界限分明。那雙含了盈盈水光的桃花眼專注地盯著手中的書本, 薄唇微抿,并不收斂渾身的氣度,看似人畜無害,手無縛雞之力,就像被慣壞了的富家子弟。 要是忽略他手邊的長刀,還真是容易被那副皮相所迷惑。 房內的氛圍太靜,聶秋已經沉浸書中似的,聽到聲音頭也不抬一下。 汶五可不會舍不得打破這一份寧靜。 聶秋!他敲著門將聶秋的注意力吸引過來。 被這嘈雜的聲音擾亂了心緒,聶秋頓時皺起了眉頭,他放下手里的書本,揉了揉眉心,抬起濃密卷翹的睫毛看他,語氣中有幾分不滿:師兄? 汶五將椅子拉過來,椅背朝前,大剌剌坐下,我聽我師父說,我們過幾天就要一起外出歷練了!不只是你我師父門下的人要去,其他人也都要去聲勢很浩大,我估摸著這次大概是要全員出動了。 聶秋這才起了興趣,剛升騰的火氣立刻就熄了,追問道:你知道是要去做什么嗎? 汶五生性外向,屬于有忙能幫就幫的那類人,和沉云閣弟子們關系都好,情報網密布,出現了什么事兒,他不消一刻鐘就能知道。 所以問他準是沒錯了。 好像是要剿滅山上的賊寇。汶五摸了摸下巴,說道。 聶秋想起確實是有這么一件事。他也聽殷卿卿提起過,最近賊寇猖獗,到處燒殺搶掠,又無人管治,附近山村里的百姓不堪其擾,每天人心惶惶。 沉云閣和附近村落的居民關系都挺不錯的,雖然鮮少入世,但偶爾也會出手相助。不過這次掌門竟然叫沉云閣的弟子全部出動,也不知道那幫賊寇的數量到底有多少 當然,這念頭也只是在聶秋腦中一閃而過。 這些事情是掌門該cao心的,他們以前不是沒有外出游歷過,不過排場像這次這樣大的,還從來沒有過,聊著聊著,就拍著大腿激動了起來。這一聊就是大半天,仿佛他們此次不是去剿滅賊寇,而是去秋游的。 說到后頭,話題就拐了一個彎,終于回到了正題。 聶秋,你見過血嗎? 還沒有。 他一年前才將自己的木刀換成了鐵刀,至于見血這件事,既然常燈和殷卿卿一直沒有提,聶秋也不說,反正師父師姐都不著急,他又有什么好著急的。 這次歷練是上山清掃賊寇,那群人動起手來是不顧性命的,兇狠又暴烈,聶秋清楚汶五這話的意思這回肯定是要見血的,因為他們絕不會手下留情,沉云閣也不會。 我頭一次見血的時候腦袋都是一片空白的。汶五說道,我也不怕你笑,那時候腿都軟了,只覺得怎么一條命就這么簡簡單單地沒了 聶秋手指按在自己的脈搏處,靜靜感受著皮rou下有力的跳動,沒有說話。